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禛的面色铁青,眼中的怒火几欲灼穿眼前的石桌,他木然地听着梁嵩冰冷无波的声音自对面传来,“你不是还要去云南麽?父亲或许不知你的心思,为兄倒是能猜到一二。你如此心急火燎地忙着亲自去云南,不就是怕给齐家留下什么后患嘛,云南可是骆家的天下,你此番若驳了骆璋的面子,只怕日后公干他会揪了你的小辫子!”
梁禛的心如坠冰窟,他不能忤了骆菀青的意,不然日后去了云南,怕是瞒不住齐韵的事了。如若骆菀青不管不顾的闹将开来,不光齐家,连自己梁家也会一夜之间被打入地狱……
沉默良久,梁禛复又抬头,梁嵩看见他眼中墨黑一片,犀利又冷冽,“大哥可替我向父亲求一求麽?今晚,让童莺儿回我大帐歇息,明日一早,禛亲自将她送交骆璋……”
……
梁胜意外于二儿子的瞬间转向,他再三确认梁禛不会借此机会放走童莺儿后,终于摆摆手让梁禛去柴房领人。
童莺儿瘫坐地上,柴房里两名兵卒正在“录口供”,满嘴污言秽语,有一名卒子正骂骂咧咧伸着手往童莺儿怀里摸……
梁禛隔得老远看见这一幕,怒向胆边生,捡起一块石头,击电奔星般向那卒子掷去。
伴随小卒杀猪般的嘶嚎,梁禛飞奔到了童莺儿身边,“莺儿,禛来接你了……”,他轻轻地揽起童莺儿的腰,细细软软,又轻飘飘……
童莺儿抬起充血的双眼,自双眼缝隙中瞥见了梁禛的脸,泪水如瀑布般涌出,她一头扎进梁禛的怀抱,“大人……您终于来了……他们……他们欺负死莺儿了……”
梁禛忍住心中的愧疚与酸楚,将童莺儿轻轻拦腰抱起,“莺儿莫怕,禛带你回去,咱再也不出来了,以后都在含辉院待着……”
梁嵩自花墙后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如托着珍宝般抱着童莺儿走出荣安殿,神色凛然。
二弟痴迷齐韵的一切,童莺儿因着与齐韵几乎一无二致的脸,也让二弟混沌然看不清自己,日后如若齐家有事,二弟可会因为齐韵冲冠一怒逆龙鳞?如若真有那么一天,才是梁府的末日……
……
童莺儿一动不动躺在梁禛的床上,身旁的婢女们为她换上了洁净的中衣,收拾妥帖后鱼贯退出大帐,冲立在帐外的梁禛道福行礼后离去。梁禛迈步进了大帐,轻轻来到床边,“莺儿……身子痛得可有好些?”
“不好……大人……痛得莺儿都吃不下饭了……”床上的人僵直如木块,嘴唇也张不开,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话。
“你伤的是身上,怎的嘴巴也坏掉了麽?”梁禛温柔至极,似乎面前躺的是一颗露珠,稍大声些便会被吓得滚下床。
“嘴巴动的太厉害……会扯得脖子痛……大人担待些……”
梁禛噗嗤一笑,越发的温柔,“真是不巧,那么晚间我让后厨给备了酥皮鸭,便只能我自个儿吃了。”
床上传来口水吞咽的声音“……唔……大人……也可以端上来……指不定,那会儿……我便好些了……”
“莺儿可有兄弟姐妹?”
“大人为何想起问这个?”
“莺儿凄苦,禛想让你有亲人相伴能开心些……”
“唔,奴婢有一名胞妹,唤作童鹭,母亲去世后,父亲很快也走了……奴婢被翠萝院周妈妈收养,妹妹被邻居包大娘抱走做了她家童养媳……不过大人不用替奴婢操心这个,奴婢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妹妹了,奴婢也不再想了……”
梁禛觉得眼中热热的,他轻轻于床头坐下,握住童莺儿的纤纤素手,置于唇边,“莺儿孤苦,禛以往却从未关心过你这些……禛对不住你,你可会怨我?”
“大人……莺儿自从跟着你……便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能有什么可怨大人的……”
梁禛似乎并未听见她的话,只握紧她的手死死贴在自己唇边,“禛对你不好,你应该怨我……应该怨我。”
翌日,梁禛早早的就起了床,为照顾好童莺儿,他于床边摆了一张春榻。寅时不到,梁禛便穿戴整齐,不错眼地看着熟睡的童莺儿。待童莺儿睁开眼,便看见梁禛满脸沉寂地望着自己。
梁禛柔和了眉眼,握住童莺儿的手放至唇边轻轻啄了一口,“莺儿来京之前可曾有过心上人?”
