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这是个在传说里头成了仙的大佬!
邵雍见王雱一脸“怎么样?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的得瑟样,骂道:“就你能猜!”
王雱道:“我自然能猜。”他挪了挪椅子,让自己离邵雍更近一些,拉着邵雍磕叨起来,“这可真是巧了,我来找您前正巧见了曹国舅的儿子,叫曹评的那个,瞧着很不错!我跟你说,这柿子就是用他的披风接的,我跟他借披风,他二话不说就给了我,真是个慷慨大方的端方君子啊!”
明明是夸人的话,从王雱口里说出来总不太对味。邵雍道:“人家那是不好意思拒绝你。”
王雱还很赞同邵雍的话:“对啊,这人啊,脸皮薄容易吃亏。”他又和邵雍夸了刘高明一通,说他觉得这小孩有前途,被坑了两回就精明多了,下回也不知还能不能继续坑。
邵雍:“……”
下次他得去门口挂个牌子,写上“王小雱不得入内”。
……
入冬后洛阳没有沉寂下来,城外处处修路挖渠干得热火朝天,正是农闲时分,农户们为了过个丰盛的好年都积极地接活干。
动工之前,西京国子监的监生们下乡给他们讲解过修渠的好处,一开始讲得文绉绉大伙没听懂,臊得监生们回去筹备了两天,换成大白话给他们喊口号:“通了渠,粮满畦!修好路,能致富!”
这下大家都懂了,这是又能给自家修路挖渠,又能拿工钱的大好事!这样的大好事,谁不积极干呢?
范纯仁没亲眼看过青州那边的情况,见到这样的情景颇有些吃惊:以前这些活都是分摊下去让人服劳役的,效率低不说,还经常出现死人、逃工之类的事,怎么到了这里却这么积极?
范纯仁也学着王雱下去走动,走得多了,依稀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服劳役,那是为服役而服役,只觉得辛苦,心里没有半点盼头,很多人都“不知其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受这份苦难。眼下不一样,眼下这些人都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什么,为什么要去做。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话讲的约莫就是这个道理,百姓愿意去做事,可以放手让他们去做;百姓不愿意去做事的时候,告知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事,让他们明白自己这样做的意义。这样一来,他们自然愿意去做!
范纯仁感慨了一番,回去找文彦博说话,结果正巧碰上王雱在缠着文彦博讨休假。
王雱这厮是个没脸没皮的,文彦博只说了一句不批假,他就坐在那里给文彦博诉苦说自己命多么多么苦,岳父多么多么难缠,要是今年还不能回去过年,登门好好给岳父献殷勤,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娶到媳妇;他娶不到媳妇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生孩子;瞧着苏轼那惊人的效率,指不定会三年抱两,也不知他得忍受多少年苏轼的炫耀而不能愉快地相互伤害。
这简直是人间惨剧!
文彦博就好整以暇地坐在喝茶,听王雱自个儿在那说个不停。
说,尽管说,反正不批!
我身上的锅还背着呢,能让你小子逍遥?
王雱使出浑身解数,没能让文彦博松口,眼梢子瞟见范纯仁来了,马上拉上范纯仁给他说情。范纯仁见王雱满含期盼地看着自己,没忍心让他失望,上前替王雱说了几句情。
范纯仁的面子,文彦博还是给的。他就是想多看看王雱憋屈的模样而已,也没真想拦着王雱不让他回去,大手一挥给王雱批了齐齐整整的一个月假期,不过也给了他任务,有些要跑开封的公务他得一一办妥了才回来。
王雱一口应下,美滋滋地跑了。他收拾收拾包裹,准备回开封去。由于冬天天气寒冷,水量也减少,十月之后汴河之类的运河会“闭口”,也就是封闭河道不再行舟,目的是防止黄河冰棱流入,破坏和阻塞河道。王雱要回开封,走水路不大方便了,只能在腊月骑着马儿回去,途中累了可以在驿站歇歇脚或者换乘马车。
张载、李元东他们都不打算回家,王雱留了周武在洛阳照应柳永和梅尧臣,自己带着周文骑马回京。临别时他没让人送,毕竟很快又会回来了,送别来送别去没意思。不想走到城外长亭处,王雱还撞上几个熟人,竟是曹评和来相送的刘高明几人。
曹评也一副要远行的打扮,瞧着应当也是要回京的。在王雱的认知里,见过一面那就是熟人了,他一点都不见外地上前打招呼,问曹评是要往哪儿去。
曹评仍是那斯文有礼的模样:“回京一趟。”自从他姑母成为皇后,他父亲为避嫌便没再入宫,他作为父亲的长子,临近年节理应回去走动走动。
王雱无视一旁朝自己怒目以对的刘高明等人,邀曹评路上同行。
曹评略有些迟疑,刘高明已先开了口:“公正和你很熟吗?为什么要和你一道走?!”
王雱道:“不熟有什么关系,多往来往来就熟了。你们不一起走吗?都在洛阳过年啊?”
