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罕的晚宴毫不意外地在众人的各异心思中草草结束,朱成翊与车里土司女儿的亲事最终没能说定,思罕实在无法当场下定决心将小女儿送给朱成翊。但土司大人要与朱成翊结亲的决心却是下了的,毕竟此次晚宴的目的便是结亲,至于将哪位女儿许配给朱成翊,还得待思罕与一众家小商议后,再做决定。
……
朱成翊端坐客房窗旁的春榻上,手中是思罕白日里交送自己的八百里山林地契,他翻来覆去的看着,心中满足又喜悦。这是宫变后属于自己的第一块地,以后还会有第二块,第三块……明日便要回勐海,将这地契呈与韵儿姑姑看,让她也高兴高兴。
朱成翊想得正乐呵,突然想到思罕就要塞个女人给自己做妻子,好心情瞬间灭了一大半。朱家是什么人,他思罕又是什么人?可事到如今,自己却不得不娶个蛮族女人,只为从他思罕手里夺点好处。
今日若不是安媞出面将了她亲爹的军,自己只怕是明日便要带个粗鄙的摆夷女人回勐海了。如若自己娶了摆夷女人做妻子,韵儿姑姑呢?将她还予梁禛?她不是一直打算回梁禛身边的麽?
朱成翊的呼吸急促起来,一想到日后再也看不到齐韵,只觉得心口揪得生疼。以往齐韵跟在梁禛身边,自己够不着,那是没办法的事。可如今齐韵现在就在自己手上,要自己主动放手,却是万万不能够的!
朱成翊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想了许久,直到他听见窗外传来石子敲击的声音。他推开窗探头一望,溶溶月色下,短衣筒裙的摆夷少女娉婷玉立。
“睿之公子,安媞特来归还齐姐姐的画裙……”
客房内,朱成翊望着眼前不请自来的安媞有些难为情。自己完全不记得安媞对自己的“赠奴”之恩了,可安媞却不惜牺牲女子自尊,挺身而出保护自己。
“安媞姑娘……翊感激姑娘今日解围!”朱成翊嘟囔半天,终于深深一揖向安媞道了个谢。
安媞捂嘴吃吃笑道,“你乃齐姐姐的兄弟,我喜爱齐姐姐的爽朗,自然也将你看作朋友。朋友有难,安媞自当拔刀相助,大公子莫要多礼,咱不兴谢来谢去。”
她手脚麻利地将手中的画裙与朱成翊的行李重新打包放做了一处,复又开口,“今日之事只是暂时搁置了,如若日后我父亲再次提起,公子又该如何?”
朱成翊呆愣半晌,“姑娘放心,翊自会寻了托词拒掉。”
“不!公子,我会尽力让父亲答应将我许配予你……我希望公子毋要推拒……”饶是安媞心无杂念,爽朗如斯,依然臊红了脸。
她稳住心神,复又开口,“家父想要控制公子于股掌,与你结为姻亲,便是他达成所愿的方式之一。公子可以拒了他这次,但家父可不会因为公子拒了联姻,便放弃他的目的。下一次,公子还能拒得了他的兵刀,他的探马麽?公子,你初来乍到,立足未稳,在我父亲尚且只用了如此柔和的方式试探于你时,公子应顺势而为,为自己谋求机会与时机……”
安媞望着朱成翊,双眼晶晶亮,眸光专注又坚定,“公子对安媞也不放心麽?如若安媞心怀鬼胎,还需得向公子吐露家父的谋算麽?”
朱成翊心绪难平,他何尝不知思罕此次联姻的目的,安媞许是上天派来振救他于维谷中的罢。安媞天真善良,因齐韵的关系对自己也颇有好感。如若娶安媞为妻,思罕与自己的联姻便成了思罕的一方破绽,只要自己利用好了安媞,将计就计顺势拿下思罕便不再是痴人说梦。
他面沉如水,双目晦暗,“姑娘为何不顾迕逆自己亲生父亲,如此相帮我朱成翊?”
