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点了点,“这也是巧了,怪不得你,索性也未闹得满城风雨,你起来吧。”
南康长公主再次谢恩,方起身。
“既然已经有不少人知情,与其日后突然闹出来,被打个措手不及,不如摊开了,也免得担心。”皇帝不紧不慢地说道。
南康长公主错愕地看着皇帝,摊开?
皇帝叹息一声:“之前阿萝和老七一起被倭寇劫走,此事知情人更不在少数,纸终究包不住火,一旦风声传到京城,阿萝何以立足。公开了她的身份,任谁都说不出什么闲话了。”
南康长公主嘴角阖合,皇帝乾纲独断惯了,当年带走小姑子尸骨就没问陆家意见,这一回也并非跟她商量,而是在通知她,如此和颜悦色是看在她这些年养育阿萝的苦劳上。
皇帝既然开了这个口,这事便无回旋余地,然南康长公主还是想试一下,“陛下所言甚是,只是如何向天下臣民交代?”
“这好办,靖隆十九年六月,惠妃生下的八公主未满一天夭折。朕会对外宣布,八公主未夭,实乃八字与皇宫相克,若养在皇家恐长不大。正巧皇妹幼女夭折,朕便将阿萝养在皇妹处。眼下经无为道长化解,阿萝便可认祖归宗。”
南康长公主微微抿唇,夭折的八公主比阿萝小了一个多月,而惠妃早已病故十几年。这说法明面上能应付过去,私底下肯定会有人嘀咕,不过以皇帝威望,想必无人敢触这个霉头。
“那阿萝处,是据实以告,还是?”
“自是据实以告。”皇帝想也不想道,对外这般宣布是为了顾全清猗和阿萝母女俩的名誉,毕竟清猗是方外之人,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
南康长公主舌尖动了动,她想说让阿萝情何以堪,难道皇帝自己忘了,他刚刚收了陆玉簪,踌躇之下,南康长公主选择咽回去,事已成定局,说出来,让皇帝知道阿萝的不满。眼下看着皇帝对阿萝疼爱有加,可谁知道这份疼爱有多稳固。
她不只不会说,还会劝阿萝尽量掩饰这份不满,不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如此薄情,可也不能反应太大,惹恼皇帝。
伴君如伴虎,南康长公主心脏一缩,隐隐约约的疼起来。
养了十六年,早就跟亲生的一样了,如果可以,她希望阿萝是她一辈子的小女儿,快快乐乐简简单单。
皇帝看一眼南康,“认回她,也是朕想补偿她,至亲骨肉,对面却不相识,朕每每想来都难受。朕知道这般违背了清猗的遗言,可清猗的出发点是为了阿萝好。眼下,认祖归宗对阿萝更好,公主比郡主更尊贵,更自由。”
皇帝又笑了笑,“就算阿萝认祖归宗了,你也是她养母,依然是在京城里,照样能时时亲近,朕还会将她的公主府建在你附近,岂不美哉。”
说话到这份上,南康长公主还能反对吗,不能了,扫了皇帝兴致,皇帝该翻脸了。
南康长公主只能道,“这么大的事,贸贸然告诉阿萝,臣妹恐她难以接受,还请陛下给臣妹一些时间,允臣妹徐徐告诉她。”
皇帝点头,“皇妹待阿萝自信,朕都记着,这些年辛苦你们了。”
“阿萝乖巧体贴,能养育她,是臣妹的幸事。”
皇帝神情温和,“得你为养母,也是阿萝大幸!”
南康长公主笑了笑,得体的笑容在上了马车之后瞬间坍塌。
第92章
“我来和阿萝说。”陆徵安抚地拍了拍南康长公主的手背。
黛眉紧蹙的南康长公主望着他, “你准备怎么说?”
陆徵一叹, “事已至此,自然是实话实说。”
南康长公主眉头皱的更紧, “这么大的事, 她如何接受得了。”
“阿萝没你想象中那么软弱。”陆徵说道。
南康长公主嘴角下抿。
陆徵无奈的摇了摇头,“你放心吧,阿萝是我们养出来的, 你要相信她。”
南康长公主怔怔望着陆徵, 想说什么, 又紊乱无章地说不出来话, 半响只得不放心地叮嘱他, “你慢慢来, 不要一股脑儿全部说了, 一点一点来。”
“我知道。”陆徵捏了捏南康长公主的手背, “今儿太晚了,明日再与她说吧。”
南康长公主应好,她是巴不得多拖一日是一日,实在不敢想阿萝要如何接受这个事实。
这一日, 夫妻二人都未睡好。
白日里在户部衙堂,陆徵不免微微晃神, 之所以说由他告诉阿萝真相, 是不想南康为难, 南康对阿萝视如己出, 让她亲口告诉阿萝她的身世, 让南康情何以堪。可事实上,他自个儿也觉得棘手的很。
长到十六岁,毫无预兆的告诉她,父亲是舅舅,母亲是姑姑,不亚于整个世界崩塌。
陆徵捏了捏眉心,一直到下衙都没斟酌出最合适的说辞。
回到府里,遇上了刚从西苑回来的陆见深。
“父亲。”陆见深见礼。
陆徵点点头,“今天顺利吗?”
