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采唐却不怕。
这么多年, 她看到最多的就是尸体,各种各样, 一截指骨,还吓到她。
但她觉得,这大约不是一小截指骨的事。
她小心后退, 用手拂去地面浮尘, 略往下挖了挖, 果然, 一整只手骨出现。
四下观察摸索,在指骨附近,又发现一片略浮的土,轻轻一挖,不用多深,就看到了另一块人类骨头——颅骨。
宋采唐皱了眉。
这里是河岸,宽敞平坦,没有坟包,土质各种也一样,没有新土。这只手骨,应该在这里被埋了很多年,也许地势被人踏平渐改,也许地底活动的小动物挖坑做窝,土质松动,把这骨头显露了出来。
她并不是圣母,天底下所有死人的事都要管,比如方才追杀她的黑衣人,被赵挚暴力一招解决性命,她就没有什么特殊想法。
每个世界,都有游走在黑暗面的亡命之徒,这个大安朝,赵挚除了贵族阶级身份,还是个执法者,行为亦为救人自卫,黑衣人的死,她主观上并不觉得有错。
可是这具尸骨,不一样。
非正常死亡,非一般形式的入土安葬
这是桩命案。
正想着,一边晕过去的赵挚有了动静。
“唔来我这里不怕”
他紧紧着眼,眉毛皱的死紧,脸色十分难看,似乎在梦境里经受着难以言说的危机。
他声音很低,很含糊,宋采唐听不真切,只是隐隐觉得,他在保护一个人。
非常重要。
赵挚身体微微颤抖,手突然乍起,在四边摸着找着,宋采唐来不及反应,被他摸到了手握住,然后,整只手生疼。
赵挚的力气非常大,握着她的力道非常紧,好像害怕失去她,好像下一瞬,她就会消失不见。
奇怪的是,抓住她的手后,赵挚神情放松了一点,不再咬着牙整个人绷着劲,像下一秒就会失控的弦,他将她的手郑重放到胸口,轻轻摩娑:“我在,你不会死”
宋采唐看着赵挚,眼梢微抬。
你不是讨厌女人吗!伸手照顾一下都左扭右捏不肯靠近,现在怎么敢抓女人的手了?
胆肥了啊!
宋采唐不知道赵挚把她当成了谁,手上已经疼的发麻,知觉渐消。
但她犹豫了片刻,并没有甩开赵挚的手。
当然,她也甩不开。
赵挚神情渐渐平静,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宋采唐看着看着,发现赵挚闭着眼睛的样子温和多了。他相貌本就不错,剑眉高鼻,轮廓深邃,骨相五官都非常出色,没了平日里尽显骄矜桀骜,时有锋芒的眼睛,这张脸多了股优雅君子的感觉,似幽兰空谷,带着上位者贵神秘味道。
纵使脸上有很多细小伤口,额头还两个包,隐隐露有血丝,也并不影响观感。
伤口,肿包
宋采唐心虚的咳了一声,视线移开,看向河面。
她也不是故意把赵挚弄的满脸伤的。
他大男人气概那么重,应该会原谅吧。
赵挚并没有睡多久,宋采唐看会儿河面的工夫,他就醒来了,一睁眼就精神奕奕,精力充沛,仿佛刚刚不是见水昏倒,而是他走了太远的路,历了太多事,太累了需要休息。
宋采唐在呼吸频率略快,眼皮略有颤动时,就收回了自己的手,如今,这只手托着腮,配着面颊的吟吟浅笑,月光下清慧又温柔:“观察使大人,这一觉睡得如何啊?”
赵挚摸着后颈活动头部:“还行。”
“没做恶梦吧?”
赵挚目光闲闲射过来,剑眉挑的高高:“我像是那么没用的人?”
宋采唐赶紧捂住嘴,别把口水喷在对方身上,不雅。
“哈哈哈哈哈——”
赵挚侧头眯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刚刚你睡觉时,我想起个笑话。”
“想同我分享?”
“不,”宋采唐十分严肃的摇头,“想想还是给别人留点面子,不说的好。”
赵挚煞有其事的肯定:“你这种想法很好。”
然而他越说话,宋采唐就越想笑,为免出现意料之外的尴尬,赶紧把这波给过了,宋采唐直接话入正题:“既然你醒了,我有两件事同你说。”
赵挚大爷似的盘腿坐:“讲。”
“头一件,是这个——”宋采唐指了指身后那只手骨,以及颅骨。
为了让赵挚看清楚,她将浮土都清理干净了,手骨颅骨暴露非常明显,全部白森森。那圆圆颅骨,别说皮肉,连毛发都找不着了,就光秃秃一个头部骷髅,两只黑洞洞的眼睛,不,眼洞看着你,怎么看怎么瘆人。
赵挚并不怕,不再盘坐,皱眉站了起来:“死人?”
宋采唐:“很显然是。”
赵挚:“卢光宗?”
宋采唐翻了个白眼:“这具尸体腐化这么严重,只剩骨头,卢大人近日才传出失踪消息,哪怕他月余前就失踪被害,也不会腐化的这么快。”
她说着说着,突然发现赵挚一边唇微扬,他在笑。
宋采唐眯了眼。
赵挚是观察使,还是戍边多年,见过不知道多少死人的将军,会不明白这个?
