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
不等他说完,陆幼璇便抬手打断他:“陆世子特意登门以百金求见于我,便是来认亲的?若是如此,还是请回罢。”
“我既入道门,尘缘皆断。不管你是不是我的父亲,你我之间都不相干。”
陆振恒闻言,一颗心凉到了底,他看着眼前神色漠然的素衣道姑,无法相信,这就是他的女儿,是他已逝爱妻的孩子。
“香茗,送客。”陆幼璇侧首朝身边的婢女道。
那名唤香茗的婢女上前,抬手做请,“世子爷,请吧。”
陆振恒从惊乱失态中回神,想起自己此番来的目的,突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本是想请陆仙师过府,替小陈氏看看身子,顺便算算她肚子里的是男胎还是女胎,可他万没想到,“陆仙师”就是他失踪多年的小女儿。
幼娘回京多时,不仅没去国公府认亲,对待他这个亲生父亲,还似陌生人一般……
陆振恒不想对亲生女儿有什么意见,那是他的骨肉。可心里终究是不舒服。
当然,他心里再是不快,也不至于没理智到让陆幼璇,去给小陈氏一个姨娘看病,这要传出去,江左陈氏怕是能像之前一样打上门来。
还有端慧长公主那个泼妇,也不会坐视不理。
陆振恒神色恍惚地被香茗请了出去,霍双一送他出门,立刻把大门关了起来。
“幼娘……”陆振恒目光复杂地看着陆宅大门半晌,转身上了国公府的车架离去。
回府的路上,陆振恒一直在想,幼娘到底怎么成了如今的白鹿仙师?
她是怎么做到的?是以骗术糊弄京中权贵,还是当真在外学了道门玄术?
若是骗术,她今年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如何让京中权贵都对她又敬又畏,连圣上先前都想请她到宫中见她一面。最后还是宫中得宠的贵人出言相劝,这才让圣上打消了念头。
陆振恒百思不得其解,心里也不知怎的烦闷地很,回到府中,又听闻小陈氏头痛不止,脸色更是难看。
陆振恒一进门,小陈氏便着急问道:“可请来了陆仙人?”
“京中多少权贵想见陆……想见她一面都得排着队。我看你还是别多想了,我托信到宫里,请个御医来府里给你瞧瞧。”
小陈氏一听这话,顿时不依,扑在榻上哭了起来,边哭边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儿命苦,托生到她这个出身低贱的娘肚子里,连请个道姑都请不来。
陆振恒头疼不已,却又不能不管小陈氏,“这样,我先请御医来给你看看,若是御医看不了,我再亲自去白鹿巷一趟如何?”
小陈氏这才抽搭着应了。
陆振恒也没了在她房里继续待着的心情,到杨璇院子里,看过她之后,便去了书房。
陆振恒一走,杨璇就赶紧去了小陈氏那里。
“娘,你跟陆叔说什么了?我怎么瞧着陆叔神色不对?”该不会是她这娘又花式作死了吧?
小陈氏瞥了她一眼:“叔什么叔,那是你爹。”
杨璇无语。她姓杨,陆振恒姓陆,他永远不可能是她爹,她也没法把陆叔当爹。
因为她知道,陆叔之所以对她好,是因为她长得像陆幼璇。
陆幼璇是失踪了又不是不在人世了,她可以装鹌鹑赖在府里不走,却没办法真的鸠占鹊巢抢了陆幼璇的一切,不然万一哪天陆幼璇找到了,回来了,她该如何面对对方?
“不知是不是这几天装病装多了,我倒真有点头疼,所以让你爹去请那个陆仙人来瞧瞧,顺便看看我这胎是男是女。却不想人家架子大地很,嫌弃我是做妾的,不肯上门。”
“我只好跟世子哭几声,说说委屈。”
“怎么了?难道你娘受委屈就得忍着,还不能哭了?”