陆见深答一切都好,唯独皇帝频频走神,不过他未说出来。陆见深望了望陆徵,隐隐觉出他有烦心事。早上请安时,父母精神都不大好的模样,似乎未休息好。昨日母亲离开西苑时,便有些神不守舍,自己叫她,她都没反应,还是宫人提醒才回神。
拇指摩挲了下中指,陆见深在想,到底是什么事,能让父母都为之发愁。
用过晚膳,陆徵打发了陆见深和陆见游,单独留下陆夷光。
离开的陆见游挤眉弄眼,“肯定是她闯祸了,爹娘要教训她。”
陆见深瞥他一眼。
觉得受到藐视的陆见游鼓了鼓腮帮子,“我肯定没猜错。”
陆见深懒得搭理他,径直走了。
陆见游气苦,难道他们不敢讨论下她到底闯了祸,以及如何幸灾乐祸吗?自觉曲高和寡的陆见游垂头丧气地回前院。
若是陆夷光知道陆见游在想什么,她巴不得陆见游说的都是真的,她宁愿闯祸被骂也不想晴天降霹雳。
被单独留下的陆夷光心里也在打鼓,她倒是没往闯祸上想,而是亲事上,这么神神秘秘还得避开兄长,想来想去也只有她的亲事了。毕竟她十六,很大了。
怀揣紧张中又带着期待的心情,陆夷光随着父母回了墨韵堂。
坐下后,陆夷光眨眨眼,认真地看着坐在上首的父母。
陆徵和南康长公主对视一眼,陆徵清了清嗓子。
陆夷光聚精会神,下意识挺直了背,戏肉来了。
陆徵张张嘴,觉得喉咙里堵了沙子似的难以开口,他定了定心神,“你长大了,有些事也该告诉你了。”
陆夷光愣了,这开场词不对啊,不该是,你长大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什么叫有些事该告诉她,什么事?
凭借她丰富的话本阅历,陆夷光猜测,“难道你们给我定过一门娃娃亲,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
陆徵:“……”
南康长公主:“……”
陆夷光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看来她猜错了。
陆徵哭笑不得,沉郁的心情被她这一打岔都略微放松了一些,可也只是一些而已,他正了正神色。
陆夷光忍不住也跟着正经起来,还体贴道,“爹,你快说吧,你这样我紧张。”
陆徵眼望着她,“不管接下来我要说什么,阿萝你且记得,你是我和你娘的女儿,一直都是,我们疼爱你之心一如既往。”
陆夷光心里一突,不着边际地慌乱起来,眼底笑意潮水一般退去。
“其实从血缘上来论,我应该是你舅舅而非你父亲。”陆徵眼不错地看着陆夷光。
“爹,你逗我呢,”陆夷光不满,“爹,你怎么能开这种玩笑,娘,你看爹他——”
陆夷光半张着嘴,木愣愣地望着满脸担忧和悲哀的南康长公主,打从心底凉起来,整个身子结了冰一般,她一寸一寸扭头去看陆徵,神色严肃没有半点戏谑。
轰隆一下,陆夷光只觉得被雷打中一般,头晕目眩,耳畔嗡嗡作响,“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你们再这样,我要生气了,我真的要生气了!”
“阿萝。”南康长公主嗓音粘滞,泪光闪烁。
陆夷光猛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直奔门口,“你们怎么能这样,气死我了。我,我不跟你们好了。”六神无主之下,她说出了小时候最常说的威胁之词。印象里,只要她这么一说,所有人都会来哄她,顺着她意。
“阿萝,”陆徵叹了一声,“回来,慢慢听爹把话说完好吗,你是个大姑娘了。”
站在门口的陆夷光抓着门阀,眼底发烫,彷佛有什么受不住惊吓要跑出来,她胡乱抹了一把脸,用力打开门冲了出去。
陆徵担忧地站了起来。
南康长公主起身往外追,想过阿萝难以接受,可没想到孩子反应这么大。
“阿萝!”
叫的陆夷光心慌意乱,她拔腿跑起来,扑簌簌下落的眼泪被夜风吹得一塌糊涂。陆夷光捂住耳朵,不听,不听,都是假的!
被眼泪模糊了视线的陆夷光没留神撞进一堵肉墙。
不放心之下又折回来的陆见深扶稳她,一低头就见她满脸泪水,眼里的恐惧彷徨犹如被扔出巢穴的幼鸟。
陆见深心头一窒,拥她入怀,“别怕,大哥在。”
陆夷光哇的一声大哭出声,抱着陆见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大哥,爹娘骗我,他们联合起来骗我!”