安媞定定地看进朱成翊的眼睛,“奴家相帮公子,并不只因为公子乃安媞朋友。安媞一日偶然听得家父与幕僚谈论公子之事,只恨那叭力勐阴损狠毒,惑我老父亲心智。我只想父亲安康,顺遂,不想他以年过半百之躯,行那火中取栗之事,奴家不愿叭力勐心愿得偿……”
朱成翊默然,安媞嫉恶如仇,出于同情弱小,选择与自己站在一起,如此纯真的姑娘倒真是个好姑娘。他上前一步,一揖到底。
“姑娘正直良善,可钦可叹,承蒙姑娘大恩,朱成翊没齿难忘!”
安媞笑得温柔,她深深地看进朱成翊的眼睛,神色莫辨,“明日公子便要回勐海了罢?过些日子,安媞再来探望齐姑娘与公子。”
☆、乱情
齐韵独自坐在榻前, 细细地翻着堆满床榻的织锦与布匹。昨日朱成翊去往土司府相见思罕,留下了一锭金与特木尔, 让自己随便买东西,于是乎齐韵便买了这一床塌的布匹,预备给朱成翊及部从裁些衣衫。
齐韵于一堆布匹中挑挑拣拣, 最后捡出一方娑罗布(摆夷族的民族织锦)。端详良久,满意的笑着,又取出针线,笨拙却很仔细地往这方娑罗布上绣描起来。
齐韵这“绣活”做了足足一整日, 听特木尔回复, 今晚朱成翊便回勐海了。齐韵满意地拍拍手,直起身揉揉自己已然酸软的脖颈, 她低下头看向桌上的这方娑罗布。
这是一方罗帕,一尺见方,丝织锦质地。织以黑蓝翠三色丝线, 一只昂首直立, 长尾垂地的翠蓝孔雀栩栩如生。罗帕边缘一行小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落款一个“韵”字。
齐韵绣的便是这一行小字,就这为数不多的十几个字,害得她手指不知被戳了多少个洞。齐韵对着这一行小字端详良久,终是满意的点点头, 仔细叠好了,放入书筒,仔细封好书筒口后便出了房门。
齐韵寻来客栈的小二,给了他一锭银,托他替自己寻个妥帖的北上京城的商队,将这卷书筒送交镇抚司衙门梁禛大人。小二高兴的接下这一锭银与书筒,自是应下不提。
晚膳时分,朱成翊与白音回到了客栈,虽是一路奔波,他依然神采奕奕。甫一进客栈的小院,朱成翊便高声呼唤起了齐韵。待他看见回廊下齐韵笑吟吟的望向自己时,他三步并两步冲至齐韵跟前,握住她的手。
“韵儿姑姑,我拿到濯庄的地契了……
……
齐韵举起面前的酒盏又与朱成翊饮了一杯,她酒量不好,只两杯下肚,脸颊便已然飞红。
朱成翊今晚很开心,濯庄毕竟是他逃难以来获得的第一块立足之地,地理位置优越,无需再如丧家犬一般东躲西藏,他如此开怀自是必然。
看见朱成翊如此展颜,齐韵心里也好似吃了蜜,翊哥儿越顺利,便意味着自己越能尽早回京见到梁禛。她笑吟吟地又替朱成翊与自己斟酒了一杯酒,“翊哥儿多吃些菜,莫要醉了才好……”
朱成翊双眼微醺,他满眼含笑地望向齐韵,“姑姑你真好,没有你,我哪能安全抵达车里。”
齐韵抿嘴一笑,“翊哥儿作何与我如此生疏了?送你来云南,不是我应该的麽?”
