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燃灯抄——尤四姐
时间:2018-12-16 09:42:47

  “本君同你说过,你杀不了我。但看你这样子,今晚似乎是势在必行了?”他向前迈进半步,“长情,你想对本君做那种事么?像在渊底时一样。”
  他满含期待,长情悚然让开了,“别以为你的信口雌黄能骗得了我,你给我站远些,靠近了让我恶心。”
  天帝很纳罕,抬起广袖嗅了嗅,袖笼中有清爽甘香的气味,何至于让她恶心呢。
  他嘟囔了句:“我来前新换的衣裳,并没有不洁的味道啊。”
  她说:“让我恶心的是你的人,我永远不会忘了你执剑刺向我的样子,那时候的天帝可不像今日这样婆婆妈妈,倒还有几分阳刚。”
  她的意思是如今他已没有了阳刚之气么?原来对她和蔼,还会造成这样的误解。
  那些先不去管,“本君如何让你恶心了?你还说本君丑,本君哪里丑?”天帝一面说,一面偷偷瞥了眼镜中的自己。分明与往常没有分别,众神之主,万皇之皇,他有一身风流秀骨,也有皓月千里的清正坦荡。若论人才长相,这世上恐怕只有琅嬛那个看守书库的,能与他一较高下。天帝向来对自己的容貌很有信心,今天在这里碰了壁,实在让他感到难以接受。
  “要不然……你再看本君一眼?”他张开双臂在她面前慢慢转圈,“你不是很喜欢云月么,云月是本君少年时的模样,其实与现在也没有多大差别。”
  长情调开了视线,“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再看也没有用。”
  天帝陛下气涌如山,垂着袖子站在那里,憋了半天开始质疑:“你确定自己的眼睛没毛病?”
  长情说自然,“麒麟族天生貌美,在我看来个个都比你长得好看。”
  这下他果真气着了,普天之下还没人敢质疑过他的长相。她到底是什么眼光,竟会觉得他不好看?他原想和她认真计较一下,他到底哪里长得欠缺,转念一想觉得这一切肯定是她用来气他的说辞。针锋相对时能有什么好话,当然是什么叫人不舒坦就说什么。
  天帝想开了,抱着胸,闲适地踱了两步,“本君统御万方,靠的是翻云覆雨的手段,又不是好看的脸蛋。你们麒麟族倒是生得俊,可惜技不如人,照样是本君的手下败将。”
  长情被他挤兑得干瞪眼,他脸上有得意之色,她咬牙切齿看了半天,忽而哼笑:“战场得意,情场失意,还不是应了我的咒,要一辈子光棍打到底。”
  各自都挑对方的软肋攻击,最终是两个人虎视眈眈,互不相让。
  空气很紧张,仿佛随时会爆发一场恶战。似曾相识的情景,倏忽重回万年之前,月夜的牧野上,银衣银甲的上神少苍,与玄衣金甲的麒麟祭司各据一方。神兵在手中熠熠生辉,血也依旧滚烫……
  他忽然激灵了下,想起先前劝解她的话。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不能正视的是曾经拿於滇生祭了海眼,而他不能回望的,是流失于他剑下的生命,还有她临终前憎恨的眼神。
  他伸出手,把她的眼睛蒙上了,“长情,别这么看着我。”
  “怎么?陛下也有害怕的时候?”她拽下他的手,讥嘲道,“其实你不用怕,只要你杀心不改,就什么都不用怕。”
  是啊,不对任何人动情,便没有软肋。他本以为自己不需要那种无用的情感,可是就像命中注定,曾经有多唾弃,现在就有多沉迷。他已经搞不懂,究竟是爱情迷惑了他,还是她对他来说是劫。缘起缘灭无药可解,她还没有入局,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了。
  他有些自暴自弃,怅然说:“我对你,恐怕再也下不了手了。”
  她的眼眸在灯下璨然,“为何?万年前陛下可毫不手软。”
  “我杀的是祭司兰因,不是你。”
  他自欺欺人,她偏不让他如愿,“我就是兰因,哪怕只剩一缕残念,我也是兰因。你杀我前世,就不该来奢求今世。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天帝陛下为什么会喜欢我,究竟是你太天真了,还是一切都是在做戏?”
  所以在她眼里,即便一腔真情也会曲解成骗局。你如何同一个恨你入骨的人说爱呢,看来他真的给自己制造了个大难题。他站在天道的最顶端,这世上没人能为难他,只有自己为难自己。
  再说下去又是不欢而散,他转头看了眼窗外,“时候好像不早了。”
  长情说是,“你该走了。”
  他点点头,“那你歇着吧。”
  天帝来去只在一瞬,话刚说完,人就杳杳不见了。
  室内终于安静下来,紧绷了半天的肌肉到现在才得以放松,她回身躺在榻上,长出了口气。
  窗口月色泠泠,洒下的光也是冷的。她闭上眼,不多会儿听见沙沙的雨声,便支起身子,关上了槛窗。
  ***
  九天之上,宫门洞开,大禁抽了个空,和勾陈星君讨论戍卫轮班事宜。正商量得热火朝天,猛看见一道银光落在度仙桥上,人影在云海中如一道虹,御虚乘风往玉衡殿方向去了。
  大禁眨了眨眼,“是陛下吧?”