这是逗她玩呢!
真是恶趣味。
在宋采唐心中,赵挚的年纪,在她眼里只是个熊孩子,不成熟的小崽子,开点玩笑,她还能怎么着?总不能按住揍一顿吧?
赵挚摸着下巴,嗯了一声:“你给我看,是怀疑它出现在这里并不寻常?”
“没错,”宋采唐指着骨头,“虽光线不够,看的不太真切,但我已有些观察结果,可同观察使分享。”
“观察使看这颅骨,面部较大而狭长,乳突发达明显,眉弓明显,眉间突度显著,鼻根点凹陷很深——这些,都是男人骨骼特点。当然,此结论是否确实精准,还需要整具尸骨挖出验定,不过若我没看错,这具尸骨,应该是男人无误。”
赵挚没说话。
宋采唐继续:“我刚刚坐在此颅骨前仔细观察良久,死者矢状缝,蝶额缝,都处在开始愈合,且未完全愈合的阶段,遂可以推断死者年龄——”
赵挚似乎感觉有些新奇:“你看一具尸骨,可瞬间分辨男女,还能推断年龄?”
宋采唐点点头:“会者不难,难者不会。”
“骨头承载着一个人的成长历程,我们的很多经历,都可以在骨相上看到。男女性别不同,骨骼细节也多有不同,尤其盆骨,基本上看一眼,就能确定男女。至于年龄——”
她指着死者头骨:“我们中土人,颅底蝶骨体与枕骨基底连接处有一软骨相隔,叫做基底缝,这个缝,所有人愈合时间都一样。二十一至二十三岁,它开始愈合,二十四到三十岁,它基本愈合,有残留痕迹,而这具尸骨的情况是,开始愈合,且未愈合完全,所以——”
赵挚:“他的年龄,肯定在二十一到二十三岁。”
宋采唐微笑:“没错。”
她手指指向指骨:“观察使大人再看他的手,他的掌骨宽大,略有磨损,以他如此年轻的年纪,想要有此骨头特征,必然常年累月的做一件事,手要出很多力,他很勤奋,甚至日夜不辍。”
赵挚皱眉:“农人?木匠?”
宋采唐不做评论:“具体是干什么,只凭这个,我看不出,但不管他干什么,他一定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高,很勤快自律的人。”
“他的颅骨,观察使也看到了,有破损。年深日久,天色又暗,我看不出这破损伤痕与死因有关,还是死后意外所致,但很明显,他这个样子出现在这里,很不同寻常。”
宋采唐抬头,与赵挚视线相汇,两人眸底情绪一致:这怕是一桩命案!
良久,赵挚方才说话:“不管是不是命案,今夜是没空理的,理也理不了,先拿东西盖上,等天亮了再说吧。”
宋采唐也有此意,和赵挚说这件事,并不是要马上解决,而是她觉得,赵挚应该要知道。
不能确定这具尸骨出现在这里是何原因,这里是不是第一案发现场,赵挚和宋采唐除了拿东西把尸骨盖上,做上记号,还要保护现场,离的再远一点。
离这里远了,离水,就近了。
宋采唐半是担忧半是调侃:“离水近,观察使行么?”
赵挚一派大义凛然:“就这点距离,谁会怕?”
宋采唐差点没吐槽,那刚刚是谁见水就晕过去了!
好在岸边足够宽,往前往侧走一点,谁的心理承受能力都能顾及到。
赵挚试了试腿,好像还是使不上力,再一次单腿跳着,走到宋采唐新选的地方,盘腿坐下:“第二件呢?”
宋采唐垂眉,从袖间掏出一枚白色丝帕,在赵挚眼前晃了晃:“你看这月色,这梨花,这水景,是不是很美,是不是很想让人作诗?”
赵挚眨眨眼:“所以呢?”
“所以我要作一首流芳千古的好诗,可惜没有笔墨。正好你受伤,流了那么多血,现在还热乎新鲜着,不用多浪费?”
赵挚眼睛危险眯起,好像明白了什么
可是不等他反应过来,宋采唐已经冲他明媚一笑,手指戳过来,按到了他腰间的绷带上。
这处伤太重,哪怕换了药,血也没完全止住,纱布表面仍有潮湿血渍,宋采唐轻轻一按,手指就红了。
她放下丝帕,用手指在上面写起字来。
不够了,就又按一按赵挚伤口。
赵挚:
光线不明朗,哪怕离的近,赵挚也看不到宋采唐写了些什么,咬牙切齿:“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趁我刚刚睡着——”
“君子哪能趁人之危上下其手?”宋采唐还很有道理,“总要知会你一声嘛。再说,你也没睡多久,不耽误,我这诗兴来的正好。”
宋采唐故意侧着身子,避着赵挚不让他看,写完将丝帕麻利一折一捆,以油纸包着,小跑到河边,将纸包扔进去,让其顺着水势往下流。
赵挚:
宋采唐回来,微笑解释:“寄情于诗,托于水上,怎样,浪漫吧!”
赵挚闭眼:“我并没有兴趣想看。”
“我知道,”宋采唐笑眯了眼,“女儿家心事,你个大男人难道好意思打听?也不害臊!想想也不礼貌啊!”
赵挚:
今日初十,太阳落下就能看到月亮,但月亮落下的时间也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