刘高明两眼喷火,不答话,只怒瞪他。
曹评见刘高明要和王雱吵起来了,顾不得避嫌,应下了王雱的邀,转头劝刘高明他们回去,不必多送。
刘高明知晓曹评这人看着温温和和,实则很有主意,只能不再多说,目送王雱与曹评一道离开。
王雱是个自来熟,没了别人,便与曹评说起上回的巧合:他们前脚才见了,后脚他去邵雍那有赶巧遇上曹评爹刚走。王雱还夸:“你爹带给邵先生的酒可真好喝,后来我再去蹭酒喝,邵先生就不给了!忒小气!”
曹评道:“你若喜欢,回头我让人送你两坛。”
王雱瞧着曹评叹气:“你对谁都这么大方的吗?这也太败家了!”
曹评想到他爹说要谨言慎行,有些后悔太快把话说出口。可想要收回刚才的话,甚至要当初和王雱划清界限,曹评又做不到。一来太过失礼,二来他自己也不愿意。
只是一路同行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曹评放松下来,坦白地说:“我自然不是对谁都这样,不过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这大概就是你说的缘分。”他面上含笑,“本来就是自家店里酿的酒,只要你不怕台谏弹劾,莫说两坛,二十坛我都能送你。”
王雱道:“这怎么好意思?两坛就够了!”提到台谏弹劾,王雱又和曹评分享起自己的丰功伟绩来。弹劾好哇,老刺激了,他还能趁机写个折子给官家放松放松!
曹评对王雱风骚的操作也有所耳闻,听王雱说来却更觉有趣。不过若不是内心坦荡磊落、行事光风霁月,王雱又怎么会不惧台谏?
王雱永远能有让人放松的能耐,两人结伴归京,路上时而放缓脚步赏赏冬景,时而领着周文他们入山林猎些野味、捞些冬鱼打牙祭,时而又在驿站中围炉夜话,过得十分快活。
临到开封城外,曹评才惊觉时间过得这样快,眨眼间他们就走到开封了。他心中有些不舍,可又记着父亲的叮嘱,叹息着对王雱说:“我们就此分别吧!”
王雱没曹评那么多感慨,左右大家都得在京城逗留,曹评他爹又还在洛阳,见面的机会多得是。他爽快地挥别曹评,带着周文快快活活地回家去了。
第一二一章
王雱到家后没闲着, 这里跑那里跑,把亲朋旧故跑遍之后呼呼大睡。第二日一早, 有仆从来敲门说是给王雱送酒的, 王雱便想起他的新朋友曹评来了。
这一大清早就给送酒来,王雱十分感动, 当场回了封信, 狠夸曹评一通。等蒙受召见见到了官家, 王雱也不知避嫌,和官家聊起了与曹评相识相知的过程,大言不惭地表示自己和曹评堪称一见如故。
官家听得王雱一番言语,倒没放在心上。虽说士大夫少与外戚结交, 可也不是不能往来, 路上碰上了、回京遇到了, 难道合该转头就走?官家道:“公正那孩子我也见过几回,确实聪颖出众。”
王雱嘴上是没上拴的,从来不知收敛, 又把给邵雍讲的一通感慨原封不动搬到官家面前:“好是好, 就是太实诚啦, 我夸一句他爹爹送邵先生的酒好,他就非要送我两坛子。那酒老香了,还不上头,冬天温了喝一小杯正好暖肚。这夸一句就往外送, 您说要是人人都跑他面前夸一句, 他家的酒岂不是得送光光?”
官家笑道:“哪里送得光。”他被王雱说得馋了, 叫史志聪去取些曹家进贡的酒温好送来。
换了旁人,与官家坐下同桌喝酒肯定诚惶诚恐,王雱偏不,他洋洋洒洒地和官家总结起酒的十种喝法:浅酌有浅酌的好,大醉有大醉的妙;故人相见有故人相见的喜,知己相逢有知己相逢的乐;文人墨客有文人墨客的情致,山野村夫有山野村夫的痛快等等。总之,这杯中之物可俗可雅,端看一起喝酒的是什么人。
王雱谈到兴起,不仅和官家喝了酒,还趁着酒兴讨琴给官家弹了一曲,那叫一个放纵肆意,听得官家也和着曲儿击节赞叹。
这又是喝酒又是弹琴的,动静老大,没过多久就传到了台谏耳朵了。王雱前脚刚走,台谏那边就把王雱干的事弄得清清楚楚,听到王雱还给官家写什么《饮酒十法》,像样吗?!
这是诱劝官家饮酒享乐!
还说什么召见王雱了解西京诸事,分明是两个人喝喝小酒听听曲儿,岂有此理!
台谏官员义愤填膺,纷纷撸起袖子开始写折子。要说以前官家单独召见某位未居高位的贤才,那也不是先例的,太宗年间就有位天才叫杨亿,七岁就能写文章,十一岁那年太宗听闻了杨亿的天才名声,特地叫人把他送入京,连续召见三天,大为赞许,直接给杨亿赐了官。
可这位状元郎都授官了,每回回来你都召见他做什么?召见就召见了,还一起聊“酒怎么喝才爽”,这是要带起不良风气的!
