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到尾,都是你李奴心甘情愿,甚至巴不得参与的!”
“断尘寻仙,踏虚采寒。这流传江湖数百年的八个字,你私下里写了多少回?”
“你比谁都渴望拜入钧天观!”
李奴冷眼看着他:“这世间人,谁不想断尘寻仙,长生不老?我不过是跟那些人一样罢了……”
不料对面的人闻言却诡异一笑:“一样?不,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削尖头皮想拜入钧天做尊主亲传弟子,真的只是为了成仙,长生不老么?”
“我看你是为了……”
“你住口——!”李奴像被人戳中了痛处,又像是被人当面揭开了内心的“丑恶之欲”,他再隐忍不得,挥拳将对面的人狠狠打散,使其化为一堆飞灰,消散于空中。
当李奴大喘着气,满头冷汗出现在关卡门外之时,钧天观门前只有执法长老赵素一人在守着。
而其他人俱是不知所踪,包括跟李奴一同进入试验之门的异族少年,和江碧秋。
赵素用一种奇特又复杂的目光,把李奴上下大量了一番,语气说不上是钦羡还是慨叹道:“且跟我来罢!”
说罢,赵素甩袖,宽大的袖袍在李奴面前拂过,当他意识回笼时,发现自己已身处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是一个清冷空荡的大殿。
台阶之下,出尘绝丽的素衣女冠站在大殿之左,而在她的上方,是九层玉阶。
玉阶最顶,堂然置放着一把似玉似晶的灵光宝座。
兀地,一只玉白无暇的手搭在宝座的扶手上,随即只见裙袍翻飞,一面罩术法流光的女子翩然而坐,居高临下,俯视着下方不自觉跪下的李奴。
孟采寒见云灼的视线罕见地长久落在这李奴身上,也盯着他打量片刻,不过着实看不出这年轻人有何不凡之处。
这人看起来像十六七,其实孟采寒一眼便瞧出他骨龄至少也有十九岁了,算着踩着淘汰的门槛被招入进来的。
听说他登天梯还是头名,可在云深幻境里,这人明显有不小的心魔,性子也稍嫌偏执了一些,这情形练武倒是块好材料,但要是学钧天道法……
“你叫什么名字?”
云灼开口问他。
底下跪着的年轻人,听到她的声音,浑身一颤,忙又将头压低了一些:“小人名‘奴’,是主家所起,幼时有一乳名,唤平安。”
“平安?”这两字在云灼唇齿间留绕,明明再普通不过的小名,经她一念,似也多了几分仙气一般。
“那便还唤平安罢。可有姓?”
平安沉默一瞬,用比方才更小的声音道:“小人自幼随母在贼寨长大,不知生父何人,也不曾有姓。”
就在平安以为那灵座上的尊者,不愿再理会他这满身罪恶脏污之人时,平安又听到了对方似真似幻,缥缈空远的声音——
“无妨,本尊以云为姓,你若不介意,便随了本尊之姓。”
“采寒,且带他下去休息,待明日再来逐云殿受习道法。”
平安宛如一个木人般,恍惚地被带出了大殿。
一直到他在自己的住所躺下休息时,才终于回过劲儿来——
他真的被钧天观收下了。
虽没有拜入孟仙人门下,但那位云姓尊者,却似是比孟仙人还要厉害更甚,连孟仙人都得听从其吩咐差遣……
“云尊……”
平安在心里默念。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云尊主,有些莫名的熟悉。
明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却觉得,早在无数岁月以前,他们便曾相识。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还有两三章就完结了。
第91章 仙奴(四)
平安知道自己的年纪不论是学武还是学道,都有些过大了, 且他身上背负着永远洗刷不掉的弑母之罪, 从幻境出来那一刻, 他就做好了钧天观把他遣送下山的准备——钧天观自来是仙家手段, 不可能没人知道他在幻境里遇到了什么。
即使那位云尊主应诺收他为徒,他也不敢奢望对方真的把他当成亲传弟子看待。
天地君亲师,在大周,师徒关系自来紧密不下于亲人。
那人一看便是高高在上,不染尘俗,是比孟仙人还要尊显之人,又如何会跟自己这样烂到地里污泥沾到一起?
