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办事处:押金扣光后,找派出所的人和中介一起去,才能开锁。可以清理房客的物品,但你要帮他保存好,让中介开好清单。对,我们都会帮你盖章证明的。
房管局:老洋房想装修?可以的,动结构?要审批,你找设计单位去,他们都懂的。
城管局:是举报违章建筑和外立面改动伐?哦,你想装修老洋房?让设计公司来,建筑垃圾清运记得要找好。
唐方拿了一堆相关文件条例回家,有钱有病的失联房客依然毫无动静。倒是骚扰电话越来越多,偶尔接几个手机号来电,也是邀请她购买商铺或别墅的,显然她也被当成了“人傻钱多俱乐部”成员之一。
月底,林子君特地一早就打电话来。
“巨鹿路8XX号被举报了,侬当心点,勿要去打听了,省得自家冲到枪口上去。”
唐方吓了一跳:“举报撒了?”
“来个只戆度(蠢货),戆得勿得了(蠢得不得了),请了只野鸡设计师,竟然把整栋小洋房拆了,造出来只混凝土结构的楼房。脑子坏忒了。”林子君没好气地说:“被举报了好几趟,现在大概压不住了,才来我们所咨询。老板说要出大事,搞不好静安区要大地震了。”
唐方仔细想了想:“我应该没说漏嘴,就去问了问装修老洋房要审批些什么。”现在就盼着她杜撰的那笔解约装修补偿款能把房客勾出来,才好算总账。
这天唐方在办公室昏天黑地忙到下午两点多,才想起午饭没吃。她打开手机想看下工作群的最新动态,却被微博上头红色的数字吓了一跳。
眨了眨眼,唐方先截了个屏,发给林子君:“看,我好像火了。”
还在京城出差的林小律师很有职业操守,不理她。
唐方的微博“一块很方的糖”自从15年后就只转发公众号的推送,不加V不抱团,不买会员为省钱。她大学时开始替《上海壹周》、《申报》写美食专栏,写到这些纸媒关门,也算在吃货界几个重量级平台辛勤耕耘了近十年。可惜微博多年来不温不火,才两万多粉丝,还不到公众号订阅用户的一半。
唐方舍不得点开消息后的红点点,忍不住快速刷一下内容。
原来微信公众号只能留言,偏偏唐方答复没倾向留言全加精,许多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点赞数量的差别,再不服,也没人可辩无处可辨。憋得慌的好事者索性把战火烧到唐方微博上。对骂和转发一多,引来许多微博用户加入,不乏一两个营销号,量变引起质变爆炸了。
“我和你比口味,你和我比价格。我和你比口味,你和我比环境。我和你比口味,你和我比服务。杠精去死。”
“湾湾做的小笼包就最好吃?崇洋媚外也是病。贵得要死,想炫富就直接炫,装B遭雷劈。你快游到海峡对面去吃茶叶蛋。”
“吃不起就说人家不好吃,葡萄酸得厉害,这辈子吃什么长大的连味蕾都仇富?”
“无锡小笼太甜了。荠菜馄饨不用鸡汤用红油辣汤,诡异。”
“地域歧视有意思吗?说我们开封的小笼包不好吃,呵呵呵,反正我大河南被黑惯了。不差你这种地域狗。”
“你河南是被黑的吗?呵呵,我就笑笑不说话。”
回复最多的那条评论更好笑,一片混战,毫无章法。
“也就你们上海人小家子气,吃个包子唧唧歪歪抒情个半天。还这么多人点赞,幸好没关注原PO。举报了,矫情,烦,别再出现在我首页。”
“上海人吃你们家米了?哪来的狗没教养在人家微博下乱吠,滚远点。原PO缺你关注?缺你妈。”
“谁矫情了?人家在自己微博里感叹关你P事,贱人有多远滚多远。”
“小笼包不是包子,谢谢,一辈子只配吃包子的乡下人,谢谢你没关注原PO。”
“小笼包怎么不是包子?白马非马?你小学毕业了没?”
“楼上快去围观层主SB,健身房里嗷嗷叫还放视频炫耀,山X直男癌。”
“山X怎么了?我们山X男人直爽。不能评论吗?言论自由呢?”
