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正把实验报告亲自送到官家那边,官家看完后一阵沉默,还亲自去看刚刚在新一轮实验中光荣阵亡的泥鳅。为了让官家查看时更加直观,太医正还同时搞了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等等整个实验周期的对比。
看完在实验过程中不安抽搐甚至凄惨横死的可怜泥鳅,官家默不作声地带着实验报告走了。
太医正早预留了底稿,着人送了一份投稿给《医学问答录》。虽说这格物实验是官家让做的,但辛辛苦苦做实验的是太医局的人,出了成果怎么能不发表呢?必须要发表出去,看看那些牛鼻子老道是什么表情!
太医正完成一个试药项目,成就感满满,叫人把惨死的泥鳅给处理了,剩下的那些活蹦乱跳的对照组……
对这种有功之臣,怎么能怠慢了?必须慎重对待,给它们区别于其他泥鳅的待遇!
太医正庄严地对项目组成员们宣布:“今晚我们吃红烧泥鳅。”
上好的热乎乎的油,爆炒到喷香的调料,香醇的料酒,浓厚的酱汁,才对得起这一缸缸肥美可爱的泥鳅啊!
这做法,还是王小状元上回住在太医局时教的呢。
傍晚在太医正家尝完了红烧泥鳅的美味,医学生们开始给导师们,哦不,太医们建议——
“我觉得以后做这些格物实验还可以用兔子,兔肉好吃,冬天了,做涮锅好,文人们说的‘拨霞供’就是用兔肉做的。”
“鸡鸭鹅也不错,好养活,白切和炖汤都很好吃,卤鸡爪鸭脖鹅掌都可棒了。”
“我觉得鸽子也成,烤乳鸽多香。要是怕吃了上火,同样可以用来炖汤,而且个头小不浪费。”
“对对对,个头太大的,实验组那些就太浪费了,不适合啊。这么说来还是这泥鳅选得好,个儿小,好养活。官家当真圣明啊,连格物一道都如此精通!”
太医正听着这些活泼的对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说,格物一学于医者而言用处当真大,上一辈的太医中可能还有不认同这些做法的,到眼前这一代人却没那么多老旧保守的想法。
瞧瞧,这都兴致勃勃地考虑起还有什么飞禽走兽可以用来做实验了!
相比这边的其乐融融,官家那边的气氛就显得不大好。
是药三分毒,量多时人参可能吃死人,量少时毒药也能用来治病,即便拿着太医正送上来的实验报告去质问炼丹道士,对方怕也能巧舌如簧地揭过此事。可,若是这毒性真像王雱所说的那样会日积夜累,丹药还能吃吗?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官家停了丹药,精神有些萎靡,一度想要复用。后来想想那些在水里上蹿下跳、通体抽搐的泥鳅,他又强忍了下来。
那些泥鳅精神没几天就全死了,可见添了这些东西就是饮鸩止渴啊!
官家忍到中秋,按照太医正拟定的方案调理身体、坚持锻炼,情况竟前所未有地好转。他感觉即便不服用丹药,身体也轻快多了,召见太医正来看诊,太医正说调理方子之中有帮助排出余毒的药材,往后注重饮食,少沾酒色,理当会越来越好。
别的大病太医正不敢说,调理身体乃是他们这些太医最拿手的,他们这回又卯足劲想让官家远离丹药,自是竭尽全力讨论出最适合官家的调理方案!
这不,见官家情况好转,太医正连“越来越好”这种话都敢夸口了。
官家听了很高兴,亲自主持了中秋宴,大方地给了朝官许多赏赐。这还不够,官家还惦记着他的王小状元,留了份赏赐让人送去洛阳那边,让知晓此事的人都眼红不已!
中秋之后,新科进士们的三年任期都满了。王雱和张载等人都要接受磨勘,换个差遣干活,顺便涨个俸禄。
虽则王雱不差钱,可俸禄的意义不一样,能涨俸禄肯定得积极争取啊,坚决不少要一铜板!
王雱特别好奇王拱辰给他什么样的评价,溜达去王拱辰家蹭饭,顺便旁敲侧推看看王拱辰把他的“三年任期评价表”写得怎么样了。他还很有自己的一套套近乎说辞:“我们都姓王,是本家来着,指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呢,您可得把我写好点!”
王拱辰就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家伙。
王雱在这边干了三年,他就是想往差里写也不能那么干,期间官家都亲自来了洛阳一趟,把王雱和洛阳夸得跟什么似的,过个中秋还特地派人过来送赏赐。你说谁敢瞎写?
