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哪怕是不被喜欢和祝福,注定悲剧的奸生子?
他不好么?
为什么大家就不能好好的过日子?
但他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将那块冰凉的玄铁令符紧紧握在手中,任凭掌心硌的生疼。
陈皇后始终都没有看太子一眼,最终红着眼,看向建安帝:“这些……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建安帝看着她,点了点头。
最初,他是不知道的。十八年北青山剿匪一事,他只知闹的很大,但后续收尾还算可以,比起天时不顺造成的天灾温和的多。登基仅几年,天时不顺,太子太小,政务繁忙,他忙得几乎忘了自己是谁,陈皇后和人有染,还生了孩子,根本没多余的精力关注。
陈皇后为人谨慎,有了孩子更加小心,心生反意后恨不得把自己藏的死死,每一步都走得又稳又慢,不露一丝马脚,他根本无处察觉,亦无法提防。
直到十年前。
陈皇后手下组织架构完成,做出了一些成绩,自信心有了,相隔时间也足够长,开始清扫当年留下的痕迹。她要将当年一切可能的隐患全部拔除,斩草除根。
凡事做过,必留痕迹。
正如宋采唐所言,斩草除根这件事一旦开始是停不下来的,因为草籽处处,风吹不息,火燃不灭,人但凡活着,就有生活圈子,就会和各种各样走的人建立不同关系。你越想清除干净,越会扩大范围,越扩大范围,就越容易露出马脚。
陈皇后若不来这个大面积清扫,建安帝都不会想起这些陈年往事,更加不会察觉到,他的枕边人,好像在害怕,担忧着什么。
什么事都经不起留心。
一旦注意,秘密,便不再是秘密,总有被人知晓的一天。
建安帝起疑,朝政方面试探无果,便派了鹰卫。
起初因为信息不对等,很吃了些亏,鹰卫是大安厉代皇帝的绝对王牌,折损一个心都会滴血,建安帝不得不更加谨慎,慢慢了解事实……
“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拆穿我,看着我丑角一样各种跳各种丢人,你很开心么!”
陈皇后不顾一切大吼,话吼出后,捂了脸,悲凉一笑:“也是……我让你丢了这么大的人,不百倍还回来,怎么解心头之气?”
“朕一直在找你手里的东西。”
太子将辽国令符递上来,建安帝拿在手中细看,确认不假后,神情显而易见的放松:“这东西太危险,事关大安边境安然,朕不能不谨慎。”
他略侧头,看着宋采唐,微笑:“多谢宋姑娘帮朕寻到了它。”
宋采唐行礼,口称不敢。
令牌可调强兵,自然危险,她心中猜想,建安帝知道这个东西在陈皇后手里,陈皇后也知令符的重要,藏的很深,再加上孙嬷嬷这个极擅宫事的忠心助力,建安帝未必没试探寻找过,可惜一直未能有确切结果,所以,才没有雷厉风行的动手,一直等到了今天。
只这一点,也没必要这么拖,另外的原因……
大概是太子了。
建安帝久病成疾,身体难撑,太子风仪无双,有明君之相,然而心性还是不够老练,事关养育他长大的皇后,建安帝必须处理得慎之又慎,才能让太子记住,让朝局□□,让史书好写。
那陵皇子……
陈皇后扶他起来,由着他各种闹,建安帝也不管,恐怕也有借此给太子磨刀之意。
他想在形势可控允许的情况下,把来不及教太子的东西好好教一教,放不下心的事好好做好。
想到这里,宋采唐不由自主看向赵挚。
赵挚正在建安帝身后不远,和禁卫军首领商量着什么,面色沉稳,姿态从容,明显一切都在掌握中。
建安帝还真是另有安排。
宋采唐心中微叹,上位者的心思打算,就是不一样。
建安帝指尖摩娑着玄铁令,视线滑过陈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皇后笑的悲凉:“我生下来就是工具,母亲用我讨好父亲,父亲用我维系关系,我必须要成为最聪明伶俐的女儿,才能被父母多看一眼,必须成为你的皇后,才能得家族看中,必须好好教养太子,你才会爱重。”
“这数十年,我每走一步,都必须回应别人的期待,必须做个‘好女儿’,‘好皇后’,‘好养母’,可我自己呢?我自己在哪儿?没有人看到重重厚茧包裹下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有没有想要的东西……也不关心。”
陈皇后眼帘垂下,看着自己颤抖的指尖:“我只想要一份真心,要一个哪怕很小,也可以坦然做自己的空间。没有人愿意,我就找个拒绝不了的……”
“我的骨血,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儿子,我全心全意相待,把全天下捧到他面前,生骨赐血之恩,养育给予之德,他没有理由不孝顺我,不真心敬爱我!”
“可他还是死了……死了啊!”
陈皇后双手捂脸,悲切大哭。
现场一片安静。
良久,建安帝才道:“为什么你付出真心,别人就一定会回报?”
陈皇后哭声顿了一瞬。
不等她激烈反驳,建安帝又道:“别人的真心,你又回报过么?”