朱成翊颔首,收敛了面上的笑,有些尴尬的沉吟片刻,复又抬起头,“姑姑,此次翊去往车里土司府,思罕说要将他女儿许配与我为妻……”
听闻此言,齐韵亦正色看向朱成翊,“翊哥儿,这思罕心思可不单纯啊……”
朱成翊点头,“我何尝不知那思罕想将我控于他股掌,可此桩亲事如若拒绝,怕是还有后着。”
“翊哥儿想应承下来?”齐韵满眼探究。
朱成翊闲适地侧身靠向身侧的扶手,只手把玩着手中的酒盏,“姑姑可还记得借走你衣裙的安媞?”
“安媞?”齐韵讶异话题为何突然跳转至一摆夷女子,她愣了愣,“自是记得的,那月华裙可是奴家心爱之物。”
“安媞乃思罕之幺女,思罕在为我置办的结亲宴上,想塞个冒牌女儿给我,被安媞搅了局……安媞她想自己嫁与我……”
齐韵愕然,半晌合不拢嘴,她怔怔地看着朱成翊,须臾方回过神来,满脸嬉笑地冲朱成翊肩膀就是一拳,“翊哥儿果然长大了,魅力无限啊!随随便便便引来土司的女儿拜倒你脚下。”
朱成翊飞红了脸,瞪了齐韵一眼,“姑姑莫要如此调笑于我,安媞心性纯直,她视你为知己,对我自然另眼相看。她只是不想思罕为奸人蛊惑,行了那诛九族的罪。出此策略,一来阻了她父亲安插人手于我身旁的诡计,二来亦可替我周旋一二。”
他一个抬手,狠狠饮尽杯中酒水,“翊亦预备应承了安媞的求亲,只待思罕下定决心,便要迎娶安媞。有她做屏障,我便有机会避开思罕锋芒,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拉下思罕,夺了车里。”
齐韵呆怔,她神色复杂地看向朱成翊,“安媞乃女中伟丈夫,识大体顾大局,翊哥儿便能如此心安理得地利用于她,直至她家破人亡麽?”
朱成翊抬眼看进齐韵双眸,“韵儿姑姑,世间许多事不能以对错概之。如若没有车里边境屠汉之事,我哪能生出毁了思罕之心。安媞良善,日后我多弥补于她便是,她再纯良亦不能阻了我夺取车里之心!姑姑,你可知我为何踌躇?”
他伸手捉住齐韵的手,“我希望能与我成亲的是姑姑你……我不喜爱那安媞,可我太弱小,此时却不得不低头,以妻之位换取一时的安康……”
“朱成翊!”齐韵急急地打断了朱成翊的话。
她吞了口唾沫,勉强理了理思绪,“翊哥儿……我不能与你成亲,能做你妻子的只能是安媞!试问哪个闺秀只是为了所谓的大义,便要主动付出自己的终身?更何况,此种付出是要与自己从小生于斯长于斯的家族做对……你以为这是仅靠勇气与正义感便能做出的决定吗?”
齐韵抽出被朱成翊握住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翊哥儿毋要被欲望蒙蔽了双眼,忽略了身边真正爱你,关心你之人……”
朱成翊呆愣的看向齐韵,眼中一闪而过有痛楚,有不甘,但很快消弥,他眸色沉沉如深潭。
“姑姑一直想将翊推与他人吧?如今终于有了机会,你便要促成翊尽快达成他人所愿,如此一来,姑姑便可放心与那梁禛双宿双飞了!”
齐韵扶额,又来了……
朱成翊就如一稚儿,自己便是自小陪他长大的玩偶。稚儿虽已长大,有了自己的人生,却依然不肯扔弃幼时的玩偶。
她揉揉额角,重新组织了语言,开始了第二轮劝说,“翊哥儿,你我一同长大,长久在一起,自会有将姐弟亲情当作男女之情的错觉。如今你也有了喜欢你的姑娘,你不能抱着过去不放,而不肯看一眼你身边期盼的眼神。”
朱成翊冷然的目光让齐韵无法再继续,她顿了顿,“安媞一心要保你安康,你若不喜爱安媞,便不要伤害于她……”
朱成翊面无表情,他只手晃了晃手边的酒坛,“姑姑,酒快喝完了,你可以去替翊再拿一坛麽?”