追上来的南康长公主泪水潸然而下。
陆徵扶住她,一边是嚎啕大哭的女儿,一边是痛彻心扉的妻子,只觉得心如刀绞。
第93章
此情此景, 陆见深转念明白过来, 父母告诉了阿萝她的身世,能让阿萝如此恐慌父母无奈的唯有这一桩。
陆见深心头发刺, 细细密密的疼起来, 他温柔地抚着陆夷光的长发,“别怕,我在这, 我会一直陪着你。”
陆夷光下意识抱紧陆见深, 只觉得恐惧犹如藤蔓, 缠住心脏不断收紧, 什么叫应该是舅舅, 不期然的脑海中响起李莹玉的声音。
她不是陆家血脉!
陆夷光用力摇头, 怎么可能, 爹娘对她那么好, 大哥二哥三哥那么疼她,她怎么会不是陆家的女儿,如果她不是陆家的女儿,那她是谁?
眼泪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 将整个世界冲得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陆见深感觉到胸前衣襟湿了一块, 还清晰的感觉到怀里的人在颤抖, 她在害怕。
“阿萝别怕, 大哥在。”陆见深声音温柔如同在哄小孩, 一遍又一遍的安抚。
陆徵和南康长公主走近, 心疼又担忧地望着哭得打颤的陆夷光。
陆夷光泪眼朦胧地回望他们,“爹,娘。”
这一声唤的南康长公主泪如雨下,饶是稳重如陆徵眼睛都酸涩起来。
“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和你娘的女儿,这是任何事都改变不了的。”陆徵掷地有声,目光安抚。
陆夷光吸了吸鼻子,所以她真的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吗?
见她哭声微弱下来,陆徵看一眼拥着她的陆见深,并未深想,“回屋吧,爹把那些事都告诉你,你也该知道了。”
陆夷光打了一个寒噤,心里犹如住了一直兔子,七上八下跳个不停。
陆见深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慢慢放开她,眼却是望着父母,“我陪你进去。”
陆徵点了点头,长子在能安抚阿萝。
陆夷光咬唇站在原地,迈出这一步,是不是整个世界都要变了,她不是她,爹娘不是爹娘,大哥不再是大哥。
陆夷光脸白如雪,往后退了一步。
本打算长痛不如短痛的陆徵沉沉一叹,“你回去休息吧,思行你送阿萝回去。”
陆见深一想也好,阿萝今天精神状态实在不佳,遂转脸看着陆夷光,目光水一样的温柔,“回锦春院?”
陆夷光抬眸看着陆见深,纤长睫毛上挂在经营的泪珠,一双眼睛经过泪洗之后更加乌黑清透,眼底无措彷徨交织,看得人只想拥她入怀细细安慰。
“你们说吧。”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哭腔,陆夷光吸了吸鼻子。她已经不是六七岁的小孩子,她知道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如果逃避就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她愿意挖个坑躲起来,可没有如果。
眼睛再次发酸发涨,陆夷光深吸一口气,不能再哭了,再哭,爹娘和大哥会难过的。
四人返回正屋,陆夷光垂眼盯着脚尖。
南康长公主眼神一直放在她身上,满脸担忧与心疼。
陆徵望一眼陆见深,四目相对,陆徵心想,看来思行知道什么,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从何得知,压下疑惑,陆徵旧事重提。
“你生母就是你姑姑。”
陆夷光身子颤了颤,怪不得每次去紫阳观母亲都让她祭拜姑姑,逢年过年都要过去。
再看她一眼,陆徵继续说道,“你生父乃,”顿了下才接着道,“当今圣上。”
略有心理准备的陆夷光咬住下唇,怪不得陛下对她那么好,好的让公主都要嫉妒,果然天上不会掉馅饼。
陆夷光出奇的平静,平静的在坐其他三人忐忑不安,他们宁愿她失声痛哭,也不想她压抑自己。
等不到后文的陆夷光瓮声瓮气地主动发问,“他们为什么不养我。”既然生了她,那为什么不养她。
陆徵缓声道:“你姑姑她,他们都想亲手养育你,只是宫门深似海,你母亲想让你无忧无虑地长大,可他们的身份注定不能,所以把你交给我和你娘抚养,不过他们经常看你,你应该还有印象。”
陆徵替自己妹妹说好话,“你生来有弱症,最初那三个月,你母亲夜以继日地照顾你,凡事都不假人手,险些病倒,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陆夷光眨了眨眼,她不记得,她又不是生而知之的天才,怎么可能记得刚出生三个月的事,对陆清猗的印象,她并不多,更多的事来源于父母的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