王拱辰也没避讳,直接把写好要上送的磨勘评价递给王雱,让他自己看个够。
王雱看完了,觉得很满意,不愧是被官家赐名“拱辰”的状元呐,文章写得那是大大的好。就是,文科生思维太重,夸得花团锦簇的,文学修养差点的根本找不出重点。
王雱凑到王拱辰身边给他提意见,什么这样写好是好就是不够直观啦,什么可以量化考核啦,什么带项目可加分啦,指指点点,十分起劲。
王拱辰平和地听完了,点头说:“行,我单独给你重写一份。”
王雱:“……”
王雱见势不妙,撒腿跑了。
回到家后,见司马琰在家,王雱就去和司马琰抱怨:“王知府这人啊,心胸不宽,我只是随口提了几句意见,他就要给我单独换一份考核报告。”他把自己干的事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讲给司马琰听。
司马琰听完全程,默然片刻,给出了截然相反的评价:“他没掐死你,心胸可真够宽广。”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宋日报:泥鳅濒临绝种,或因太医局药物实验!
第一四五章 佞臣苗子
九月一日, 女子学院正儿八经地开学了, 有专人在外头巡逻守卫, 以免有不法之徒寻机窥探里头的小娘子们。
不少人在背后议论纷纷,什么“女子怎么能去外面读书”, 什么“女子能识几个字、会算几个数就差不多了,哪用得着这般折腾”, 什么“还不如把这地方腾出来招收多一些寒门士子”。
随着外头说什么的都有, 但参与过一次次新式教育讲座的年轻妇人还是把家中小娘子送了过去, 许多人敏锐地意识到兴许在不久的将来, 没接受新式教育的人才是异类。
别家的小娘子女红厨艺医术多有涉猎,交游广阔、见识广博, 而你一个人闷在闺房之中,不管是眼界还是性情都不如人, 怎么和人比?!
于是开学当天, 招生名额马上满了,再来也挤不下了。
为了照顾一些无法放下工作来念书的贫家女子, 女子学院也如男子学院那边一样在农闲时节开些科普讲座、夜校教程,让她们也有机会来听听课。
女子学院的生员们,往后也有了个新岗位:当女先生。
首先,女子学院这边需要人手, 俸禄丰厚;其次, 若是考不上这边的编制,也可以给私人当先生,市面上对女先生的需求还是很大的, 毕竟不是谁都乐意让女儿去学院念书。
这对于只能去给人当婢女、终日忙碌的女孩子来说,无疑是一条极好的出路,不仅不必被人呼来喝去,还很受人尊敬!这是她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夜校的名额,也迅速报满了,都是许多从村子进城给人使唤的婢女。有些开明的主家知晓有夜校可上,大方地开了门禁让她们去上课——毕竟家中婢女全都会吟诗识字,说出去也有面子!
女子学院这番动静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以至于没有人去关注其他方面的改变,比如新学区面向寒门士子的洗脑也初见成效,不少看不到中举希望的学生正式转投格物学的怀抱。
格物学,让他们看到了希望,每天都充满激情地学习着,以求有朝一日吃到张载和王雱给他们画的大饼。
这一茬格物人才长势喜人,王雱每每和张载讨论起来都十分欢喜,不管什么时代,最不可缺少的就是人才啊!
你说你搞个财政,数学不好能行吗?你搞个工具改良配方改进,不懂物理化学能行吗?小到画个测绘图,大到主持一桩桩大工程,都缺不了专业人才。
而且,男人一般没有不爱理科的。比方说程颢和程颐兄弟俩在洛阳参观了一番,从张载那学到了一些格物学手段:假说演绎法、类比推理法、控制变量法、建模法、替代法等等。兄弟俩发现,自己的很多想法就是“假说”,可以试着把假说去实践一下,看看能不能与假说对应!
如今程颢兄弟俩时不时与王雱通信,说起他们最近在搞什么新实验,偶尔还会写点失败范例和王雱探讨失败原因。
王雱自然非常欢迎。
他觉着程颢和程颐兄弟俩的思想只搁在哲学里太浪费,要是能用在物理上就很好。
比如物理狂人进了实验室立即进入“谁都不能拦着我做实验,我要睡在实验室,想什么美食,随便吃点就好;想什么睡觉,随便打个盹就好;什么丝竹之音,这么吵影响我做实验;什么香车美人,还得出门万一错过实验现象怎么办”的状态,多符合他们从《礼记》里挖出来的“存天理,灭人欲”。
再比如“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不也正合他们所说的“天下物皆可以理照,有物必有则,一物需有一理”。
天才,往往是孤独的!
王雱觉着,程颢和程颐很有天才的潜质,若能够朝着正确的道路走下去,说不定能在格物学领域发光发热、名垂千古。
此时,江淮一带的人也看到了近几期的《医学问答录》。最近《医学问答录》上都在讨论太医正那个泥鳅实验。
一来是因为撰稿人的名字和职衔太能唬人,二来则是实验结果引起了极大争议。
民间医道经常合为一家,不少道士也订阅了《医学问答录》。
看到太医正在那大谈铅和朱砂的毒性,众道士皆是一惊,有些离得近的还聚到一块商议此事,最终有人赶在截稿日发了篇稿子回击,这稿子的大意是“抛开剂量谈毒性完全是在耍流氓”,并列出了一系列公开验方里的有毒药材,质问“难道你们都不吃这些药了吗”。
太医正那边又在下一期回了一篇文章,大意是“你没病也吃药吗?还是不对症的那种”“毒物对身体的损伤是不可逆的”。
经过一番辩论,虽然不少道士还是坚持己见,觉得丹药无害,不过也有人对着症状心里犯嘀咕:不会是真的?