仅是有这种想法, 平安就觉得羞愧自厌。
然而平安没想到的是, 待他第二天去了逐云殿后, 云尊主当真开始授与他道法。
一开始只是一些微末道术,后来云灼甚至为他量身打造了一部道典供他修习,以免他初期学的太杂,或者走了偏路。
除此之外, 云灼还看出了平安看似内敛冷静的外表下, 深藏的自卑与自厌、怯懦,于是便将其带在身边,宛如一个凡俗里再普通不过的师父那般,手把手去教导他。
山中无岁月,平安更是觉得和师父相处的每一天都比以往缩短了无数倍似的,快到让他晚上不敢闭眼休息, 生怕自己再睁开眼的时候,这一辈子就到了底儿。师父也离他而去。
平安其实没有他自己想的那么差,至少从身体天赋这一点而言,他确实是一个天生就适合修.真习道之人。
不过短短几年,他便小有所成。
云灼没让他一直待在这清冷的逐云殿,关着门修炼。那样也练不出什么大成就。
在他有了自保能力之后,云灼便带着这唯一的亲传弟子入凡世历练。
平安身上有些过于负面的性情虽不是天生,却也因为不正常的童年经历和环境,深深刻进了骨子里。
要想让他蜕变,单靠修炼或者云灼动动嘴,是不行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万丈红尘给了他痛苦和心魔,终究还是要回到红尘中去,才能让他真正从中挣脱出来。
云灼并未告诉平安她入世游历的原因,平安也不敢多加猜测,只觉得师父所言所行必定有自己的理由,许是师父修炼需要罢了。
至于为何一定要带上他,平安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在他心里,不管师父走到哪儿,他都一定要跟着的。
他修为太浅,未必帮得上师父什么,端茶倒水这些琐事总能做得。
入世之初,平安只觉自己跟这俗世格格不入。这种“格格不入”并非因为他如今是修士看不上凡俗烟火气,而是他习惯性的自我厌弃,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没人会同他一道。
云灼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不过却没有出手帮他的意思。甚至要求他不能轻易动用术法,还把所有与人交涉的琐事都交给了平安去办。
毕竟他们这是在人间,不论衣食住行,总要有人去打理,还有路费资财……红尘熙攘,利来利往也,没钱在俗世堪称寸步难行。
平安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超凡脱尘的师父,被那些黄白俗物沾染。
这样一来,平安便不得不主动去融入这俗世,来往的人一多,不管是敌人还是朋友,那些人欣赏他,看得到他的优点,对他予以肯定,时间一长,平安自然不会轻易陷入自厌,更不会觉得自己一文不值,又或天生便该被人轻贱瞧不起。
云灼带着他走了许多地方,见识了人世百态。每当平安觉得迷惑惘然之时,总有云灼在旁点醒他。
在贼寨长大的那些日子,曾是平安一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后来走的路多了,见的人和事也多了,平安再回想那段经历时,竟然再没了以往的痛苦和惊惧。
他是真的从那段过去中走了出来。
只是唯一还有心结的,便是母亲的死。
其实在母亲爱上那个男人之前,并没有任何对不起他的地方,虽然恨他,对他没少打骂,却也把他养大。
一切都在遇到那个男人之后变了。
平安至今能想起他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时的场景,一向脾气不好的母亲,坐在桌前,柔声细语地给平安夹菜,告诉他,彭武以后就是他的爹。
平安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是个没爹的,因为连他母亲都不知道他爹是哪个。
对于这个爹,平安也曾有过期待。期待像寨子里其他正常孩子一样,即使生在贼寨,也依旧有母亲疼爱,有父亲维护。
在最初,平安也确实短暂的得到过这样幸福。
只是后来随着彭武放在他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母亲有所察觉,却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只有几岁的平安。
一旦彭武接触平安,母亲明面上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背地却对儿子肆意辱骂——
“他对你做了什么?”
“我明明已经毁了你的脸,你为什么还要犯贱去勾/引他!”
平安至今能想起母亲在咒骂他时,脸上的狰狞与恨意。
年幼时,他也曾想,这世道真的是太不公平了,如果给他一个选择,他宁可不曾被母亲生下来,不曾拥有她给自己的这条命,他宁可自己一生下来就被愤恨他的母亲掐死!
