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管这想法现不现实,反正他们就是这样想的。
梅尧臣那篇文章反响更大,不少人看完之后回忆一下自己这些年水深火热的生活(或者正在享受的水深火热的生活),顿时掩卷大骂:“天杀的王元泽,原来都是你出的主意!!!”
这时候他们忘记了拿到王元泽版《九经纲要》时的激动与感激,只想着找到这家伙,然后,群殴他一顿,让他知道给夫子们出主意坑害芸芸学子是要遭报应的!
王雱这会儿还在带着人统计这一季度洛阳的客流量会翻几番、估算一下客流量带动的税收能不能翻倍,感觉美滋滋啊美滋滋。等《牡丹亭》最后一出演完了,他才拿到开封那边送来的新一期《国风》。
看到广告刊出了,版面还挺靠前,王雱很是欣慰。他范爷爷现在还是主编呢,大篇幅广告说登就登,不花钱还有稿费,多爽!
等翻到下一版面,王雱的笑容就凝滞在脸上。
太过分了!
自己人互坑就互坑,为什么跑去《国风》上揭他老底?!
不知道《国风》的读者很多都是正在被坑害或者刚刚被坑害完的一代人吗?
第一一四章
王雱最近的生活过得颇有些水深火热, 他给司马琰写信抱怨他梅先生干的好事。
自从《国风》刊出了他梅先生那篇“王小雱坑人记”, 他每日巡查时就成游学士子们的观光景点啦, 每天他顶着烈日艳阳在忙活, 那些家伙就自带一张小马扎, 坐在一旁对他指指点点, 看他辛苦跑腿。有一次可险了, 他经过一条幽暗的小巷子时差点被人套上麻袋,拖进去打一顿。
这些家伙, 真是无法无天啊!
更惨的是,苏轼他们也写信过来指责他。他们被坑又不是一次两次,多几次又有什么所谓呢?他们可是无话不谈的好友,怎么能为了这种小事生出嫌隙?
不应当啊!男儿大丈夫,要有心胸,要有肚量!
最过分的是沈括, 他在南边种菜,哦不,种油菜,改造榨油工具, 居然不忘叫人帮他买一本《国风》在田垄间读完!
他沈括好歹也是想转投科学怀抱的准理科生苗子, 怎么能对早就毕业远离了的文科院校念念不忘?应该迈开大步子往前走才是。
王雱给他阿琰妹妹写完信, 又读起底下的人新送来的信。这些信里还有吕希纯写的,吕希纯兄弟几人少时是从邵雍, 听说邵雍要开专题讲座, 决定请假过来支持邵雍, 反正签判之职也没有什么需要他忙活的,正适合带着兄弟过来洛阳玩玩。
同年要来,王雱这半个地主自然要好好接待的。看到吕希纯能请假来玩,王雱顿时受到了启发,麻利地让人给离得近的同年们发了帖子,统一邀请他们夏天过来玩耍。
能坑一个是一个,等回头人过来了,他可以顺便给他们张罗几场青年讲堂嘛。这一个两个长得可俊,又那么有才华,怎么能不展示展示?没选题也不要紧,人来以后他可以给他们启发启发,保证随随便便就可以讲上一整天!
王雱说干就干,马上找人去跑腿,务必在盛夏来临之前把帖子送到临近州县的同年们手里。
御史吕夏初看完《牡丹亭》的所有场次就回去了,这个月朝中风平浪静,没人弹劾王雱,很叫王雱失望。台谏的人也太精明了,只给他打了一次广告就不愿再义务帮忙!
好在冯茂这小胖子最近越干越有想法,还为他的旅游专线搞了新动作:他把牛车马车都粉刷一新,专为商贾之家设立的路线,画的是大朵大朵的洛阳牡丹图,一看就很有富贵意象,喜庆;专为文人设立的路线,那就是画些梅兰竹菊之类的,一看就雅致得很。还有低调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眷车,便于一揽沿途风光的敞口车等等……总之,只要你有钱,没有你买不到的服务。
许多人乘船而来,下船后便能看见冯茂的旅游社招牌,买到详尽的《洛阳旅游指南》,什么都不用想,只管吃喝玩乐就是,玩得非常舒心。也因此,在口口相传之下,前来洛阳游玩的“回头客”越来越多了。
王雱在心里慨叹一番,继续在一干游学士子的盯梢下积极干活,时不时还把这些士子抓过来当壮丁,给西京文建工作充当志愿者,反正是免费的,不用白不用!
五月中旬,王雱被梅尧臣叫去了。西京国子监监生少,工作量也小,梅尧臣身体不太好,是被安排过来这边休养了,底下的事有张载去跑动,他反而清闲。
一闲下来,梅尧臣文人心性上来了,准备著书。
这段时间他没怎么挑王雱的刺,干的就是闭门整理文稿。自从科举频频失意,被拒在官场门外多年,他便终日研读古文、沉醉其中。
好友欧阳修喜爱韩愈,他则喜爱柳宗元,他晚年的诗也多学柳诗。这时代能尽得天下书而读之的人毕竟是少数,即便唐朝距今并不远,也并没有多少人能熟知柳宗元诗文。
就拿前两年开封那场“唐朝三大诗人”活动来说,梅尧臣后来去看了,柳宗元连前十都没进,压根没影!
