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振指挥之胞妹于数月前曾赴河间探望姨母,返家路上为湖广青龙会掳走,目的为胁迫齐大人为其开通参与经营盐道许可事宜。齐大人为女儿计,派齐振指挥前往营救,虽未曾计划屈服于青龙会,为行动开展顺利,齐振指挥仍声称有齐大人口信带与青龙会大当家,以期麻痹对手。
果不其然,对方于开封府与齐振指挥相见,行商谈之事。然齐振指挥过于自信,计划周密不足,被青龙会反噬一口,不仅未能夺回胞妹,自己还被青龙会捉去了。
齐振指挥擅离职守,虽事出有因,然,经锦衣卫再三查探,已初步掌握大宁府宁王秘密勾结湖广青龙会,行不可告人之目的,证据共有一百五十六项。齐府一案与宁王及青龙会之密谋密不可分,齐府以一己之力无法与之抗衡,却未能及时勘破宁王阴谋,以致落入陷井。此案干系重大,望王爷明断!”
齐祖衍晕晕乎乎,只觉神魂颠倒直如坐了三个月的船。这梁禛铁口直断,说的逻辑清晰,斩钉截铁,让他都以为自己确实是那样打算的。饶是他向来以神思敏捷著称,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趴在地上数大理石板上的灰尘。
肃王爷捻着胡须不住的点头,他关心的不只是自己那自命不凡的侄儿,更有那个行为不受控制的胞弟宁王爷,某种程度上来说,宁王远比朱成翊还来得急迫和紧要。
如果说朱成翊是胁迫值大于武力值的人形符,而宁王则是一头实实在在盘踞在肃王爷头上的猛虎,越长越大,眼看就要关不住了,再不收拾,便要被他反噬。可宁王不仅体力好使,脑子也不太笨,他挺懂低调之精髓,犹如一只顺毛的大猫,没有抓手可拿,肃王也不好下手吃肉。
现在好了,有了这个现成的借口,不怕天下人唾骂暴戾弑兄,不怕监察御史痛陈根基未稳便滥兴兵,便可以发兵大宁,还可以拿了齐祖衍的短板,控制住他天天想生钱之法,一举两得!
肃王爷自梁禛口中得知过是朱成翊掳走了齐韵,也能将原因猜出个七七八八,朱成翊自小便爱缠着齐韵,如今逃命想要齐韵随行倒也在情理之中。但他不愿当众提及朱成翊,那是他的逆鳞。
齐祖衍在“犯事”之前的的确确处置过青龙会拜求盐道许可的事宜,当时齐祖衍的确也驳回了青龙会的申请,此时还曾在朝堂引起过轩然大波。如今梁禛将盐道许可案与齐韵被劫持案扯到了一处,倒十分顺溜地又多栽了了一口锅给宁王头上。
这梁禛果真“知情识趣”,自己想要下楼便会有梯子,他望着站在堂下一身浩然正气,不怒自威的梁禛,捡起他适才递过来的“梯子”,斩钉截铁的继续说了下去。
“宁王爷忤逆犯上,图谋不轨,着兵部尚书常淮先行拟定用兵方案与我等参详后再做进一步打算。青龙会为虎作伥,唯恐天下不乱,证据确凿,着锦衣卫将所捕获之青龙会全部人犯交由刑部一一仔细定罪。齐振指挥,擅自行事,授人以柄,损害皇权,犯下欺君之罪,理应斩首。但念及事出有因,宁王做局,无人能逃,本王便恕其死罪,削去齐振五城兵马司指挥一职,令其于北兵马指挥司做一名兵卒,继续为京师安全立功赎罪。至于齐大人……“
上首的肃王爷捻捻胡须,“赈灾有功,治家有失,削其太子太傅、内阁首辅一职,留任内阁大学士,继续于内阁听差罢。”