快过年了,不管是刚上任的还是干了一年的,都捋起袖子准备开喷。刘沆当宰相时定下过一个规定,言官两年一挪窝,不能赖着不走,短短两年内要是不喷出点花样来,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当过言官呢?
敢尸位素餐,一准要被别人倒回来喷你不干事!
于是王雱又被台谏官员给盯上了。当然,官家也没能幸免,两个人有难同当地在上朝时被喷了个狗血淋头。
台谏两头要喷人,功夫那是做得很足的,什么王雱在洛阳买园子啦,王雱重金聘请女伎排戏啦,王雱与外戚曹评同游啦,都给挖了出来。
这次还有个新上任的御史痛喷王雱贪图享乐,挥金如土,建议顺便彻查他爹王安石,看看他爹是不是在群牧判官这个肥差上面贪污了。
以前王雱被喷,王安石那都是爱莫能助,毕竟那是他儿子,他想帮腔也得避嫌。
今儿听到那新御史把事情自己身上扯,王安石当场就怒了,出列反喷回去,大意是这样的:我儿子用的是他的稿费!一看就知道你写不出畅销书,不知道畅销书有多赚钱!你只管让人去查吧,我要是贪污一毛钱,我自裁谢罪;你要是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换你自裁吧!
暴脾气不发作,你还真当人没脾气,随随便便就乱喷!
那新御史还是头一遭上阵,经验不足,一时间竟面红耳赤不出话来。
其他台谏官员见这愣头青撞到王安石这块铁板上,心中叹息:好好喷儿子就成了,带上人家老爹干嘛?虽则王安石还只是五品官,堪堪只能够得上穿绯袍的边儿,可人家群牧判官当得好好的,又没出什么篓子,没凭没据你怎么能泼人家脏水?
其他人只能集中火力喷官家和王雱,要官家答应以后不能再做这种事,要为天下人树榜样做表率!
王安石气冲冲地回到家,见着王雱在那教他妹画画,当即把人拎去书房骂了一通:面圣就面圣,你又喝酒又弹琴做什么?这下好了,台谏都喷你天天吃喝玩乐不干活,阿谀媚上!
王雱一开始还有点懵,等王安石骂完了他才晓得台谏的人又喷他啦,真被曹评不幸言中。
面对愤怒的老爹,王雱自然是乖乖认错。听到那位御史连他爹都给喷了,王雱顿时也怒从中来,灵感迸发要去写封长长的自辨折子。
王安石耳提面命让他不许再干印刷几百份打广告的破事。
王雱道:“我晓得的,干过一次的事情再来第二次就没意思了!”
王安石见王雱一脸跃跃欲试,无言片刻,索性不管他了。
只要吃亏的不是他儿子,由着他捣腾去吧!
王雱第二日去讨那堆弹劾自己的折子看了,回到家没急着动笔,先给曹评写了封信,夸曹评睿智过人、料事如神,太厉害了。
写完信后,王雱开始写自辨折子了。
首先当然是要猛夸他爹,他写他爹从他四岁开始就把他拴在裤带上下乡到处跑,每日风餐露宿,没得洗澡,可艰苦了,但是他爹不怕累,因为他爹觉得啊,百姓更累,吃不饱,穿不暖,终日劳作,收获甚微,连娶媳妇的钱都攒不出来。
看看唐时有人写的“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近年来蜀中张俞写的“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还有他梅先生写的“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你们的心不会痛吗?我爹,就很有良心,每天废寝忘食,经常连澡都腾不出空来洗,想多为百姓做些实事。
王雱又把他爹在鄞县、在青州干的事汇总起来,整理成了《鄞县经验》和《青州经验》,把各项重大举措怎么计划、怎么安排、怎么落实的全套流程都写得清清楚楚,搁到后头单独成册。
这是避免干货太多影响阅读感受,让他没法回喷个爽。
撇清并夸完他爹,王雱又开始针对和官家喝酒聊出《饮酒十法》的事,表示自己只是喝到曹评送的酒有感而发,接着他花了几百字描写曹评家的酒有多好喝,还大夸曹评“古之君子者也”,磊落,大方,慷慨,谦谦君子当如是!
接着王雱笔锋一转,开始纵横古往今来的酒桌文化,洋洋洒洒写就一篇带着辛辣讽刺味道的《饮酒赋》,发挥他状元郎的文笔把酒桌上钱权碰撞的丑态写得生动又清楚。
搞酒桌文化这方面王雱还挺擅长,不过当他到达不用上酒桌也可以轻松达成目的的层次时,他就对这些事敬而远之了:一来伤身,二来费神。
既然算是半个内行人,王雱讽刺讽刺一些司空见惯官场文化完全没压力,有些部分简直能写得像是他当时在场一样!
王雱表示,自己只是天冷了和官家喝个小酒驱驱寒,什么都没干,也没见着什么好处;有的人到宰相家中喝个小酒,没几天就升官发财了呢!也不知哪个更容易败坏朝中风气!
王雱抱着厚厚一叠自辨折子到御史台的时候,御史台诸官就觉着情况不妙。等御史台一把手看完之后,顿时沉默下来,拿给其他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