有个叫陈景元的道士就隐居在江淮,他师从鸿蒙子张无梦,习老庄之学,生活很有逸趣。他正坐在院中看书,道童便推门而入,说有人来拜访。
陈景元抬头一看,才晓得来的同是修道之人。他邀人坐下,一问才知道这位同道乃是来求他写文章的,说是他精于文法,定然可以驳倒那妖言惑众的丹药有害论。
陈景元不甚关注《医学问答录》,原因很简单,其他道士医道同修,他却不是,他师父鸿蒙子早年是学医的,结果总用错药,不仅救不了人,还害得人家病情加重,于是改为习道学。
是以,陈景元并没有从他师父那学来医术,甚至还被师父劝诫没有天赋千万别沾这方面的东西。
陈景元婉拒:“我不通医术,如何能写这样的文章?”
同道说:“我们把一些例子给你,你给润色一下即可。我向你保证,这些例子绝无虚假。”
陈景元仍是拒绝,亲自送同道出门。等人走远了,陈景元才发现对方落了三本《医学问答录》在他的石桌上。
陈景元一顿,好奇心驱使之下打开《医学问答录》翻看起来。看完太医正那篇泥鳅实验论文,陈景元又忍不住翻了回去,对上面记录的步骤与结果深深着迷。
这格物实验,着实有趣得很!
陈景元呼唤道童:“去,下山帮我去买些泥鳅回来。”
这个时候,远在洛阳的王雱还不晓得他祸害了大江南北的泥鳅。王雱正在送行宴上吃酒,这送行宴是给他和张载摆的,今年是轮到他们磨勘。
王雱拉着王拱辰的手深情表白:“我当真舍不得您啊!一想到要回开封,我心里就难过,若是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和审官院那边申请再到洛阳这边来。”
王拱辰心道:可别,你小子别再来了。
当然,王拱辰面上还是忍着揍王雱一顿的感觉和这小子依依惜别。
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官,一般都不能在一个地方长待,既然三年一任满了,王雱自然是要回京的。出发前他已给好友和同年们一一去信,表示自己回京啦这段时间要写信的话记得寄到京城去。
吃完送别酒,王雱第二日便带着媳妇儿回京去。
洛阳这边养老的人多,范仲淹他们倒不会觉得寂寞,在王雱临行前叮嘱他好好当差,不要胡闹,也不要挂念。
王雱抱出琴给范仲淹弹了一曲,才上马带着媳妇儿走了。一路上,自然少不了吃吃喝喝玩玩,顺便在张载面前秀一下恩爱。到半路,他们还与郏亶和程颐等人会合了,都在相邻州县,又是同时出发,会撞上再正常不过。
一行人回到京中安顿好,次日去审官院报到,表明自己已经在期限内回了开封,随时等候新差遣。
这几天宫中正好有喜事:十一皇女出生了。
近几个月官家似乎对子嗣不再执着,几乎不怎么留宿后宫,这十一皇女是年初怀上的,起初怕皇嗣被害满得很紧,到显怀后才上报。
听到有人来报说是个皇女,官家脸上很平静,看不出多失望。自从那一梦之后,官家感觉自己想通了许多事,他越发觉得他的王小状元是福星降世,是老天怜悯他没有儿子,特意送他一个状元郎。
他今年年逾五十,已经不年轻了,身体也不好,即便得了个皇子,又如何能看着他长大成人?
即便他还能再活个十几年,生出皇子也才十来岁。他自己便是十一二岁登基,那种受制于人的艰难日子他亲身感受过,若非满朝忠臣再三请求,太后也不会那么快还政于他。
若是他不幸去得早了,留下一个幼童太子,如何才能保障他将来能顺利亲政?如何保证朝中不会有人贾天子挟天子以令诸侯?
听到生出的是皇女,官家心里有种“果真如此”的感觉。
第二日韩琦与诸官再堵着提立储之事,司马光最近刚当上谏官,也在围堵队伍中,见了官家便引经据典地列出三个皇帝不立储导致的灾祸。
官家听完司马光的劝谏,叹息着道:“宗室之中已择有贤能者,诸卿莫急。”
这是官家头一次松口,韩琦等人都欣喜不已,忙道“官家圣明”。
官家听到他们交口称赞自己圣明,心中也很是平静,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又想到那个军临城下的梦。官家开口问司马光:“元泽可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