梁禛心下大定,齐家一个变成了普通兵丁,一个变成从二品,虽均被降职,但此等处罚已然是最好的结果了,对比齐家的罪过,基本等于没有处罚。齐祖衍依然是朝廷高官,肃王爷舍不得不用他,自己努力一年,各方铺陈,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护住了她父兄,可她的承诺……
他摆摆头,挥去心中的杂念,他还不能最终确定肃王对齐韵的打算,不能让自己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可以让齐韵活在他心里,但他更需要保安远侯府一世安康。
☆、生疑
齐府上下终于一扫笼罩上空长达逾一年的阴郁,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脚步轻快。
齐老夫人和齐老太爷乐得合不拢嘴, 他们是商籍出身,朝堂的事一窍不通。当两位老人家得知自己的大儿子俱又“官复原职”了,心底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便天天念叨起两名孙子来。
“韵儿去哪了?为何还不归家?”老太太自言自语。
“韵儿不是去年嫁给端王爷了麽,你这老婆子真是老糊涂了!”老太爷拿把大剪子奋力修剪面前的一株云竹。
“……”
齐老太太白了一眼面前这位红光满面的胖老头,转过身去,唤来小丫鬟向上房书房走去。
齐祖衍出了书房迎接自己的母亲, 待母亲坐舒服了, 方低头温声询问母亲来,是有何事。
“祖衍, 韵儿去哪了,老身一年多没见过那孩子了。十七八的大姑娘了,成日里不着家, 这是不准备嫁人了麽!你这个做父亲的怎么也不管管!”老太太恨得咬牙切齿。揪住齐祖衍的耳朵, 大声的喊。
齐祖衍捂着耳朵眼泪直往心里流, 他也不知道女儿去哪了呀……
听才被肃王爷放回家的儿子讲,在开封城见过与朱成翊一道的齐韵,倒是一副没受苦的模样。但才见过一面, 齐韵便被人再次掳走。
儿子寻了多日无果,后得知女儿与人在寺庙斗殴,名头却是开封知府家属。待儿子寻去寺庙,结果儿子半路被青龙会抓了, 还被关进了妓馆私牢,虽被锦衣卫救出,但从此便失去了韵儿的消息……
齐祖衍派出齐府护卫多方打听,在开封城倒是打听出女儿并非为开封知府所救。据说那次斗殴名动开封,许多人都看见了。
因知府大人家属的辟谣,大多数人都知晓了,女儿是某位京城来的大官带去的侍妾,为低调行事,借用了知府大人的名头而已。据昭云寺小沙弥所言,斗殴事件事后女儿还赖在寺院不肯走,最后还是被一名年轻男子抱着离开了寺院。
齐祖衍心里早就愁成了一锅粥,女儿流落在外,被不同的人争来夺去,被人冠以侍妾的名头行走,估计早被不知何方孽障收为己用了……
望着老母亲喷火的双眼,齐祖衍咽下心中苦涩,“韵儿贪玩,去了金陵外祖家……母亲莫要担忧,儿子此次去扬州还曾专程去谢家住过一段时日,韵儿她很好……”
“话虽如此,但韵儿也不小了,早该说亲了,你尽早将韵儿唤回。之前时局动荡,不便相看,如今好了,你也官复原职,是时候给振儿与韵儿都好好相看亲事了。”听到孙女的确切下落,老太太明显放松了许多。
“母亲,咱先相看振儿的亲事罢,韵儿……韵儿的亲事需肃王爷做主……”齐祖衍的头都快垂到了胸口。
见儿子这副情状,老太太睁大了双眼,她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这肃王爷都快四十了!儿子都赶上韵儿年纪了,韵儿可不能给那个老不修做妾!”