杨璇扶额,简直无话可说。
“娘,你就是把满天神佛请来,有病照样得找大夫。”杨璇叹气道。
“你这是什么胡话,要是请来神仙,我还用得着大夫看病?行了,我身子乏了,你也回去罢,以后没事不用来我这。”
杨璇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
小陈氏爱作,就让她作吧。
又过了几日,陆振恒把宫里的御医都快请了个遍,也没能看好小陈氏的头痛症。
小陈氏哭求他去寻陆仙人,只是一向宠爱她的陆振恒,却像是不记得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一样,无论如何不肯去白鹿巷。
小陈氏想要自己去,陆振恒就让人把她锁在屋子里,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让她去白鹿巷。
“璇儿,你去求求你陆叔,娘真的疼得受不了了,只有陆仙人能救娘,你快去求求你陆叔……”
杨璇此时也是心乱如麻,她是穿越的,也没法把小陈氏当自己的亲娘看,可同样也不能看着她去死。
毕竟她借用了死去“杨璇”的身体,就势必要承担起她要承担的责任。
“我试试吧,陆叔这回态度坚决,即使我去求情,他也未必会点头……”杨璇总觉得陆振恒这次态度坚决地有点奇怪。
不太像平时陆振恒的作风。
她来到前院的书房,让小厮通报之后,才低头进去。
“陆叔。”杨璇见了陆振恒,欲言又止。
她想开口为小陈氏求情,却又觉得陆振恒这么坚决肯定有自己的原因,实在是两头为难。
“你是为你娘的病来的?”
几日不见,陆振恒看起来憔悴许多,人也瘦了一大圈。
“回去告诉她,这天下不论哪个大夫,我都愿意为她去请,唯独白鹿巷陆仙师不行。”
“我请不来。”
杨璇脱口问道:“为什么?”
问完,意识到自己可能多话了,只是说出来的话也不能收回,只能低头致歉。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陆振恒看着杨璇和幼娘有五六分相像的脸,神色有些恍惚地开口。
“你可知我有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儿?她名唤幼娘,四岁那年跟她母亲回江左探亲,被水匪掳走做人质,后来我父亲率兵打上水寨,却没找到幼娘,此后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夫人丢了女儿,自责不已,积郁成疾,不久便过世了。”
“我一直当幼娘已经不在人世,直到……”
“直到几日前,我亲眼见了她,才知道她仍然活着,并且……过得很好。”
杨璇听得脑袋混乱,但还是从陆振恒的话里想到了一个猜测。
难道……
“白鹿仙师,仙人指陆。”
陆振恒自嘲低笑:“那个陆仙人,便是幼娘。”
“她是陈氏的女儿,也是我的嫡女,我如何能让她前来给你娘看病?”
“那定国公府,就真成京里的笑话了。”
杨璇听到这,简直服了这惊天神转折。但更服气的是小陈氏幸运E还玩作死。
这下好了吧,作到原配嫡女的头上。
陆振恒或许不会对小陈氏怎样,定国公府看在小陈氏肚子里孩子的份上,也不会怎么着她。
可别忘了人陆幼璇还有两个嫡姐,有江左陈氏这个外家,有三个亲舅舅,还有一个皇后亲姨母。
小陈氏又凭的什么在人家面前蹦跶?
凭自己脸大皮厚么?
杨璇听完这些,没别的感觉,只有一个想法——
她在这定国公府当米虫的幸福日子,或许不长了,得早点做打算,免得将来被撵出去,在外面两眼一抹黑,连顿饭都混不着活活饿死。
至于小陈氏?
她是个很有想法,很有理想的姨娘,杨璇觉得凭自己的智商和地位,还是别拖人家后腿了。
杨璇回到自己的小院里,立马乔装打扮一番,出了府。
她要去找一个朋友。
第36章 鸠占鹊巢(五)
霍双把茶放在桌案上,“主人, 听说定国公两年前便去了边疆, 老夫人久不理事, 一心吃斋念佛, 整个国公府都是陆振恒做主。”
“先世子夫人陈氏留下的嫁妆,明面上是属于二小姐的,不过杨姑娘也即将说亲出嫁,若是耽搁久了,以陆振恒对杨姑娘的疼爱,说不定会……”拿陈氏的嫁妆去贴补杨璇。
“我前日在飞鹤楼偶然碰见杨姑娘,她似是在等什么人, 后来我见赵家九郎赵顼易容和她会见, 两人瞧着似是已经认识有一段时日, 言行之间也很是亲近。”
赵九郎的易容方法,在霍双这等跑江湖的人看来,极其粗陋。普通人或许会被迷惑,霍双却是一眼就能看出漏洞, 认出他来。
“若是杨姑娘将来嫁到赵家, 定要陪送不少嫁妆。”
赵家是四姓门阀之一,赵九郎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都不可能简单了事。
杨璇若想在赵家过得好,就得拿出够看的嫁妆。
“不急,杨璇会不会嫁给赵顼,还是未知。”
以杨璇的性子, 或许会对赵顼有好感,但她自己很清楚,以她的身份和赵顼目前只能做朋友,不可能有其它。除非她想给人当妾。
陆幼璇吩咐霍双:“即日起,闭门谢客。任何人都不见。”