这毕竟是梅尧臣的私人著作,要他公器私用直接在国子监印书所印,梅尧臣没那个脸皮。是以梅尧臣把文稿整理完了,便将王雱寻了过来,让王雱给送去方氏书坊那边去。
相处久了,梅尧臣早看出王雱与方氏书坊那千丝万缕的关系了,这才会把稿子给他。
梅尧臣同时给的,还有另一叠“优秀作文选集”。他上次布置下去的课题结题了,学生们调查出很多有趣的东西,充分展示了海路、陆路对外贸易的重要性。梅尧臣相信有了这些材料,王雱能玩出很多花样来。
王雱欢欢喜喜地抱着两份文稿跑了,回去读梅尧臣写的《柳宗元诗选》。一看又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书名,王雱挺想给改一个,想到梅尧臣的臭脸又忍住了。
读完稿子,王雱才知晓身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竟又是一个搞变法的,就是运气不太好,搞到一半皇帝没了,新皇对他们这些变法派很不信任,直接把他贬到边远的永州去,并且下旨表示再不会让他回朝。
为了让柳宗元的诗更容易让人接受,梅尧臣还用上了对比手法,把柳宗元和杜甫摆在一起对比,展示他们都是在遭遇坎坷之后文风嬗变,真正淬炼出成熟的、动人的独特风格。
这就是捆绑营销啊!
王雱脑内看稿子的过程中已经脑补出不少宣传标语!
也是读完梅尧臣的稿子,王雱才发现柳宗元也写了那么多后世耳熟能详的篇目,比如九年义务教育里的古文就有《黔之驴》《捕蛇者说》《小石潭记》,诗词也不少名句,比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等等。
除了这些短小诗文之外,柳宗元正职是搞政治的,会写一些政治论文,比如他写了篇《封建论》,抨击分封制是“私天下”,秦之后的郡县制才是“公天下”。总之,就是明晃晃地写“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封建大大地不好,反对开历史倒车,坚决拥护中央集权制度。
看到柳宗元参与永贞变革后下场那么惨,王雱心有戚戚,连夜帮梅尧臣把这两篇稿子整理排版搞封设,叫胡管事送去印坊打样给梅尧臣瞧瞧满不满意。
梅尧臣自然是满意的。
他只是想把书印出来让人了解了解柳宗元其人,推广柳宗元冲淡平和的诗风,至于这书的销量会不会火爆,他根本没去考虑过。
既然梅尧臣表现出“一切随你折腾”的意思,王雱就自由发挥地写了个营销方案让胡管事派人连着稿子带去给方洪了。
方洪和王雱合作已久,一看就晓得王雱是要大推这书,当即让底下的人腾出手来按照王雱给的方案开始执行。
这个时候吕希纯他们已经抵达洛阳,与王雱一道去见邵雍。
看着王雱熟门熟路地陪邵雍去菜畦里摘了新鲜蔬菜,又捋起袖子料理起从山民手里买来的山鸡,俨然一副主家待客的架势,吕希纯兄弟几人都有点懵:到底谁才是邵雍的学生啊?这家伙到哪都这么能来事的吗?
邵雍倒是习惯了王雱这架势,一脸的淡定。不淡定不行,王雱隔三差五就跑来他这边“度假”,说是城里车马太喧嚣,他需要来沉淀沉淀,尝尝山中野味,以免自己被污浊不堪的俗世给污染了。
邵雍觉着是王雱这小子去污染别人才对。
别看邵雍隐居山野,他可是开班授课的,门下弟子不乏吕希纯这样出身官宦之家的类型,也不乏洛阳名门大族子弟。他这里的消息并不比外面的人淤塞,外头有什么动静他都是知晓的。
邵雍善治《易》一经,早年沉迷道学,对卜算有些心得,只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这卜算之术遇到王雱便不灵验了,几乎算不到任何与王雱有关的事。
他那卜算之学,与其说是真的靠卜算,不如说是靠推断与观察。
与他往来之人或为名、或为利、或为权势地位、或为香车美人,总之,总有弱处,也总有欲求。
偏王雱不一样,他分明喜好享乐,对吃喝玩乐随便一道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可这小子,叫人看不出他的软肋何在,更看不出他真正在意什么,只要他想,他什么人都能亲近、什么事都能做。
可以说,这世上鲜少像王雱这样让邵雍琢磨不透的人。
正因如此,邵雍才会忍着这烦人的家伙时不时登门骚扰。
王雱可不管邵雍对着他琢磨什么,邵雍在他眼里那就是牛逼的人才培养专家,只要多往邵雍这边跑,洛阳城里许多年轻人他都能尽情使唤了。瞧瞧,这回吕希纯不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吗?
