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宋——春溪笛晓
时间:2018-12-17 09:28:25

  曹立无声无息地来,无声无息地走,吴氏她们都没有察觉。过了两日,吴氏才紧张地把王雱和小妹叫到身边,殷殷叮嘱他们平日里一定不能乱跑,以免被人贩子盯上。
  王雱一琢磨,明白了,这是鬼樊楼的事传开了。许久没上门的方洪也再一次登门,这回他带来的稿子不仅是沈括创作的《黄金国》、《三国杀》后续,还有一份来自柳永的稿件。
  作为一个青楼常客,柳永写起秦楼楚馆之事来简直头头是道,在这份稿子之中他虚构了三个美人,各有各的出身、各有各的长处,最终却都因为命运的捉弄死于非命。红颜化枯骨,多么令人唏嘘!这是三个美人的厄运,却也是一个个不幸家庭的厄运。
  王雱只翻了一段,便明白柳永这是因鬼樊楼之事大为触动才笔耕不辍,一口气写出了这《秦楼三美》。
  京城的鬼樊楼被捣了,外地还是有不少流窜在外的人贩子,这种事永远难以杜绝。王雱稍一思索,便道:“我们可以请城中女伎出演这秦楼三美,扩大影响。”
  这些女子的凄惨命运越是为人所知,痛恨人贩子的人就会越多。只有做到人人喊打、人人警惕,这样的惨剧才会尽可能少发生。
  这年头有些档次的女伎大多“卖艺不卖身”,只有门前悬挂着红栀子灯,且不论晴雨都在灯上盖着箬赣的地方才会提供皮肉服务。
  大部分女伎只在官员、士子聚会时唱唱歌、跳跳舞和陪陪酒,或者到酒楼去当负责招揽客人的服务员。每逢节假日,有才华的女伎还会被邀请到瓦舍中的勾栏、乐棚中演出。
  开封城内就有十余座瓦舍,其中大小勾栏五十余处。所谓的勾栏就是民间商业演出场所,每天都有不同的节目在其中演出,其中一处最大的勾栏可以容纳数千人,开个演唱会都可以了!
  这些事都是曹立给王雱打探的,王安石休沐时王雱也缠着他去瓦舍那边看过,什么唱戏的、耍杂的、吹弹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找不到的!
  这些地方,都可以好好地利用利用。
  王雱让方洪凑近些,与他嘀嘀咕咕一番,方洪两眼一亮,辞了王雱回去做准备。
  王安石回来时正好撞见方洪,眉头一跳。
  方洪恭恭敬敬地朝王安石见了礼,没有多留。
  王安石走到王雱书房卧房二合一的房间里,撩袍坐下,问他儿子:“你又在捣腾什么?”
  “没捣腾什么。”虽说这年头士子多与女伎往来,可他爹是异类,他出去应酬连酒都不喝,更别提招妓了。要是让王安石知晓他给方洪出主意搞什么秦楼三美演出,王安石一准会追着他揍。父子之间嘛,还是需要善意谎言的!
  王安石一看王雱那贼溜溜的模样,立刻知道这小子又要搞事了,免不了问出一句小孩子永远痛恨的话:“你司马叔父给你布置的功课都做完了?”
  王雱顿时蔫了,像颗失了水的小白菜,再没了水灵灵的模样。他默默回到自己书桌前,惨兮兮地和他爹抱怨:“我还是个七岁小孩,哪里看得懂这么多书?”
  王安石冷酷无情:“过了年,你就八岁了。”
  哦,蛇鼠一窝!
  王雱不理他爹了。
  饭后,王雱教他妹弹琴。王雱觉着自己这么有天赋,妹妹一定也是天纵奇才,坚定不移地每天带妹妹叮叮咚咚地乱弹。
  小妹不知道自己弹得是好是坏,听哥哥夸她弹得好,立刻叮叮咚咚得更卖力了。
  黄昏金黄的夕光之中,兄妹俩一个教一个学,画面十分温馨,吴氏做针线活的空当会停下来含笑看着他们。
  王安石看着吴氏一脸高兴,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问吴氏:“你真觉得六娘弹得好听?”