陈皇后看着他,突然愣住了。
这话的意思,难道……
泪眼朦胧间,很久之前的往事突然跳入脑海,陈皇后猛然想起,当年大婚,正值天灾人祸,诸地广有流民,建安帝非常非常忙,可就算忙得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他还是会早晚过她寝宫两次;他曾学民间夫妻闺房之乐,拿起螺黛为她画眉;他曾亲手画过她睡姿小相;他也曾牵着她的手,夜游后花园赏月……
她一直认为,所有这些,建安帝都是为了太子。
因为想要她尽心尽力的,好好照顾太子,所以才这般恩宠,否则她又不会生孩子,他为什么日日留宿?
他想保的,只是太子的绝对地位。
所以他越靠近,她越厌恶,他越靠近,她越想逃避。
皇上心思何等通透,怎会不知?慢慢的,才不再做那些儿女之态,只敬重,给予她所有皇后应得的体面和地位。
而今他这般说话……
竟是她理解错了么?
他是真心喜爱过她的?
“不……我不信……”
陈皇后脸色苍白,这个事实,更加让她不能接受。
建安帝:“付出,不一定有回报,这个道理朕懂,知道不能强求,你为什么就不明白?”
白眼狼的故事书里太多太多,就算那个孩子活着,也不一定就会是陈皇后想要的结果。
“真心难得,也很脆弱,是会被消耗的。你看不见,不珍惜,它便没了。”建安帝到底身体不好,经过刚刚一番激烈,说几句话,已经撑不住,咳了两声,“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为什么你要把自己关起来自怨自艾,拒绝别人走进来,也禁止自己走出去?”
他看向陈皇后的视线里,写满失望。
他是天子,是江山之主,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下面人的心思,不是看不透。
但他还是娶了陈皇后。
他若真心不愿,谁又能勉强?
起码当时,他是喜欢她的。
可惜一切,早都已经回不去了。
“人生应当如何取舍,该珍惜谁,珍惜什么,皇后大概是看不透了。”
说完这句,建安帝摆摆手,让太子扶他起来,准备离开。
太子最后看了陈皇后一眼。
面对这个把他养大,杀了他亲生母亲的人,他情绪很复杂。
有些人……总是不明白,真正需要的,和想要的,不一样。
所有真相大白,祭陵大典继续,只是这一次,陈皇后被禁卫军押下看守,没有人在闹事,一切顺利。
……
陈皇后突然造反,又被皇上和太子料中先机,在平王帮助下迅速将其擒获,稳住形势,如此风云变幻,大开大合,人们怎能不注意?
所有人战战兢兢,眼观鼻鼻观心,任凭太子在皇上重病休养期间大刀阔斧整顿朝廷,无数官员下马,没一个人敢说话。
直到太子监国表现的可圈可点,形势安稳过度,皇上龙体渐安,重新上了一次朝,到处朗风和日,皆大欢喜,气氛才重新热闹起来。
朝堂上敢有人说话上折子了,市井百姓也敢茶摊上各种道消息,眉飞色舞说造反的事了,汴梁城,还是那个往日熟悉的汴梁城。
雅轩茶楼里,长宁公主和李老夫人坐在临窗包间喝茶闲聊,气氛和外面阳光一样,温暖和煦。
“都是好孩子啊……”长宁公主品着喜欢的茶,满意的眼睛眯了起来。
李老夫人也喝着:“你的儿子,要认回来么?”
长宁公主长长一叹:“我还真是从没想过有这一天,我和那孩子还有相见的缘份。要不是帮皇上看着几个小辈,适当帮点忙,要不是久久之前被关清那丫头救过一回有点香火情,她来了汴梁我怎么都要帮衬……我也遇不到璋儿。”
李老夫人:“我瞧着关清那丫头心慧眼明,你这表现,她怕是会猜到。”
“谁说不是呢?她一定是察觉到了我的猜想,不然不会总是支使璋儿到我那里送信,不过是想叫我多看他两眼……是个心思灵透的好孩子,”长宁公主说着话,按住了额角,“关清这丫头,我是真喜欢,早就想过若我那倒霉儿子还活着多好,大好的机会,我非要霸了她当儿媳不可,可现如今知道璋儿活着,还同关清两情相悦,我就有点……你说璋儿干什么不好,当了那曹帮帮主,又糙又赖,又皮又油,关清嫌弃可怎么办?”
李老夫人一句话毫不留情戳出来:“你现在更该关心的,不应该是曹璋知不知道这件事,想不想认你?”
这点长宁公主还真不在乎:“他早晚都要知道,愿意怎样就怎样吧,随他心意,我早看开了,只要他活着就好,我别无所求。现在啊,我别的都不想,只想他们两个能快点成亲,生几个孩子,我就放心了……”
这话说的很轻,内里忧虑却一览无余。
关清马上二十,在这年代已经是老姑娘了,换做别的女子,孩子都生了一堆了。
“也不算太晚,”李老夫人劝道,“跟旁的姑娘比,是晚了几年,但她要不晚这几年,怎么会遇到曹璋?不等这几年,两个孩子就会错过,错过了,就不会有以后的美满,这些啊,都是天意,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那孩子身体不错,我只怕以后你会担心孙子太多,又皮又淘,看不过来。”
长宁公主笑的眼睛都细了:“那就呈您吉言了!到时你可得封大红包!”
李老夫人乐的哄她:“封封,一定比别人家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