王雱陪着吕希纯兄弟几人见完邵雍,把他们师徒俩的专题讲座选题都给敲定了,心满意足地回去让人准备场地。
洛阳城部分地皮与建筑还在官府手中,王雱为了筹备讲学之事早早改建了一处大讲堂,这半年来一直在装修呢,五月开始,这地方就正式开放了。
讲堂可以容纳数千人,十分宽敞,为了让讲课的人可以轻松将声音传遍全场,整个讲堂是王雱专门设计的,借用了一些后世用到的扩音技巧。
张载过来试讲过一堂课,恨不得天天带着学生过来上课,感觉真是太棒了!
对于这位不矜持的教育学家,王雱当然是选择把讲堂钥匙交给张载,让张载负责安排讲堂日常使用事宜。王雱将邵雍师徒几人要讲的课题交给张载,让张载帮忙按照定下的日期把讲堂腾出来。
很快地,王雱热情邀请的同年们陆陆续续抵达洛阳,一场浩大的西京讲学活动也正式揭开序幕。
王雱的同年之中有一人叫程颢,他过来时还捎带上了他在开封讲学的弟弟程颐。王雱热情地送了他们《牡丹亭》的套票,并且送他们一本梅尧臣的新书,叹着气说:“梅先生难得写一本书,你们帮个忙看一看,回头瞧瞧能不能给写个推荐吧!梅先生身体不好,书卖不出去他会伤心的,唉,我这个当学生的只能帮他到这里啦。”
程颢和程颐如今都才二十出头,还是面皮略薄的年纪,听王雱这么说自然一口答应下来。不过他们心里都忍不住犯嘀咕:王雱这么直白地说他老师的书卖不出去,要他们帮忙推荐给别人,真的不会挨揍吗?
事实证明,程颢兄弟俩的猜测是很有道理的。
王雱逢人就说“我梅先生的书卖不出去,你们帮忙给推荐推荐”,一开始梅尧臣是不晓得的。直至吕希纯去看他委婉地给他说了这事儿,梅尧臣才知道王雱干了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怪不得最近许多人看他的目光怪怪的!
这可把梅尧臣气得腿脚都好起来了,抄起根棍子追得王雱满园子跑。
王雱觉得自己老冤枉啦!
怎么着?
就许你坑我,不许我坑你?
第一一五章
程颢兄弟俩拿了《牡丹亭》套票, 入夜后也没什么事, 便与同伴结伴去看了。他们来得巧, 正好赶上新一轮开演, 若是多留几日可以完完整整地看完。
程颢与程颐看完《牡丹亭》的第一出, 离开时始终想着剧中提到的背景。
那背景着墨并不多, 许多人甚至直接略过了, 程颢兄弟俩却敏感地捕捉到剧中那个荒诞背景背后潜藏的东西:剧中看似偶然涉及的一些礼教问题,都隐隐在批判着什么。
程颢和弟弟都师从于周敦颐。他们的老师曾给他们讲过《礼记》里的话:礼者, 理也。
所谓的礼义,指的就是他们所追寻的、无所不在的“理”。
虽说他们兄弟俩很多想法都很一致,但差别还是有的。
程颢认为人应该学会控制住自己的欲望,才有机会寻求到“天理”,也就是孟子所言的“不动心”:富贵不淫,贫贱不移, 威武不屈。
他希望用这样的原则约束自己,追寻心中向往的“理”,并不强求与他人。
他弟弟的看法是不一样,他弟弟认为“上下之分, 尊卑之义, 理之为也, 礼之本也”,世道之所以会乱, 就是因为纲常不正。只有万物按“理”运行, 才不会出现动乱。
因此他埋首读书, 穷究书中道理,入京只为秋闱;弟弟程颐虽与他一同入京,却并未参加科举,而是在开封开班讲学,广收门生。
程颢知道弟弟的打算。弟弟是希望将自己的感悟、自己的思想传播开去,影响更多的人。
简单来说,就是他只想用“理”约束自己,弟弟却想用“理”约束天下人。
可是看了这么一出《牡丹亭》,程颢忽然意识到,便是自己也不一定能做到“灭人欲”,但凡是人,免不了都有贪欲、私欲、淫欲,想要追寻天理大道,必然得摒弃过多的欲望。可是人非圣贤,孰能做到无情无欲?
若是当真有人把“天理”当做工具,压迫女子,打击士子,愚化百姓,世道会不会变得和剧中一样扭曲呢?这并不是程颢想看到的,他相信弟弟也一样。
等把《牡丹亭》的套票一张不漏地刷完了,程颢深吸一口气,对弟弟说:“正叔,我们得谈谈。”正叔乃是程颐的字。
程颐抬起头,对上了兄长认真的眼睛。
自从看了《牡丹亭》,再去参观了张载的“实验室”、亲自动手验证过四周虚空处都有“气”存在,程颐最近也多了许多纷乱的想法:如今的洛阳给他展现的是一种全新的风貌,处处新鲜、处处宜人、处处都让人喜爱,就连他曾经最瞧不起的女伎,演出时所展现出来的敬业与美丽也让他无法厌恶,甚至还让他对“杜丽娘”这个虚构的女子产生了难言的怜悯与怜惜。
这,怎么可能!
程颐有些失神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