  吴氏嗔道:“小妹才那么小一丁点,弹成啥样有什么要紧的?”
  王安石点头。这才对,幸好吴氏没有夸女儿弹得好,要不然他真的要觉得自己耳朵有问题!
  王安石抄起一本书和一叠手稿,无奈地对吴氏说:“我去君实那儿读书。”这乱弹一气的琴声绝对算是噪音了。
  没过多久,司马光也给司马琰买了把琴。他原想着请个女夫子上门教司马琰,结果王雱见缝插针地表示自己可以教,积极揽下了这活。
  从此之后,王安石的另一片净土没了,连带司马光也被扰到不得安宁——毕竟王雱和两个“学生”的琴声交替响起,时而动听,时而嘈杂,比纯粹的叮咚乱弹更加扰人。
  司马光也很无奈,只能亲自帮他们把琴扛到远处一处临水的亭子里,等他们练够了琴才帮他们扛回来。
  王雱这边舒舒坦坦地教妹妹和司马琰弹琴,方洪那边却紧锣密鼓地推出了柳永写的《秦楼三美》。原本冲着香艳戏来的人看完后直接萎了,再翻开细看,都潸然泪下,为书中三美的命运而揪心。
  趁着新书大卖,方洪跑出一个大饵:接下来要在女伎中选出“三美”,分别代表书中三位命途多舛的薄命美人。被选为三美者可得丰厚赏金或者柳永词一首。这柳永词,是为三美而作,柳永本已写好在书里,但方洪可以把它扣留下来用来做最终奖励。
  柳永词在女伎之中十分受欢迎,消息一出,不少收到帖子的女伎都欣然答应。没办法,如今的秦楼楚馆就像后世的娱乐圈,出名的永远是那么几个,底下无数女伎想要出头、想要成名。
  要是能独得一首柳永词,绝对可以让自己接下来一段时间名气大盛!
  哪怕最终未能中选,参加这次“三美海选”也算是让她们露了露脸。名气大小,才情高低,决定了她们往后受邀的待遇。女伎本就是吃青春饭的行当,谁会拒绝这种能拔高自己人气、顺便给自己镀镀金的邀请?
  一时之间,《秦楼三美》在京城中卖得火热,女伎们几乎都人手一本细细品读,想看看自己能应选哪一美。不少女伎们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粉丝”,粉丝们得知自己喜欢的女伎要去参选,都掏钱买了本《秦楼三美》回去研读,摩拳擦掌准备给美人出主意。
  便是朝廷官员们,闲暇之余也会议论几句这场闹得整个京城沸沸扬扬的“三美海选”。
  刘沆因着鬼樊楼的事顺利解决,这段日子过得好不舒心,想想这事好歹也有自己一部分功劳,心里要多开怀有多开怀。等他听到底下的人来报说柳永出了本《秦楼三美》,要趁着过年这段时间搞什么三美海选,刘沆脸都绿了。
  怎么又是这柳永?!
  都快七十岁的人了,好好在家里含饴弄孙不好吗?!
 
 
第五十章
  方洪大方得很, 直接盘下皇城之东最大的勾栏半个月——就是可以容纳数千观众的那个。这处瓦舍邻近大相国寺,过年前后最是热闹,租金可不便宜。
  评委阵容也颇为强大, 非专业的有从“书香会”挑选出来的死忠“书香客”数位, 个个都是土豪;专业的则有方洪手底下的几个“专职编辑”, 个个都把《秦楼三美》读得老熟。
  本来王雱还想多忽悠几个人过来, 结果司马琰给他念律法,说这年代当官的人可以大家在公务场合一起嗨皮嗨皮, 但不能私底下招妓淫乐,违者得杖八十!