霍双跟了陆幼璇也有一段时日,立刻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主要是要避开陆家、陈家,这两家人。
现在陆幼璇不缺银子,不缺名声地位,也见了陆振恒,该做的都做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就看其他人怎么做。
定国公陆府。
“璇儿,你娘的病可好些了?”陆振恒已经有段时日没去看小陈氏。
他实在不想面对小陈氏的怨愤的目光和话语,他确实喜欢小陈氏,但却不喜欢这样的她。
会让他想到,当年陈氏丢失孩子之后的自责忧郁,让他喘不过气来。
“看着似是比前两日好了一些。”杨璇能说什么?只能把话往委婉了说。
陆振恒为小陈氏请遍了京城大小名医,可小陈氏这头痛症,来得迅疾猛烈,而且毫无来由,各种汤药灌了一肚子,病却没见有半点好。
杨璇一开始铁了心不想管小陈氏,可后来看着她被头痛折磨地快要发疯的模样,又于心不忍。
她已经私下里托赵九帮忙寻药。许是她情人眼里出西施,眼下她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赵九。
陆振恒眉头紧皱,在杨璇出去之后,招来身边的心腹。
“把陈姨娘带出来,给她换身衣服蒙上脸,我们走偏门出府,去白鹿巷。”
再不去,小陈氏怕真的要活活疼死了。
陆振恒从来不知道,只是一个头痛症就这般可怕。
简直像被什么人用术法诅咒了一般。
想到这,陆振恒突然心里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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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陆世子,我家主人正在闭关,不见外客。”霍双面上仍是带着往常微淡客气的笑容,一手负在腰后一手伸出:“恕不远送。”
陆幼璇时常会闭关,除了霍双没人知道她是真在修炼,还是做别的事。
但每次出关,霍双都能感觉到,主人的实力比闭关之前更强,更深不可测,难以捉摸。
陆振恒几乎压不住自己的怒意:“你告诉她,陆振恒来找她,她会见我的!”
他是她的亲生父亲。
这世上哪有对亲生父亲避而不见的女儿?如此不孝,那还修的什么道,成的什么仙?
霍双却不为所动,仍是重复着先前的话:“抱歉,主人闭关不见客。”
“任何人都不见。”
陆振恒的情绪已经到达临界点,他早看不顺眼这个霍双,这等奴仆迟早会奴大欺主。
还不如他替幼娘教训教训这霍双,免得她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给幼娘惹麻烦。
陆振恒不会武,但身边有老国公留给他的亲兵。
那些都是战场磨砺过的好手。
霍双却不惧,半步不让地挡在门前。
一位高壮的陆府亲兵上前一步,一拳朝霍双挥出!
霍双不躲不避,甚至没有半分慌乱,同样一拳朝对方挥出,两人拳头相撞,却没有任何撞击的声音!
再看两人拳头相碰之处,竟有一个极其微小的距离横亘在两人拳头之间。
就好像被某种力量,强行分隔开一般。
那亲兵面上露出惊恐之色,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的拳头似是被霍双的拳头吸附着一般,如何都无法动弹。
饱经战场磨砺的人,身上总有一股血性和狠性,他见自己无法收手,另一只左手,竟然从身上摸出一把短匕,朝自己的右手劈砍过去!
所幸霍双比他速度要快,先一步收了拳,那匕首只在对方右臂臂侧划出一道血痕。
陆府亲兵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臂,低头无言地退回陆振恒身后。
另一身形要矮上些许的亲兵,正要走出去与霍双对阵,却被陆振恒拦住。
“不必了。”
“外面传言不错,霍总管果真武艺非凡。”
说罢陆振恒朝身边的数名亲兵道:“走吧,已经技不如人,不能再输了定国公府的气量,让人觉得我们公府之人输不起。”
他回身看去,却见霍双仍是先前那般客气有礼的模样,朝他点了点头,退回陆宅门内,缓缓关上了大门。
陆振恒不禁喃喃自语:“这般人物,如何会屈从幼娘,听她差遣,在她手底下做一个小小的管事?”
以霍双这堪称奇异诡秘的武功,在军队战场绝对能混得出名号,将来封侯拜将都有可能,又何必跟在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身边,甘愿被招来挥去?
陆振恒想不通。
陆幼璇身上奇特的地方太多,让他感到极其陌生。
想到因她而死的原配陈氏,陆振恒呼出一口浊气,面上渐趋冷漠。
既然陆幼璇不认他这个爹,那他也没必要念着那丁点父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