  勾陈星君迟疑地点点头,“好像是……这么晚了,陛下去哪儿了?”
  大禁心道还能去哪儿,平时不发生大事绝不出门的天帝陛下,如今一人风里来雨里去,可见爱情这东西是个催人勤快的利器。事实虽如此,但他却不能不为君上遮掩,抹了抹下巴道:“肯定是上斗部视察星象去了,陛下勤政,从不虚掷一日。”
  勾陈星君小眼中精光一闪,“大禁,若将来仙宫内忽然多出一人来,我等也不必追查吧?”
  大禁扭头看他,发现这门神还挺有先见之明。当即向他丢了个眼色,也不同他多言,快步往度仙桥那头去了。
  玉衡殿中灯火通明,天帝坐在御案后翻阅简牍,从那一脸肃穆的神情,就可以看出今天出师不利。作为下属,一定要知情识趣,需要你的时候你在旁分忧,不需要你的时候你闭紧嘴巴,老老实实站在一旁听令就是了。
  向外看,云翳遮天蔽日。三十六天上是不会下雨的,但照这情景推测,下界少不得一场豪雨。大禁掖着手暗叹,忽然听见君上叫他,忙一凛,“是,臣听陛下吩咐。”
  座上的人视线依旧落在竹简上,手里的朱笔如常圈点,启唇道:“天亮后你传本君手谕,降旨龙神,命他率领龙族入五凤山捉拿元凤。青鸟一族藏匿元凤,其罪当诛。待元凤就擒后,将此一族悄悄控制起来,我要请君入瓮。龙神旧伤未愈,恐其力不从心,派翊圣君从旁协助。本君倒要看看,这些上古神兽有多大的本事,敢与天庭叫板。”
  大禁心下彷徨起来,请君入瓮,请的是谁?必定是麒麟族吧?可他不敢细问,拱手长揖,“臣领君上法旨。”一面说,一面狐疑地向上觑了觑。
  也正是这一眼,被天帝逮了个正着,“你瞧本君做什么?”
  大禁讪笑,“没什么,臣是在想,既然君上派翊圣元帅出面监督,索性命北极四圣齐出,一举攻破月火城,岂不一劳永逸?”胆敢直捅灰窝子,当然引来眼风如刀。
  显而易见,因为玄师的缘故,君上在对付麒麟族时,不得不放轻手脚了。凤族有九天鲲鹏,那是龙族的克星,生来以龙为食。庚辰早就想铲除他,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这次既然领旨办事,必定全力以赴。龙和鲲鹏的战斗,最后输赢很难论断,反正对天界是绝对有利的。龙凤两族你死我活,剩下一个麒麟族孤掌难鸣,便可耐下性子来消磨,一点一滴蚕食。
  爱情啊,真是个熬人的东西!大禁作为御前第一智囊,千万年来也算吃透了君上的习惯。上半晌欢天喜地,入了夜如坠深渊,料想此行必然吃瘪了。
  “君上见着玄师了?”
  座上的人满脸阴霾,良久负气地自言自语:“本君以后再也不去了。待龙凤二族平定,本君要踏碎月火城,手刃那条螣蛇。”
  天帝怒火中烧,但发泄的方向好像发生了一点偏移,居然不是手刃始麒麟,而是手刃螣蛇。大禁感觉品咂出了一点玄妙滋味,壮胆问了句,“难道君上撞见玄师与伏城在一起了?”
  天帝又沉了沉唇角,“你觉得他们敢?”
  大禁搓着手道:“那君上是为何啊?先前还好好的……玄师又惹君上不高兴了?”
  天帝不语,狠狠盯着面前的竹简,盯得眼眶发酸。
  要高兴起来恐怕很难了,自从她得知了他的身份,便再也没对他有过真情实感。他费尽心机的努力她看不见,只纠结于过往。那个死去的玄师像一个噩梦,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彼此。他坚持认为她和兰因不相干,难道真的不相干么?他心里明白,这只是他用来自我排解的手段,这种逃避近乎狡辩。
  大禁掖着手,慢慢阐述了他的观点,“君上不再去月火城,臣以为如此最好。您终究不是寻常人,下达九幽,上至三十六天,没有一处不以您为尊。月火城是始麒麟巢穴,浮城四周仞气厚如壁垒,您出入城中,万一发生纰漏,那可是改天换道的灭顶之灾,千万儿戏不得呀。臣有一句肺腑之言,或许君上不爱听,但臣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拼死向君上谏言。大丈夫何患无妻,不过是个女人罢了,根本不值得君上花那么大的精力。臣记得,当初琅嬛君因情徇私,君上恨铁不成钢。如何想在换成了自己,这份心性便全然没有了呢。”
  天帝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半晌之后才冷冷抛出一句,“听说大禁与大司命交情不错,你这是代大司命向本君发泄怨恨,来为琅嬛君鸣不平吧?”