“言论自由和没礼貌没教养不是同义词。层主先喷原PO,活该被喷。”
小笼包也能引发出网络血案,唐方刷了半天屏,感觉人民内部矛盾实在太激烈了,长叹一声,压下删掉这条惹出地域大战微博的想法,专心赶稿。
才看了两行字,手机叮的一声,跳出一条短消息。
这年头除了各大网商、银行保险和通信运营商,谁还有空发短消息。唐方侧头瞄了一眼,立刻点开。
“唐小姐您好,我是陈易生的朋友赵士衡。他前些时自驾穿越西伯利亚,受了点伤,手机坏了。他在新西伯利亚的医院里给您打过电话,您没接。麻烦禹谷邨的房子和以前一样自动续租,如果需要涨租金的话请告诉我,给我一个支付宝账号或银行账号就好,我替他转账给你。谢谢。”
果然要舍得孩子才套得着狼。唐方随手搜了一下新西伯利亚的区号,看来那个007的电话应该就是那位病得不轻的房客打的。她仔细斟酌了下字句回复过去,觉得应该不会打草惊蛇,当务之急,是要把狼套回来。
“赵先生您好,麻烦转告陈先生,102室我家另有用途,将于合同到期后(今天)收回,不再续约。还请他尽快回国和我办理交接手续。超出的日期需要另付租金,他越早回来损失越小。谢谢。”
对方许久才回了一条:“对不起唐小姐,刚才我在开会,方便通话吗?我打给你。”
唐方起身扫了一眼心不在焉的同事们,拿起手机去洗手间。
赵士衡的声音听起来忠厚老实:“唐小姐你好。”
“赵先生你好。”唐方的声音一贯客气疏离。
“不好意思,请问禹谷邨不续约是因为联系不到陈易生吗?”
“不是。是因为家里另有用途。”
“哦——,那唐小姐方便拍一下租约发给我吗?我帮他看一下。”
唐方眼皮一跳,声音温柔了一些:“租约不在我身边。赵先生的意思是?”
“租房合同要解约,一般都得提前一两个月通知吧?”
“是的。所以呢?”
“易生是一月份去俄罗斯的,没听他提过要搬家。请问你们什么时候通知他要解约的?”
“大概是三月初。”唐方早有准备:“你放心,如果我们违约,违约费交接时我会付的。但房子和家具电器有什么损坏,他也需要照价赔偿。”
赵士衡一怔:“唐小姐你误会了。我不是说钱的事,钱是小事。是这样的,易生在零下五十度的雪地里被困了七十二小时才获救,明天还要转去莫斯科的医院接受治疗。你们这时候提出解约,太为难他了。找房子搬东西都需要时间,对吗?”
卖惨?曲线救国?唐方心里冷笑:活该,嘴上却善解人意:“很遗憾陈先生受伤了,祝他早日康复。要不这样,再租给他三个月,你看够了吗?”
赵士衡松了口气:“太好了,谢谢。”
唐方奥数不行,算钱一等一的快,微笑着说:“不客气,这三个月租金要上涨15%,月租是13800,共计41400元。我的支付宝账号就是我的手机号。谢谢赵先生。”反正中介说了,今年禹谷邨租金基本都上浮了10%。
赵士衡压根记不住后头的两串数字,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弱弱地问:“唐小姐,你这个租金涨得是不是高了一点?我也是上海人,住在康平路,知道一些行情。你看涨8%合适吗?很吉利的数字。”
康平路怎么了?市委大院官二代就可以抬出来吓人?前面浪头掼得蛮大(口气大),真涨租金了就开始刮皮(小气),呸!
骂是在心里骂,唐方却换了上海话,脆生生地笑了起来:“原来侬是上海宁啊?格么赵先生,侬啊港了,钞票是小事体(你也说了,钱是小事)。还有侬大概勿清爽老洋房的行情,中介开出15000拔吾呢,一年一付。现在三个号头(三个月)是短租,老便宜了伐?要么下趟介绍格中介拔侬?(介绍这个中介给你认识)”
赵士衡听出她语气里的揶揄,嗡声说:“不用了。就这样吧,你把总金额发个信息给我。”
唐方笑嘻嘻地打开洗手间的门:“对了,还有押金要按照新的租金补足差额5400,我算好了总金额发给你。每个月的水电煤也请按时支付。”
母后教导得对:我们不贪人家便宜,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人家贪便宜。
手机那边沉默了片刻,传来一声心不甘情不愿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 唐方: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赵士衡:呵呵。
陈易生:呵呵呵。
感谢各位姑娘,总评论数过五百了,很意外。好有动力!