童莺儿难得的露出羞涩又尴尬的笑,“妈妈对奴可严了,哪儿都不许去。奴婢连花灯都还没放过……”
梁禛噗嗤一笑,“花灯有什么好看的,送艾草才有意思。”言罢,自身后拿出两个空荷包,又从身旁小几上取过一把剪刀。
“禛送你比艾草还要好的东西……”
话音未落,寒光闪过,梁禛手上多了一缕乌发,他一边将这缕头发用红绳盘成了一个环,塞入一只荷包中,一边说,“荷包里放上禛的头发,你带在身边,无论到哪儿,都像有我陪着你……”
梁禛将包好自己头发的荷包轻轻放入童莺儿的手中,“莺儿,该你送我了……”
不等童莺儿开口,耳畔喀嚓声响,一缕青丝滑落,梁禛满脸郑重地将这缕青丝盘成环塞入剩下的那只荷包,又无比珍重地放入自己的怀中。他捉起童莺儿的手,放进怀里,深深看进童莺儿的眼睛。
“莺儿是个好姑娘,禛配不上你,下辈子你定要投身一个簪缨世家,做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千金小姐,再也不用到我这样的人家来当牛做马。”
童莺儿原本只怔怔地看着梁禛,觉得他今日古怪的紧,可听到最后这句话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我做了千金小姐,那大人您呢?”
“我做一个庄稼汉,缺衣少吃,便到你家庄子来应征,我做你的护卫。”
童莺儿终于憋不住,捂住肚子哈哈大笑,却扯到了肚子上的伤口,又哎呦哎呦的嚎叫起来。梁禛大手一伸,一边按住了她的肚子,一边轻声宽慰,“莫笑了,莫笑了……有这么好笑麽?”
童莺儿好容易止住了笑,她双目盈盈,直直地盯着梁禛的眼睛,“下辈子,我做了千金小姐,便要招亲……你来应征,可好?”
梁禛面沉无波,目似深潭,沉默了许久。终于动了动嘴唇,吐出一个字,“好……”
……
梁禛率领着安远侯府前来接应的护卫策马向行宫走去,身旁是一顶嵌宝软轿,童莺儿端坐轿内,四个壮汉颠得她头晕,梁禛非说她身上有伤不能坐车,寻了个软轿让她坐。童莺儿还未曾坐过如此精美的软轿,可是过于美好的东西享受起来也是受罪的,梁禛一大早便给自己灌了一大盅燕窝补身子,现在在软轿的颠簸下,清晨那一大盅燕窝汤渐渐有了涌至喉头的冲动。
“大人……”
轿帘被人掀开,梁禛关切的双眼出现在窗口,“莺儿何事?”
“大人,奴婢……奴婢早间吃太多……想吐……”
梁禛止住队伍,自己翻身下马,让轿夫落了轿,又亲自探手至轿门,将童莺儿扶着移出了轿子。
“很难受吗?”梁禛让童莺儿坐在路旁的大石头上,一只手拼命抚着她的背,想替她顺顺气。
童莺儿靠在路边干呕了好一阵,浑身虚脱,冷汗淋漓,全靠梁禛托着才没有滑到地上。
“大人……奴婢是不是很没用……做婢子做不好,如今……如今连自己的身子也照顾不好了……”童莺儿的身心都难过极了,自己从来没有如此的觉得挫败过,她软软的靠在梁禛身上,眼泪止不住的吧嗒吧嗒直掉。
梁禛低头看向她的脸,原本红润如樱的嘴唇变得紫绀,温柔的眼角隐隐发青……
掺在燕窝中的药开始起效了。梁禛鼻头一酸,眼泪就要涌出,不敢再看她的脸,只轻轻将她的头揽在胸前,硬起心肠,“莺儿说哪里话,你昨日受了打,身子虚弱,今日还未好全而已……”
“大人会嫌弃莺儿吗?”
“不会!”
童莺儿不敢休息太久,稍坐了一会儿便又继续上路了,左都督还有军务,不能因为自己耽误了公事。梁禛策马继续走在轿旁,望着身侧伴随行走抖动不停的帷布,喉间的苦涩犹如汹涌的波涛一波接着一波。
耳畔传来童莺儿柔软的呼唤,“大人……莺儿困了……想要歇一会儿……待会儿到地方了,大人且唤奴婢一声……”
梁禛心头一紧,喉头哽塞,发不出声音,只能猛的点点头,忽又想起童莺儿在轿内,看不见自己点头,猛咳两声后憋出了声“好……”
轿内恢复了平静,一丝声音也无……
梁禛知道童莺儿应是睡了过去,她不会再觉得难受了,也不会再感到身子的痛,她会美美的睡过去,一直睡到明日——便不再醒来。
胸中那熟悉的刺痛又开始丝丝浸漫,梁禛一把捂住胸口,扬鞭催马,猛然冲出了队列,独自一人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他高高地昂起了头,泪水毫无预警地冲出了眼眶。朝阳胜火,透过迷蒙的泪眼,梁禛看见绚烂的朝霞如殷红的鲜血铺满了整片天空……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赴滇!