齐祖衍忙不迭的捂住自家母亲的嘴,母亲是个大嗓门,不能再说了,好不容易从肃王爷铡刀下捡回来的头,可不能再丢了。
“母亲啊!肃王爷是咱的恩人,不计较咱家过失,感恩都来不及,你怎能骂人呢?今日朝堂上,多亏那锦衣卫指挥使梁大人美言,肃王爷才能恢复咱齐家的荣华,咱要记得肃王爷与梁大人的恩情啊!“齐祖衍苦口婆心的劝说自己的母亲。
“梁大人,哪个梁大人?我怎么不记得你门生里有个姓梁的?”老夫人素来精明,因年轻时掌管公中账房,对各种琐碎信息素来过目不忘。
“母亲大人,这梁大人可是安远侯梁将军的小儿子,官拜锦衣卫指挥使,此次咱齐家的案子便是这位梁大人主办。如若不是他从中斡旋,我们齐家日子可就没这么好过了。”
“斡旋?你以往有恩于他?”
“嗯,并无,安远侯以往随肃王爷远戍西北,乃肃王爷近臣,我等哪有机会结识。”
“那是梁大人有求于你?”
“并无,梁大人并未私下与儿子见过面。”
齐祖衍一愣,“母亲何故有此一问,莫不是母亲怀疑那梁大人别有所图?”
齐祖衍见母亲只拿眼瞅着自己,不说话,便笑道,“母亲多虑了,梁大人光明磊落,因此案曲折加巧合,故而梁大人有些许误解。但,我梁家赤胆忠心,天地可鉴,故而梁大人看在眼里,便将案子往有利于齐家的方向说了一说。母亲勿要杯弓蛇影……”
老夫人见儿子这样说,便不再多问,只拿眼瞅瞅儿子便拉下脸,“我不答应拿韵儿换齐府的一时安康,如若你坚持,我便拼了这把老骨头去找那老不修的算帐!”
齐祖衍一个头两个大,好不容易送走了母亲,便拖着腿坐在了书桌前。
他很忧虑,他不是没觉得那梁禛有异。以齐家目前在朝中的尴尬境地,大家都避之不及,唯有这梁禛,作为如今朝上风头正健的新生代官员竟然不畏风险,主动替自己说好话。他作为案件主审官,齐祖衍不相信他不知悉齐韵与朱成翊在一起过,但他在朝堂上明目张胆地翻云覆雨,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让他震惊到了极点。
他为今日可能出现的各种糟糕情况都准备了不同的说辞,他相信无论梁禛怎样陈述他齐家的案子,肃王爷都存了留齐家一线的心。
从肃王爷允他赴扬州赈灾开始,他便知道肃王爷已经在试图给他机会了,他是一定会把握好这个机会的,肃王爷也是一定会放过自己的。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今日梁禛的说辞,与他的设想南辕北辙,他甚至开始怀疑起梁禛的目的来——
梁禛是朱成翊一案的主审官,他一定与韵儿有过接触,却不知自己派到开封寻找女儿的护卫口中说的,将女儿纳为妾室的京城高官是否便是这梁禛……如若真是他,齐家可也是无法善了了。
……
上书房,肃王爷立于窗前,眉头紧锁,手中把玩的玉雕核桃越转越快……
梁禛低着头,抬眼默默看了看肃王爷手中那两个“不耐烦”的玉核桃,复又垂下了眼帘。
“去年末,本王便听云南都指挥使钟廉说,车里边境不宁,老挝国时常骚扰。土司思罕为保边疆安宁,出台了垦荒令,说是垦荒,其实为将边境线区域划与他人经营,假他人之手对抗老挝。
据钟廉的说辞,垦荒令成效斐然,边境安宁,百姓乐业。此乃一小事,异样的是,在这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据云南前后递交的数十本奏章来看,思罕突然变得勤政爱民,车里上下主明臣直,政通人和,社会兴盛,前段时间钟廉与骆璋先后都向本王提请过,要朝廷对车里土司思罕进行嘉奖。
嘉奖便罢了,今日本王突然接到云南承宣布政左都御史上奏,奏请批准十五家侯府新择的承爵子孙,其中便有车里土司思罕,他要将爵位传与他的嫡长子召赤,思罕正当盛年,政绩亦斐然,却突然要传爵于儿子……少泽,可有觉得不妥?”
