养母二十年如一日照顾他,关怀他,养育之恩深如海。就算这所有态度都是装的,所有行为都隐藏着其它的目的,陈皇后的确与他有杀母之仇,好好将他教养长大是总事实结果,这些随便就能一笔勾销了?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决裂抛弃?
这话说出来有些残忍,但于他而言,这年年日日看的见的照顾,显然比根本没印象的生母来的印象深刻。
诚然,杀人偿命,此事若查实,陈皇后大罪,必须得承受应有的代价,但若让他亲手杀了陈皇后,他好像又有点做不到。
她挟恩求饶怎么办?
而且很多事,皇族都是有特权的,再加她这么多年来树立的名声,外面人联名保她怎么办?逼上殿前,他要如何取舍?
退避不理?
他是大安储君,所有事,别人都能退,他不能,也退不了。
而不管他怎么处理面对,史书上都会留下一笔
“我怕要成为大安史上最没用最优柔寡断的太子了。”
太子阖眸一叹,话语里漫着苦涩:“果断往前,对不起养育之恩,退后半分,对不起生育之恩,站在中间半吊子,别说大安江山,连我这个储君位置,我自己,都对不起。”
一个优柔寡断的储君,如何堪当大任,肩扛社稷?
更多的话,他没说。
赵挚却全都懂。
他家情况有些类似,不同的是,他的姨母,没有害他娘,直接害的是他。
多少有些感同身受。
而且他和太子还不同,他这家业顶了天是个亲王,有点小权,太子就不一样了,掌的是天下。
这件事带来的影响,一个不注意,可能动摇国本。
想着想着,赵挚眯了眼:“这是不是也是别人的目的?”
太子怔了下,也回过味来,眼梢微挑,目光慢慢变得犀利:“若如此——”
便半分都不能姑息了!
冲着他自己来,他尚能忍,毕竟人性不能失,原则信仰不能塌,冲着国本,他算什么,名声性命皆可舍!
“男儿立世,当俯仰天地,只求一切无愧于心吧。”
赵挚伸手给他续上茶:“你这么说就对了!再说我这里也只是个大概方向,或许证据事实出来,没有我们想的这么严重呢?”
太子静静看着赵挚。
这个人剑眉锋锐,眉尾几根眉毛长得特别有劲,略略斜飞,仿佛什么也压不倒,什么逆境也打不垮,天生就是这个样子,不会变,也改不了。
就像他这个人,从小到大,都有股执着的心情,想要什么,想要做什么,必定全力以赴,不达目的不回头,坚定如标枪,悍勇,也如标枪。
他的方向,从未迷茫。
太子看着看着,就笑了:“孤身边有你,甚好。”
见太子神情放松很多,赵挚就更没拘束了:“我知你在这个位子上不容易,上要对得起江山社稷,下要对得起朝臣百姓,中间也不能把自己给忘了,不能做一个普通人,也不能用普通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你对这件事情感两难,可能你自己觉得不好,很难堪,但我反而觉得,这是好事。”
“哦?”太子看了,“怎么说?”
赵挚垂眸,声音跟着略沉下去:“权术是吃人怪物,若你对这件事波澜不惊,计随势变游刃有余,才是悲哀。高处不胜寒,我不想有一天你也变成孤家寡人,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成为万古延续的‘标准’帝王。”
太子没想到赵挚这般清奇的劝慰手法,怔了一下,笑意更深:“这也要多谢你这个肱骨之臣伴在我身边,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大家难兄难弟啊。”
话到最后,太子突然敛起所有神情,正襟危坐,定定看着赵挚:“岁月悠长,人心易变,我只盼时光荏苒,你我仍然如初,记得此刻这些诚恳,这些磊落。我与你是君臣,更是挚友,是兄弟。”
赵挚也收了浑身不羁,板起腰身,缓缓举起手中茶盏,前所未有的认真:“想来以后会多有得罪的地方,还望太子海涵!”
说完他杯至唇边,把满盏茶干了,比别人喝酒都壮烈。
太子朗笑出声,举盏动作不比赵挚少潇洒半分,同样把茶干了!
赵挚愿为直臣,他更愿为明君!
豪气抒怀之后,回归正题,太子把刚刚赵挚说到的细节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起一件事。
“你母妃就是你姨母,这二十来年,她一直未曾亲近过我,却也没拦着你同我亲近,跟陈皇后交情好似不错,但她同我生母,关系好像更好。”
这个赵挚还真不知道:“李皇后?”
“嗯,”太子点了点头,“我母后生前与人为善,早前帮过不少人,有老宫人自愿辗转到我身边伺候,曾隐约提过一句,你姨母和我母后,在未嫁前就认识,且有深情厚谊。”
赵挚:“怎么个深情厚谊?”
太子摇了摇头:“我并不甚清楚,那个老宫人前两年去世了,我亦无处再问,只是记得有这么一句。”
先皇后产子不久仙逝,皇上悲痛万分,当年很多是因时间敏感,被时光掩藏,很难查。
赵挚服了一枕黄粱之事,现在太子已知情,有此提醒,也是觉得事有蹊跷。
“你和你姨母,该是好好谈一谈了。”
赵挚掐了掐眉心:“也要她愿意谈才行。”
太子笑着调侃他:“怎么,我们厉害的平王殿下,搞得定边关数十万兵马,搞不定府中琐事?”