  大禁噎住了,脸红脖子粗地辩解:“臣并无此心,臣是为君上着想,还望君上明鉴。”
  御案后的人走出来,在空旷的殿宇中慢慢踱步,仰首道:“乾坤一统,是历代天帝的心愿。本君遵循天道,清剿那些蛰伏于暗处的混沌巨兽,不是为本君自己,是为天下苍生,为后世万代。可是再了不起的人,也会有私心,本君的私心就是她。若没有她,本君就要受永世孤寂之苦,麒麟祭司的诅咒,会伴随本君一辈子。你知道寂寞有多难受么?尤其在你尝过有人作伴的滋味之后。”
  说实话,大禁不明白,“臣不是一直陪着君上吗,君上不是孤身一人。”结果又换来天帝一个大大的白眼。
  “本君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大禁能与我同床共枕么?能为我生儿育女么?”
  大禁啊了声,有点为难,“理论上是不可以的,但君上若坚持,臣可以想想办法,勉为其难。”
  天帝的脸都绿了,“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本君将你罚进畜生道。”
  大禁立刻捂住了嘴,呜呜咽咽的声音从掌心里传出来,“臣只是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君上何必动怒呢。臣知道您心里只有玄师,可如今不是遇到阻碍,无法继续了吗。”
  天帝转头望向殿外浩淼云海,“无论如何,本君初心不变。”
  “那您又说再也不去月火城了……”
  这分明是抬杠吧,天帝没有心思看夜色了,转而抱着胸定定看他。他脸上没有喜怒,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把大禁看得一分一分矮了下去。
  “你是在提醒本君,亲信用了六千年,该换人了?”
  大禁摆手不迭,“不不不,臣绝没有这个意思。您是知道臣的,过于耿直,不懂得转弯。反正臣已经明白了,以后君上说的任何关于玄师的负面言论都是气话,不可当真。那麒麟一族……君上可是有意,容他们存于世间了?”
  天帝负手,斟酌良久才道:“本君怜恤万物,并非没有容人的雅量,但一切不能超出本君控制的范围。这乾坤寰宇,只能有一位主宰,上古三兽自恃为盘古种,称霸天道的心从来不灭,本君不能将天界神族置于水火之中。祖龙、元凤、始麒麟,还有那些隐匿八方的巫妖,本君一个都不能留。若天同愿以身殉道,那本君倒可以考虑一下,留麒麟族一条活路。”
 
 
第38章 
  寒离的出现虽为人不喜,但麒皇最终还是采纳了他的意见。
  “我们是死里逃生的族群,一向天生地养无依无靠,若不积极自救,谁也救不了我们。”
  站在从极塔上,能眺望无尽远方。月火城大致恢复到了往日的景象,从高处俯瞰下去,倒也有几分烟火气象。只是人太少,直到今日回城数量尚不过百,城池依旧是半空的。
  现实必须认清,目前的形势严峻,不留给他任何喘息的空间。麒皇回头看了他的玄师一眼,“兰因,我打算去找混沌珠,无论如何,我要为族人争取活下去的希望。”
  他一向这样称呼她,即便知道她这世有了新的名字,在他眼里她也还是万年前以命护城的大祭司。
  玄师站在凛凛的朔风里,凤眼微挑,面色如剔透的琉璃。
  月火城的灵力需要她供给,地脉也需要她滋养。但这种力量是相互的,她在提供这片大地生机的同时,这片土地也在回馈她相应的营养。她的眉眼,已经有了当年玄师的七八分模样,轮廓精致,骨相清嘉。她站在那里,衣裙随风轻拂,颇有流云飞雪之感。
  “混沌珠的由来,主上是清楚的。当年无量量劫神魔大战,魔祖罗睺被灭,混沌珠落入黄粱道,消失了上万年。这法器虽然魔力无边,但绝不是善物,主上找到它,难道也要效法元凤不成?”
  麒皇沉默了下,说是,“本座已经别无选择了。麒麟族的弱势,不必我说,你也看得见。单是凭本座与玄师,即便两人联手,也无法与龙族或凤族抗争。本座需要更强大的实力,就算有朝一日天界向我月火城宣战,我也能护住城池,让我的族人免受刀枪。”他的脸上浮起无尽的哀伤,凄然说,“玄师,我也想常怀赤子之心,想过安贫乐道的日子,可这世道岂还能给我这样的机会?始麒麟早就不容于天地了,上古兽族不止我麒麟族,只要活着,便是天界的眼中钉。我不能重蹈覆辙,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我的族人惨死。所以混沌珠我一定要找到,届时吞并龙凤二族,就再也不必惧怕天界了。”
  “但混沌珠入体,会迷失本性,会入魔。”她急切道,“主上,我不愿您成为行尸走肉……”
  他震袖打断了她的话,“不为刀俎,便成鱼肉。若是元凤吞吃了混沌珠,他会比天帝残暴一万倍,到时候谁能护得住麒麟族?是玄师?还是本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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