现在他已经明白,这世上许多事情,是没有选择的。
俗世游历十余年,人活在世的酸甜苦辣,平安尝了个遍。
就在他的心境修炼隐隐到了一个难以言明的瓶颈时,云灼带他去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贫苦的小村子,有一对夫妻上山做活,不幸双双罹难,连尸体都没能保全,仅留下一个五岁的女童。
这对夫妻是外来户,亲戚都在很远的地方,而这女童骤然失了父母,无人照管,只能靠村子里好心的人家给口吃喝勉强过活。
“那是她的转世。前世因,今世果。你和她本就亲缘淡薄,注定要有一方被辜负,如今也该是了却因果的时候了。”
平安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已然剩下一片清明,他朝师父伏身三叩拜,随即便大步走进了那个村落,走到了那个正拿着缺了口的碗挨家挨户讨饭吃的女孩身前……
云灼看着平安给那女童饭食,见她吃着吃着流泪,又用术法哄她顽笑,这么看了片刻,方才转身施法离去。
前世因果不了断,平安怕是也无法再返回断尘峰。
云灼入世本就是为了解开平安的心结,他既已留在村子里,短时间内也不会离开。云灼便打算回逐云殿闭关。
断尘峰众人亲眼见着云灼将平安带下山,回来的时候,却只有云尊主一人,不免让一些弟子觉得奇怪。
好在大家都是修炼之人,长年累月待在断尘峰这样的世外之地,即使不是淡泊的性子,也被养得淡泊了,对云尊主首徒之事虽有好奇,但也没太过在意。
再说了,平安的命灯还在碧霄殿好好亮着,别的不说,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孟采寒因着观内事务,偶尔也会下山,自是知道平安的行踪,只不过以她的修为还看不透同为修士的平安身上的因果,只知道平安在俗世收养了一个女童,陪着那女童过起了俗世生活。
孟采寒不明就里,也不敢将此事在云灼面前提起。
亲传大弟子放弃修炼入世当凡人这种事,换作孟采寒自己,即便不会愤怒失望至极,却也绝不会是让她高兴的事。
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又或者有其它内因。
否则,以平安对修炼勤奋痴迷的程度,不像是会因凡俗花花世界,放弃修仙大道。
云灼这一闭关就是几十年,这几十年里,孟采寒打理下的钧天观越发声名显赫,即便不入江湖朝堂,也不曾学武的普通人,都知道这么个仙家圣地。
孟采寒出身此界,和钧天观之间关系,也并非她自己认为的那般说断就能断。
这里也曾是养她至成人的地方,而且她当年接手钧天观时,并未真正肩负起自己的责任,若非后来魂魄被云灼招进墟渊,得了一番造化,怕是还会因自己之故,带累整个钧天观。
若论起来,其实孟采寒还欠着钧天观一份因果。
孟采寒极看重观中弟子的修行,尤其是上次收徒考验中位于前列的那几个颇有资质之人。
其中方玉玄和阿常,还有闻珽、段巫童修炼速度最快,也最受孟采寒看重。淑宁公主常慧琳等人稍次之。
不过孟采寒入世时,因缘际会又带回两个弟子,这两个弟子在经她授习后,竟是比方玉玄他们进境还要迅速。
而那两人正是先前未通过云灼第三重考验的异族少年阿苦罗,还有常英阁少阁主江碧秋。
孟采寒并未将这些人尽数收归门下,她只收了阿苦罗、江碧秋、阿常还有段巫童四人。
其余的大都拜在了几位长老门下。
一日断尘峰顶银光大绽,云灼出关,她出关的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平安的近况。
“平安师伯前几日曾回来过一次,听闻尊主在闭关,便没让我们前去扰您,在峰上住了几日,便又下山了。”
“不过师伯说了,很快便会回山,想来这两日也该回来了……”回话的是钧天观一个后辈弟子。
云灼也未多问,正要亲自下山之时,一道法光自山下而来,正是已经数十年不见的弟子平安。
他眉间愁结尽去,身上因果业线悠长而不黏连,相绕却不纷杂纠缠,显然在俗世生活这么多年,他不止修为更进一步,心境也非昔日可比。
且他身上竟是隐隐带有一丝超脱飞升之象。即便只是一丝气息,于此间也是难得了,让云灼不禁有些刮目相看。
第92章 完结章
“师父。”平安见到云灼,上前便先行一大礼。
云灼将他扶起, “这些年在外倒是没落下修行。”
平安笑道:“徒儿自然不敢有负师父教导。”
云灼同他论道三天, 替平安解决了一些修行上的疑惑和差错, 眼见着他似有所悟, 陷于顿悟中,便悄然离去,在外布下结界,亲自为徒弟护法,以免有人扰了平安这难得的机缘。
这一次顿悟,平安足足悟了近半月,待他再次醒来时, 修为和心境又有了新的增进, 身上超脱飞升之象也更清晰了一些。
在平安这次回峰不久之后, 一直潜心修炼的淑宁公主谢惠琳,突然辞别师父,离开了断尘峰。
这姑娘,云灼有些印象, 便随口问了句, 这才从平安嘴里得知,大周皇位更替,引发了不少变动,皇后娘家李氏一族败落,几乎全死了干净。
仅活着的,就剩年事已高的李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