梁禛默然,土司府是地方管控机构,土司为以往的异族头人担任,与朝廷空降的知府相比,对当地的政务管控能力与军事把持能力完全不是同一数量级的!
就垦荒令一事来看,武装势力能超越异族头人的汉人组织,除了朝廷的铁骑,可真是不多见了,居然还真就被思罕寻到了军事力量如此有潜力的私人武装。再看车里土司后一年发生的匪夷所思的种种转变,内里乾坤可真是说不出的大……
梁禛斟酌片刻,开口问道,“回王爷,车里土司借他人之手行边防之实,确已彰显其高明非常,垦荒令可以佐证车里土司是个聪明人。但车里积弱已久,为何独独这一年变化如此之大,不得不让人深思。只不知这行边防之实的垦荒者是谁,思罕的首席幕僚又是谁……”
“据车里的上报,垦荒者为一午姓人家,倒是瞧不出有什么不妥。只这幕僚,本王问过钟廉,似乎便是这位垦荒者。”
“王爷如若担忧,臣愿赴车里替王爷一观。”梁禛知晓他在担心什么,朱成翊携羽林卫逃往的便是川滇一带,有此担忧实属正常。只是梁禛也不说破,低头便请求出征。
肃王爷沉吟良久,“近年来少泽长久替本王四处奔走,左军都督府与锦衣卫亦事务繁多,千里奔袭只为这点小事,是否有点大材小用?孤亦想过着骆璋派人去看看,又怕他们不了解情况,没能看清楚……”
梁禛想起数月前收到的一卷书筒,是一位行脚商递与镇抚司门房的,指明要交与自己。里面是一方摆夷人的罗帕,齐韵还在上面绣了一行歪歪扭扭的诗,想来是为表达她也想着自己之意,这摆夷人可不就在车里那一带麽。
梁禛听肃王爷提及骆璋,又想起自己把骆菀青气哭那日的话,没来由的心中猛跳两下。心里隐隐觉得车里异状、摆夷罗帕都在将他带向自己心中最深处的执念。梁禛只觉自己的脚有点发软,这种事情还是自己去为妙,任何旁的人去皆是隐患!
“王爷!查探之事不宜声张,万一真是不妥之人,王爷又该怎样与骆大人做指示呢?还是臣去比较好,至少臣可以当场处理……”
梁禛压不下心中的急切与担忧,生怕这趟差事被指给了别人,巴不得立马便赶去云南。
肃王爷听得此言,眉头皱的更紧了,“少泽,孤要出兵大宁,任何有损孤声誉的话都有可能给孤带来灭顶之灾,孤不想在阵前拼杀时还担忧身后不稳。此次任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是孤不想听到任何意外……”
梁禛颔首,朱成翊一日不出头,肃王爷便一日睡不安稳,朱成翊就像悬在肃王爷头上的剑,时刻提醒他朝堂上的龙椅是谁的。
肃王爷已经按耐不住要出手削宁王了,是时候提醒王爷该登大宝了罢,只有把那位置占了,做起事来才会利索……
梁禛心中暗自打算着,面上则恭谨地一揖。
“过几日便是历来秋狩的日子,少泽觉得,此次秋狩,孤照旧举行,可会招人闲言?”
梁禛一凛,抬起头,面带讶异,又义正严辞地说,“当然应该如常举行,王爷为何有此顾虑?皇家秋狩乃彰显皇家威仪的重要典礼,亦是感召四海的大好时机。臣以为,值此多事之秋,此次秋狩大典不光要搞,还应大搞!让这五湖四海皆臣服在王爷您的脚下!”
“唔,那便好,此次秋狩,孤便勉力一试吧……为求妥当,少泽便待秋狩之后再准备离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