  王雱屈指一算,自己还真不认识几个不当官的人,只能勉强接受这样的评委阵容。
  三美海选如期开始,这段时间青楼中精通化妆的“退休女伎”都忙得脚不沾地, 帮忙按照书中描述给参选者设计妆容。
  海选现场十分热闹, 王雱自己还小,不管吴氏还是王安石都不会带他去,他没法子, 只能派曹立去瞧瞧,让曹立给自己说道说道。
  曹立不喜热闹, 但还是照搬。他有独特的观察视角, 回来后给王雱汇报:“人很多,一大早就有几百闲汉等在那等着看‘三美’, 临近中午时人更多了, 后排的人得垫着脚伸着脖子往前看。”顿了顿, 曹立又给王雱介绍女伎们的情况。
  这些女伎们个个都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贴合“三美”角色的衣裳,有的是少女时期的“三美”,有些是年长些的“三美”。曹立告诉王雱,有的人的妆浓得很,能把耳朵边的痦子都挡住;有的人嫌弃自己胸太小,往胸口塞了东西;有的人觉得自己太矮,特意把鞋底做高了;有的人不喜欢自己的眉型,把眉毛剃光光画了上去。
  王雱起初还听得兴致勃勃,听到后面就萎了。有他这么评价美人的吗?看人要看优点!
  人家辛辛苦苦化好妆,你就给人家这样的评价?!什么叫长了痦子、眉毛不好、胸太小、人太矮!
  王雱语重心长地教育曹立:“曹立,你这样是娶不到媳妇儿的。”
  曹立有些疑惑地看向王雱,不明白自己照实汇报有什么不对。
  王雱打发曹立回蒙学去,自己溜达去司马琰家找司马琰分享这事儿。王雱唉声叹气:“像曹立的这样的,以后可咋讨老婆。”
  司马琰无语:“你才多大?还关心别人能不能讨到老婆!”对这“三美海选”的主意,司马琰倒没太大排斥,虽然她和王雱都没法出去见识见识这年头的“女明星”们,但是听别人聊聊过过耳瘾也不错。
  王雱拉着司马琰去琴前说话:“我最近得了本新琴谱,你来听听看好不好,好的话我给范爷爷寄去。”哪怕他爹当了京官,王雱和范仲淹的联系也没中断。
  今年两浙路天灾贫乏,到处闹饥荒,范仲淹想了个法子:以工代赈。意思是朝廷不直接赈济灾民,而是掏钱搞基建,雇佣灾民来做工。这样一来等同于花同样的钱,却既稳住了灾民的心,又能搞好杭州的基建工程。
  王雱觉得大佬们的思路实在太牛逼了,他这小菜鸡也就配当个天天吃喝玩乐的小纨绔。
  对于王雱借着自己年纪小不要脸抱大腿这件事,司马琰没法做出任何评价。她耳朵不如王雱灵,不过好歹也是从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过来的,基本的品鉴能力不算差。
  王雱坐下一曲一曲地给她弹,司马琰一曲一曲地和他讨论适合还是不适合,不知不觉便弹到了司马光下衙回家。
  司马光还没进门就听到自家院子里传出的琴声,推门一看,王雱坐在院子里弹琴,司马琰在一旁听着。一曲终了,司马琰给王雱说了什么,王雱拿起琴谱在上面写写画画做标记。
  两个小孩一样年纪,坐在一起瞧着也一般大小,看着就是两小无猜的竹马青梅。
  司马光轻咳一声,引得司马琰与王雱都抬头看向他。司马琰和王雱齐齐起身朝司马光问好。
  司马光问:“在做什么?”
  王雱如实相告。
  听到王雱说要寄琴谱给范仲淹,司马光有些沉默。
  王雱何等敏锐,一下子察觉了司马光的静默。王雱马上问:“是不是范爷爷出什么事了?”
