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城露出一丝嘲讽的笑,看来就算清醒了几天,脑子也还是不大好用。骗她的就只有假龙神么?这世上向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可惜她睡了太久,真的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北海瀛洲,人鬼的分割线,神魔的交界点。这里是极北极阴之地,太阳的光芒每日只短暂停留两个时辰,余下的便是漫长的黑夜。
越是暗处,越适合罪恶滋长。天界在两万万年之前就将此地划入了冥界,但距离冥界也是路途遥远,时间一久,便成了无主的孤地,一任魑魅魍魉自由生长。
长情这次的运气不错,赶到那里时,天还没有黑,趁着最后的余晖,看见了堪称诡谲的场景。
这北海,已经不知该不该称作为海了。她听见洋流在脚下奔涌的声音,但地面早已冰封。无边的,崎岖起伏的高地错落分布,如刀口卷刃放大了亿万倍,仔细看,全是怒浪咆哮时定格的形态。
究竟是怎样一瞬间的冻结,才能显现出如此奇景,那个施法之人的法力一定很高超吧!她伸手摸了摸冰柱,掰下一滴浑圆的水珠盘弄。回头看伏城,他神情凝重,紧握的双拳从踏进这里,就没有松开过。
长情示意他看远处高耸入云的巨大黑门,“我们杀进去么?”
无知者无畏,说的就是这种人。抬头向天顶望,半边天幕逐渐暗下来,他喃喃自语着:“天快黑了。”
长情不大明白,“黑了不是更好吗,黑灯瞎火杀人夜,可以任我们胡作非为。”
可伏城却哼笑,“九黎人的眼睛早就适应了黑夜,他们不必点灯,也能如处白昼。你现在进那扇门,无异于送死。”
“那怎么办?就干看着吗?”
他说等,“只需守在这里,截断他们和无支祁的汇合即可。至于彻底铲除余部,仅凭你我还不够,须天帝发令,调遣人马一举击破。”
自天庭统领三界六道起,九州之内便再也没有九黎的容身之处了。他们自愿退出大荒,千万年来蛰伏在这里,如果没有不甘和蠢动,天界就是想动手,也找不到借口。休战的协议至今还在琅嬛收藏着,无人越界,此协议就长久有效。但这次无支祁的脱困,让九黎旧部看见了希望,一旦他们有所行动,可算正中天界下怀,所以一切都是一环套着一环,半点没有错漏。
伏城慢慢舒了口气,沉默着凝视长情,目光深远,直望进人心里去。
长情愣了下,“道友为何这样看我?你放心,打架的时候我会尽全力,不会拖你后腿的。”
“长情……”他突然说,“我不知把你拽进这件事里来,究竟做得对不对。”
这种临终幡然悔悟式的语气,特别能引起人的不安。她惴惴道:“我早就无法脱身了,道友何故一副良心发现的口气?你不是要帮我洗冤吗,我不立功,如何洗冤?”
也对,一个无路可退的人,根本没有权利选择旁观。
“我是怕你道行不够,应付起来太过吃力。这样吧……”他抬起手,五指微微一个扩张,掌心便有金芒回旋。那金芒不停壮大,中央起先是游丝一缕,后来逐渐幻化成了一根针大小。他捏诀将它抛起,迎风之后猛地金光四溢,弹指一拂,将那物件送到了她面前,“赠你一样法宝,这琴名叫驻电,弹奏时有暗香,闲可怡情,武可对战。音波一动杀人无形,若你通音律,它会是一件让人愉悦的杀人武器。”
“那要是不通呢?”
存心抬杠?伏城面有愠色,“弹得乱七八糟还能使人愉悦么?魔音杀人,功效也一样,不过折磨耳朵罢了。”
“哦。”长情拖着嗓门漫应,仔细观察那琴,与其说是琴,不如说是琵琶,琴头系二色排空绫,四弦四轸,刃面锋利。若说出众,好像也没有太出众的地方,但造型从凤,颇有古意。她很喜欢这琴,主要乱弹一通也有用。但再一想,无功不受禄,这么名贵的礼物,她何德何能敢收下?
她往前推了推,“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伏城抽出抱胸的手,又给推了回去,“我赠你琴,是为了紧要关头让它保你,免得我还要腾出手来顾全你。不给别人添麻烦也是种美德,上神驻守人间学富五车,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长情状似勉强地收下,跟他学了口诀,几番尝试后,操控起来十分得心应手。那琴有了真正的主人,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每一道断纹里都有电光游走。她扬手将它高擎起来,苍灰的天幕下,琴身仿佛一条紫色的游龙,电光呼啸来去,琴气破空铮铮,如剑似刀。
“真是好宝贝!”她回首向伏城一笑,“多谢你,没想到凶犁丘竟有你这样的好神。不管你答不答应,以后你就是我的贵人了。”
伏城轻轻牵了下唇角,那算不上笑的笑里,有耐人寻味的深意,“弦丝和琴音杀人只是浅表,这驻电还有一宗妙,它能操控人心,就像上古的伏羲琴。所以你弹奏时要小心,它随你心意而动,你心里有善,它就是善的;你心里若有恨,那它便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长情愈发觉得这琴可贵,垂手抚拭琴身,“ 道友出手太阔绰了,这样的东西,你轻易就送给我了?”