赵挚摊手:“女人有多麻烦,我不信你不知道。”
“这个孤还真是不知道,不过赵挚啊,你这话——”太子头微微偏了下,视线斜过街对面的关家府门,“敢在那位姑娘面前再说一遍?”
赵挚立刻拱手求饶:“太子您可不要害我!”
“哈哈哈——”
太子朗声大笑。
拿心爱的姑娘打趣,房间内气氛很是热闹了一会儿,良久,才重归正题。
太子毕竟是储君,宫中的事,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跟着赵挚的信息捋了捋,提出了几个方向。
一是叫李启的老太监。这个老太监是陈皇后宫中人,位份不高,职权也不大,但好像偶尔颇得重用,他在陈皇后宫中见过几次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印象深刻。而长年养成的习惯和直觉,让他觉得特殊的人或事,肯定不简单。
他曾命人暗中关注过这个老太监,但毫无所得,慢慢的,盯着的人就少了。但前些日子,大概半个月左右,这个老太监就失踪了,再没有出现,他派人去查,仍然没有结果,就好像这个人突然间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觉得很可疑。
再有,赵挚提到的连环命案,大部分死者他都很耳熟,仔细回想这些年批过的条陈,官员的更迭,想到了一个方向——这里很多人,曾经或现在,是陈皇后父亲,前一朝宰辅,现卧病在床垂垂老矣的陈平康门生。
陈平康是三朝老臣,位高权重,此前权责颇广,很多现在活跃在朝堂的官员,不是他的门生,也被他提携过。
这就很要命了
赵挚早知道,迟早有一天,所有案件相关人都会被一根线串起来,但他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线!
一朝宰相,过手的事会有多少!
“可问题是”太子修眉微蹙,“陈平康年老多病,去年一年都卧病在床,听说时候不多了。”
这样的人,就算有能力,似乎也没有体力和精力做这件事。
赵挚沉吟片刻:“我会查实。”
太子点了点头:“另外,宫里要有人清扫痕迹,宫女太监可以处理,官员却难。前朝后宫分得很开,大部分官员不能涉足后宫,但有一种例外——”
他提到这个方向,赵挚立刻想到:“礼部。”
礼部辖下很多事务需要跟宫中打交道,跟宫女太监打交道,有些重要场合,还要一定在场,代为安排。
先皇后产子后亡这种事,礼部不可能不拍官过来
而这些官员,说大,没重要到特殊程度,说小,杀了灭口也不容易,很难做到了无痕迹。
太子又提醒:“但事隔多年,当时经手的官员不是老了去了,就是调了,需花些心思寻找”
306.试探
平王府花厅。
一回回心理建设, 推倒了重起, 这一次和平王妃面见,赵挚已经能够从容面对。
“当年的事,我全想起来了,你不必再费心隐瞒。”
阳光落在赵挚侧脸,他看着平王妃, 面如止水。
“那又如何?”
平王妃比他还稳, 纤长手指握着小剪, 眼梢弧度晕在盆景花枝绿叶里,有些模糊:“如此杀气腾腾兴师问罪,是想要我的命?也好, 毕竟我现在仍然是‘平王妃’, 不是‘平王太妃’, 杀了也就杀了,水波大不起来。”
赵挚额角似有青筋迸出:“为什么我这个王爷没穿上亲王冠服,你这个太妃没奉印听封,你心里没数?是谁说我今年命数不佳, 诸事不宜的?”
亲王承爵受封不比寻常, 不是自己随便选个日子乐一乐庆一庆就完了, 事关皇室宗亲, 各种大事都要讲规矩, 讲排场, 受印拜庙是重中之重。赵挚这个爵位, 圣旨已下, 位份定了,禄米定了,外面也王爷声喊起来了,但最后一道大礼流程还没过,就不能算圆满。
钦天监选日子也得结合所有,既然外面有了赵挚今天犯太岁,诸事不宜的话,这大礼流程,怎么也得好好斟酌斟酌,要不,过了今年,要不,需得有个什么特殊的大事名头。
左右圣旨已下,板上钉钉的事,不可能有意外,不用太着急。
赵挚的确不急,平王府任何一个人都不急,但始作俑者拿这个来说事,就有些让人不爽了。
平王妃眼角余光不着痕迹扫过去,看到赵挚泛黑的脸,抽动的额角唇角似有似无的扬了下,似乎在笑,不过仅只片刻,她就压了下去,好像一切都是错觉,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赵挚哼了一声:“行了,想笑就笑吧,我知道你最爱看我吃瘪的样子。”
平王妃一点都不否定:“是啊,在外头那么霸道有血性,什么都敢干,在家如何生气发脾气也只会踹凳掀桌,顶多回几块木头——”她唇角勾出淡淡笑纹,“我看着的确很有趣。”
赵挚眼梢斜过去:“我若真一不小心弄死了你,你怕就不会觉得有趣了。”
“活着有什么意思?”平王妃仍然语气淡淡,“你还是太年轻,我倒觉得,死亡瞬间很有趣。我很好奇我未来会怎么死,若是你亲自下手杀我——会更有趣。”
赵挚捏了捏眉心:“你就不能有那么一回,和我好好说话么?”
平王妃看了他一眼,垂下头,继续修剪手中花枝,声调悠缓:“聪明反被聪明误,多少聪明人到头来,栽在了自己手里?别以为你悍勇睿智,举世无双,现在也年长了,成王爷了,就什么都能想,对什么都能猜,对什么都能随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