齐韵哑然,她默了一瞬,“翊哥儿,喝了这么些,也够了,咱便作罢了吧?天色已晚,你奔波了一整天,也该歇息了。”
朱成翊嗤的一声冷笑,“韵儿姑姑,今日我本是开心的,因得了八百里地契。就这件开心事,这酒倒也喝的差不多了。可如今又来了一件烦心事,我喜爱的人嫌我多余,巴不得将我像扔破布一般扔掉,就这件求而不得的事,我正要借酒浇愁呢。”
齐韵无言,踯躅了片刻,起身向屋外走去。刚至门口,身后传来朱成翊无波的声音,“莫要唤白音他们,亥时已过,休要让他们也知我深夜不睡只为借酒消愁……”
齐韵点点头,放轻脚步径直往楼下走去。
须臾,齐韵手捧一小酒坛重新回了屋,她放下酒坛,于朱成翊身前坐下,“翊哥儿,咱就再喝几杯便罢手,可好?”
朱成翊醉眼迷蒙,踞坐于春榻上,他斜着眼瞄向齐韵面前的一盏酒,“韵儿姑姑且陪我最后喝两杯。”
齐韵颔首,举起面前的酒盏,“翊哥儿莫要悲伤,奴家跟过梁少泽,不配做你的妻子,翊哥儿值得更好的姑娘。奴家祝翊哥儿早日觅得自己心仪的姑娘。”言罢,一个抬头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
小几对面的朱成翊依然面沉无波,他只定定地看着齐韵的脸,见她饮尽了酒水,便抓起身边快要喝尽的小酒坛,重又将齐韵身前的酒盏续满。
“姑姑好口才,如此说来,翊倒真不好再强求姑姑答应了。”
他捻起斟满的酒杯凑到齐韵唇边,“这一杯便由韵儿姑姑饮了,哀悼我尚未开放便枯死的心罢……”
齐韵今晚已饮过不少,适才下楼便已有些站立不稳,刚刚又是一大杯下肚,只觉脑子里浆糊般滞涨沉闷。想拒绝,但看着眼前情绪低落的朱成翊,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不过是再饮一杯酒而已。她冲朱成翊微微一笑,接过酒盏,继续一饮而尽。
不知觉间,齐韵又饮下好几杯,空气中似乎越来越热,她只觉胸中如有火烧。
齐韵抬手止住了朱成翊递过来的又一盏酒,另一只手松了松脖颈间的交领,“翊哥儿……奴家不能再饮了……奴家身子有些不舒服,翊哥儿可否送我回房……”
身前探过一只冰凉沁人的手扶住了齐韵的胳膊,“韵儿姑姑可是醉了?我送姑姑回房。”
齐韵脑中昏沉,浑身滚烫,只觉这双沁人的手带来一股清凉,所触之处舒服的紧。她随着这双手起身就要下春榻,因着头晕,以往简单的动作都失了准头,双脚尚未站稳,便是一个趔趄,一头栽进了一个宽厚,散发着迷人气息的胸膛。
“韵儿姑姑还好吗?要不翊抱你回去?”
不知为何,今夜朱成翊的声音低沉又诱惑,它紧贴齐韵的耳朵,震得耳朵一阵酥-麻,连带她的心尖都颤了起来。齐韵的腿一阵酥-软,只想将自己化成一滩水,紧紧贴上身前坚实的胸膛,将他揉入自己的身体……
齐韵心中一凛,背心一股冷汗涌出。自己从未如此醉过,难道醉酒太深,导致自己如此反常?她用尽全力压下心中的异样,勉力控制自己的喉咙,防止自己发出那早已涌至喉间的靡靡呻-吟。
“翊……你走开……我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