他调开了视线,“反正我留着也无用,你和它有缘,就赠与你,但愿对战九黎之时,它能助你一臂之力。”
“不是……”长情舔了舔唇,“我焦头烂额时,你雪中送炭。我付不出早饭的钱,你请我吃喝,现在又赠我这么名贵的东西……”她眨巴着眼睛问他,“伏城,你该不是喜欢我吧?”
伏城那张冷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纹,他瞠目结舌,半晌才惊叹:“你自恋的境界,已经不是一般上神能达到的了。我喜欢你?喜欢一堆砖瓦吗?”
长情又不高兴了,“恶语伤人六月寒啊道友,我住的是生州最豪华的宫殿,而你……”语调渐低,左顾右盼着翕动嘴唇,“就是一条长了翅膀的蛇而已。”
伏城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气恼地转过身,在离她八丈远的地方坐下了。
北风呼啸,定下心来的螣蛇大神嗓音也没有温度,“入夜不能生火不能睡,要睁大眼睛注意周围的一切动静。”
长情说没问题,挨过去,在他身旁坐定,面对他的鄙夷和唾弃,她依旧保持礼貌的微笑,“不喜欢就不喜欢,何必生气呢。我长这么大没人对我好过,难免自作多情了点——我的名字叫长情嘛!”
最后一道余晖终于从他眉眼间消失,大地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伏城不再说话,连呼吸都清浅不闻。长情被夜包围,睁着一双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心里有点害怕。按捺了良久,压声唤:“伏城,你还在吗?”
依旧寂寂无声,在她快要绝望时,他才不情不愿嗯了一声。
她松了口气,慢慢向前伸出胳膊划拉了两下,“道友,我们牵牵手好吗?我看不见你,着实有点慌。”
伏城夜视的能力极佳,看她像个睁眼瞎,心里涌起无边的迷茫,“你好歹也是个神,为什么能力竟那么差?”嘴里说着,手却还是伸了过去。
长情攥住他,心满意足,也不忘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就是个看房子的,不能要求我有太高的法力。反正我对自己很满意,能飞能打,不错了。”
伏城不由苦笑,如此胸无大志,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人了。
正彷徨之际,忽然看见远处界门大开,两路人马狂奔而出。他站起身,幻化出了长剑,“比预料的早了几个时辰,打起精神来,准备迎战吧。”
第16章
把一个看龙脉守房子的文神拉来打架,原本是件稀奇的事,但更稀奇之处在于,这个文神的战斗力还很强。
北海瀛洲的夜特别黑,听得见隆隆的马蹄声,却看不见任何影像。反正要大战一场了,这地方又没个人做主,长情便引下天火来,熊熊的火光燃冰千里,照亮了半边苍穹。
伏城看她的目光很显意外,她执着曈昽剑咧嘴一笑,“别看我长得弱,其实我也喜欢打打杀杀。江山万代逐鹿天下,只要还有一口气,热血拭剑,岂敢言败?”
她豪言壮语了一番,试图感动自己,也试图感动他。
两个人背身而立,各自是对方的第二双眼。来了,马蹄飒踏,扬起冲天的冰屑,长情骨子里的确有饮刀杀敌的豪兴,还未等伏城动手,她便清喝一声,一头扎进了九黎的队伍里。
如果是和普通人作战,两位上神足够,但对手是九黎人,就没有那么容易对付了。这个阵营里多的是当初受辱蛰伏的上古妖物,积攒了千万年的怒与怨,终于找到机会发泄,其毁天灭地的力量不容小觑。
长情倒是舞着她的曈昽剑,杀得很尽兴。本以为淮水那次不过是超常发挥,没想到今天的游刃有余才是真正的实力。不想其他,只求立功,剑刃浴血滚烫,她甚至以为自己是所向无敌的。然而战斗越深入,仗便越难打,九黎人有蛊雕和诸怀,那些凶兽大得遮天,看来要阻止九黎和无支祁汇合,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声厉啸传来,远处长着巨大倒钩的蛇以万夫莫敌之势冲出了界门。那蛇可能是世上最难看的怪物了,外形像蜈蚣,每一个肢节都生着尖刺。凡它所经之地,冰面都如被犁耕过似的,碾成了细碎的粉末。
长情心惊不已,浴血奋战之余想着要去找伏城。刚一回头,便见身后一条巨大的螣蛇挥着翅膀横空而起,那些上古巨兽的较量必要以真身肉搏,早已不是小小的刀剑能抗衡的了。
天火烧得旺盛,这冰冻的北海却依旧寒气逼人。螣蛇将她护在身后,巨尾一扫划出深沟,隔开了她和九黎人。可是那三只凶兽团团把螣蛇围了起来,空中地下几乎没有容它喘息的空间。