  “朝堂中的事,你不必管。”司马光叹息。
  王雱哪能不管,麻溜地跟着司马光进屋,等司马光坐下后又是捏肩又是捶背,口里还甜滋滋地奉承着,弄得司马光无奈地骂道:“你这小子将来要是入了朝堂,一准进佞臣传!”
  王雱不仅不反省,反而还美滋滋:“佞臣传那不都得当大官才有资格进,看来老师您很看好我!”
  司马光算是明白王安石为什么对这儿子又爱又恨了,这要是他儿子,他也会天天想揍他。司马光还是没扛过王雱的拍马招数,把范仲淹的事给王雱讲了:哪怕范仲淹已经被调到外地去,有的人还是觉得范仲淹离京城太近了,尤其是范仲淹在邓州、杭州两地任职时都声名大噪,那些人的奏疏更是上个不停。
  现在,上面扛不住下旨要把范仲淹调到青州去。
  青州这地方,在舆图上看起来倒是比杭州近,只是路不好走,经济也不如杭州好,算是落后地区——哦不,欠发达地区。从好的地方平调到差的地方,可以说是贬谪了。
  王雱听了安静下来。
  国家财政扛不住,最着急的肯定是皇帝。皇帝想要推行新政,手里需要有刀,范仲淹是被挑中的那把刀,锋利而又锐气。
  背后一起执行的,其实还有整个宰执班子:晏殊、韩琦、富弼等等。这些人现在都在外面按部就班地历练着,只要能做出成绩,他们都会再次被重用。
  可是作为主持者、作为出头鸟,范仲淹无疑是反对者们的集火对象。只要他稍有重新被重用的迹象,马上会被反对者们集火攻讦!
  皇帝对这把刀,到底是爱重还是利用?
  王雱不知道。他没见过当今皇帝,对历史上用“仁”之一字还评价的仁宗没有太直观的印象。
  他只知道许多年后他爹王安石会成为另一把刀。范仲淹如今的遭遇,让他看到了他爹的未来。
  王雱顿了顿,起身对司马光说:“我先回去了。”
  司马光叹气:“回去吧。”小孩子的感情是最纯粹的,爱憎分明,喜欢的人遇到了好事他会跟着高兴,遇到了不好的事他会跟着难过。
  王雱跑回家,却在家中见到了范仲淹的儿子范纯礼。当初范仲淹支持胡瑗在太学搞改革,把自己的儿子也放到太学念书去了。今年范纯礼年方十九,依然在太学读书,算是“考试教育”教出来的第一批人。
  范纯礼显然也听说了范仲淹调任青州的事,他把范仲淹寄给王雱的信带了过来,眼睛隐约有些发红。
  王雱跟范仲淹学琴,算起来也算是范仲淹的半个学生,他向来最会攀关系,每回见面便“师兄师兄”地喊。这回见范纯礼眼眶泛红,王雱心里也觉难过,和往常一样喊了声“师兄”。
  王雱回来了,范纯礼也就把来意说了出来:“我这次是来和阿雱你辞行的,父亲要启程去青州了,我不放心。读书么,有心的话在哪里读都一样。”虽然他父亲身边有继母跟着,可继母所出的弟弟比王雱还小几岁,正是最闹腾的年纪,范纯礼决定跟着一同到青州去。
  王雱没拦着,他回忆着青州在舆图上的位置,那地方是未来的山东,入冬之后大雪纷飞,冷得很。王雱对范纯礼道:“师兄你什么时候出发?到时我给你送行,顺便给你些东西带给师父。”
  范纯礼想要推拒,对上王雱坚定的目光之后却把话咽了回去。多些行李就多些行李吧,谁叫这是他父亲最喜欢的小孩儿。
  接下来几天,王雱时而跑司马琰家和司马琰讨些御寒汤药的方子,时而领着曹立出去各个酒楼溜达、拉住报菜名的小二让他报些鲁菜菜名来听听,时而跑去拜访人家山东籍的大小官员和人家聊那边的风土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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