童莺儿的出现让梁禛看清了骆菀青的本性,这是童莺儿唯一的贡献。
橘柑突然发现,我文里的配角似乎都是用来死的。。。。我应该打破这个魔咒!
或许有小伙伴不喜欢莺儿这个角色,这是橘柑看很多言情文里面常看见的梗,男主将一腔真心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一部分文的结局是影子胜利,翻身做了主人(主角是影子),一部分文则影子失败,男主另抱佳人(配角是影子)。橘柑当时就会想,为什么不写写第三种结局,男主迷离失措,进退失据,成就两个人的悲剧。
童莺儿算是一段小插曲,橘柑却很喜欢这样的人物设定,低贱的爱与虚幻的爱碰撞出了真实的火花,虚虚实实让男主精神分裂——
在这一部分里,梁禛被毫不留情地戏弄了一番,当他终于明白童莺儿依旧只能是自己的玩具时,他对童莺儿是愧疚的,疼惜的。她只是一个心思单纯的迟钝孤女,却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命丧黄泉,而自己何曾给予过她什么?
自己从未给过她什么,也给不了她什么。所以梁禛只能给她自己的下辈子——下辈子,我做你护卫,护你一世周全,还你今生的情。
至于那缕青丝与那难以言说的“好”字承诺——莺儿的心,梁禛怎能不知,但自己能给的,也只有这些了吧……
☆、赴滇
童莺儿死了, 在被送往骆璋在行宫所住的偏殿后第二日便孤零零地死在了柴房内的木板上。
她一直睡觉,骆璋甚至没有来得及问她为何要毒害骆菀青。听到这个消息时, 梁禛正在随扈肃王爷参加中军的围猎,他一箭射穿了一只野猪的双眼,箭头自这只眼进, 从那只眼出。
耳旁响起众人的交口称赞声,梁禛面无表情,既不高兴也不悲哀,只闷着头捕猎, 煅造铁头的羽箭一支比一支猛, 有一支箭,竟然穿出了麋鹿的脖颈, 直插进一旁的树干上……
傍晚论功行赏时,梁禛力压群雄,拔得头筹。肃王爷高兴地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梁禛说, 为王爷效命, 自当死而后已。如若要赏,想向王爷要一名与自己一样的猛士一同去往云南,替主上解决云南匪患。肃王爷更加高兴了, 说猛士管够,看上哪一位了?
梁禛叩首,“齐振!”
齐振的勇猛以往在他做五城兵马司指挥时便有所耳闻,此次围猎一观, 果然名不虚传。肃王爷大手一挥,允了梁禛的请赏,并告诫梁禛,围猎是为了放松身心,不要随时念着公事,时时如此累心,铁人也会受不住的。
梁禛领赏后回到了营帐,他立在大帐前,望向紧紧挨着大帐一侧的偏帐发怔,直到大帐的门帘自里自行掀开了,梁嵩出现在大帐内,“二弟!为兄以为今日你要改行做卫兵了……”
兄弟二人于帐内坐下,梁嵩斟满一杯酒放在梁禛面前,“二弟秋狩后可是要直接自围场出发去往云南?”
“是的……大哥。”
“不愿回家歇息两日?”
“不了,军情紧急,能早一日,算一日。”
“二弟,大哥知你是个有主意的人,决定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大哥希望你此去云南万万要以咱安远侯府的安危为重,勿要意气用事,自毁前程……”
“……大哥,这是咱爹爹托你转告我的话麽?”
“不是……但也可以说是,父亲担心的不就是你这副倔脾气麽,既怕你冲动,又怕你自个儿憋坏自己。凡事看开些,世间百态不过是过眼的云烟,迷人的幻象。哈哈!”
梁嵩忍不住大笑起来,嘬了一口酒,伸出手来拍拍自家兄弟的肩,“不过接下来的话却都是为兄的意思了,如若你平安带得齐家姑娘回京,大哥定然全力助你达成心愿……”
梁禛猛然抬头,定定地看向梁嵩,“哥哥真的……”
梁嵩抬手止住了梁禛的话,“二弟终日如此郁郁寡欢,大哥心中疼惜,大哥希望你开心,故而愿意帮你。届时父亲母亲的工作,大哥来替你做。只不知今上的反应,如若不是非要不可,我想我的二弟也不是没有成功的机会!总之一句话,只要弟弟想,大哥赴汤蹈火都愿一试,只盼二弟万事皆要如实相告,切莫隐瞒,大哥秣马厉兵,在京中全力支持二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