长情执剑站在崖边,那些庞然大物制造的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她第一次尝到了心被攥紧的滋味。螣蛇双翅掀起的罡风,吹得天火簌簌狂摆,风云来了,迷雾来了,雷电地火翻滚过境,它以一当三,竭尽全力与那些凶兽斗作一团。
诸怀和钩蛇尚且好应付,最奸猾的是蛊雕,它腾在上空,专找机会偷袭。螣蛇忙于应付地面,难免疏于空中的防守,钩蛇的尾巴横扫过来时,蛊雕忽然俯冲,一口啄穿了它的右翅。
巨兽痛苦的惨叫在天地间回响,长情再也不能坐视伏城受困了。她一跃踏上云头,引出驻电狠狠拨弦,管他有没有用,先试了再说。可她好像低估了这琴的威力,弦丝上奔涌出的音刃化作无数看不见的刀,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一时天地变色,头顶的穹窿扭曲了,云层破裂,状如黑洞。诸怀和钩蛇就在那一瞬被撕成了无数碎片,漫天的血肉横飞,九黎人仓惶遁逃,无处可躲,溅得满身满脸尽是。螣蛇摆脱了地面上的纠缠,振翅直上九霄,再落下时,口中衔着将死的蛊雕,狠狠一甩,从半空中将它砸了下来。
九黎幸存的人四散而逃,长情没顾得上追赶他们。伏城受了伤,单膝跪在地上起不来了,她忙扶他坐下,撕开裙裾,替他把伤口包扎起来。
血还在流,染红了那片缭绫,使劲按住了,良久才见他慢慢放松下来,她长出一口气,“好险啊,没有驻电我们就完了。”
伏城望向天顶,残火倒映在他眼眸,他说:“长情,自此你我再也回不去了。”
长情纳罕,“什么回不去了?咱们阻止了九黎和无支祁的汇合,没有让战火蔓延到九州,你就等着加官进爵吧。”
可他听了却笑起来,“真是个傻子!看看这异象,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如果天上有星,你会发现连星斗都偏离了原来的位置,还不明白么?”
明白什么?长情莫名看着他,“你该不是被打坏了脑子吧?”忙检查他的后脑勺,“快让我看看有没有伤。”
伏城把她的手拽了下来,“宋长情,你该醒醒了。驻电由你弹响,开弓就没有回头箭……”
他话还未说完,一片雪白的广袖呼啸而至。袖下纤指满蓄风雷,一掌破空,将他击出了好几丈远。
怀中忽然空空,长情傻了眼。再看伏城,虽然勉强撑身,却也吐出好大一口血来。
同进同退的战友被人打了,长情自然要反击。她跳起来拔剑相向,可看清了来人,更加懵了,“云月?”
风骤起,吹起单薄少年的白衣,恍如飞天。分明还是同样的眉眼,但秀色中自有不可冒犯的威严。他俯视地上的人,目光冷冽如坚冰,“螣蛇,你好大的胆子。”
伏城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手撑住长剑,嗓音里全是放肆的笑,“看来这一战打得太热闹了,竟惊动了天帝陛下。怎么?陛下是来兴师问罪的么?”
他口中的天帝自然不会纡尊降贵和他多言,只是轻轻一摆手,身后金甲天兵便上前把人拿住了。
伏城欲挣,挣不脱,反正事已至此,也不再抵抗了,仰首道:“帝君索性杀了我吧,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可天帝却一哂,“一人做事一人当?犯下此等弥天大罪,你认为你还当得起么?你的确该死,但本君暂时不杀你,留着你的命尚有用处。”
“用处?还有什么用?”他哑声大笑,“看着这乾坤如何崩塌么?龙汉初劫时帝君机关算尽,致使始麒麟陨落昆仑山。万年过去了,也该还麒麟族公道了。”
天帝眼中寒光隐隐,“所以你骗她弹奏四相琴,欲反天道而行?本君既然定鼎乾坤,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将这天道维持到底。九黎、龙族、麒麟族……”高高在上的天帝忽而微倾身子,以只有他听得见的声调,谈笑着告诉他,“余孽未除,本君如何安心?所以本君还要多谢你,又怎么会杀了你呢。”
伏城的目光从意外逐渐变为惊恐,他咬着牙奋力反抗:“少苍,原来一切都在你算计之中……”
然而天帝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抬指一挥,命人将他押走了。
惩办一个居心叵测的叛臣很容易,但剩下的事就有些难解决了。那厢旁观半天回不过神的长情呆呆望着他,“云月,你怎么……”
他立时换了一张脸,依旧是渊潭里那个纯质的少年,迎上去,哀声道:“长情,你如何不告而别呢,叫我好找。”
长情不解地打量他,“你究竟是谁?云月怎么变成天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