本章所有评论都是作者信口胡诌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感谢霸王票:
第8章 胶囊咖啡
你要克服的是你的虚荣心,是你的炫耀欲。你要对付的是你时刻想要冲出来想要出风头的小聪明。——威廉·萨默塞特·毛姆《万事通》
看着到账通知,唐方略松了口气。不管如何,总算有了点眉目,只要能捉住房客,就算初战告捷。真要打官司也不怕,反正她有金牌律师。
想了想,唐方忍不住慢慢在搜索窗口输入了“自驾西伯利亚”。
世界十大危险公路第三的白骨之路,俄罗斯M56号公路……
零下五十度的极寒之地奥伊米亚康……
唐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邻国日本,即便是北海道,一样悠闲安静处处美味。
关掉一个个窗口,慢慢走到茶水间,给自己冲一杯黑咖啡。有了这杯咖啡,她才可以从刚才那些图片中回到这个世界,属于她的真实安逸的世界。
她家的房客陈易生,很显然,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
原来李健唱的贝尔加湖有1637米那么深,湖水那么清澈。原来三分之二被白雪覆盖的M56号公路有2200公里那么长。还有泼水成冰的零下五十度。在那样的地方被困了七十多小时,什么样的人才能坚持那么长时间……
咖啡险些溢了出来,唐方撕开太古黄糖包的封口,黄色晶体哗地如瀑布泄入深褐色的液体中,激起一圈圈涟漪,咖啡晃了晃溅了出来一些,弄脏了白瓷咖啡杯的边缘。
喝了一口,唐方皱了皱眉,实在太甜了。
不管如何,她钦佩陈易生那样的极限探险爱好者,也欣赏他对102室的绝妙改造和生活品位。但他给自己家里带来的麻烦和风险也是事实。而且这样的人,是完全不会考虑其他人的感受的,包括他自己的家人。他们只为自己而活,只要活得畅快漂亮。唐方的直觉一向很准。
这和唐方“绝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喜欢别人麻烦自己”的人生准则截然相反背道而驰。
平静下来的唐方泰然将剩余的咖啡倒入水斗中。随之倾泻出去的,还有她心中一点点的套狼行为带来的少许内疚。
回到办公桌前,才发现赵士衡又连续发了好几条信息来。
“唐小姐,请问陈易生如果找到房子提前搬走,你会按天数退租金吧?”
“唐小姐,不好意思,你不愿意退也没关系。如果陈易生提起来,能否请你先按天数退给他,我再补给你。此条可为证。”
“或者我先打给你,请放心。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唐方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断定这两人要么是大哥和马仔的关系,要么是基情可疑。出于对探险家的尊重,唐方难得让步:“如果房子无损交接清楚,在水电煤应付款结算完毕后,会按日期退还租金。”当然前提是陈易生负责解决了违法改造的问题。
“太好了,谢谢。”
唐方顺手保存了赵士衡的号码,给他加了个定语:嘎子噶眼小狼狗。
殊不知赵士衡也早就给她下了结论:门槛精到九十六。
万里之外的陈易生正躺在后勤房车里睡得迷迷糊糊的,左臂吊着的雪白石膏上,黑色记号笔写着的一排手机号码格外醒目,旁边三个极其工整的仿宋体中文字像是印刷上去的:女神经。枕边老式的诺基亚手机闪了闪,滑过赵士衡发来的短消息。
“易生:禹谷邨只谈下来续租三个月,租金略涨了一点,我已经付清。她的确没提装修补偿的事。下周云南的马总来沪,你年前约了他去禹谷邨看设计和材料的,勿忘。”
***
临下班前,老板钟小姐突然让唐方去她办公室。
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敞开着,胶囊咖啡的香味四飘。往期杂志的封面照和精彩插画手绘稿挂满了一整面墙。唐方敲了敲门。
“来来来,Fang,喝杯咖啡。”穿三宅一生绝非女魔头的钟小姐笑盈盈朝唐方招手。
钟小姐也是上海人,八十年代移居香港读中学,考去日本读大学,和唐方的嬢嬢唐欢是同学,后来又去英国进修了两年,留在了伦敦工作,持一口正宗伦敦腔英语。
她不能容忍员工没有英文名,给唐方列了些很洋气的伊莉莎白、维多利亚等等供选择,吓得唐方索性用拼音做了英文名。钟小姐自己呢,是要求员工称她Miss Chung的,要是有不会看山水的喊她Miss Zhong,她总要温柔地纠正过来。那温柔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无奈的宠溺,谁也不能误会成居高临下的轻蔑。
Miss Chung平时说话总会夹杂着英文单词,搞得唐方刚进公司时还特地去英孚报了个英语班,幸好一段时间后发现没什么她听不懂的英文词汇,才松了一口气。这当然也要多谢钟小姐因为唐欢的原因对她一向照顾有加。
有一次同事聚会结束,钟小姐难得喝多了几杯,不知怎么在车上对着唐方倾诉起来,上海话噼里啪啦往外冒,跟水开了似的顶得锅盖别别跳:“糖糖啊,侬格能蛮好,出去有撒好啊。看我,拿着香港护照,在香港呢,算是上海人,去英国呢,就是殖民地的奴隶,二等公民都不算。回来上海了吧,又被当成港巴子。亲眷朋友?拿我当冲头斩。嗦嘎(索性)像你嬢嬢,出去了就勿要回来,就是会得孤单哦,总归啊没劲格……”
代驾唐可夫司机不知道说什么好,担心她喝醉了吐,停红灯时候扭头看了钟小姐一眼。南京西路一路的星星霓虹灯落在她靠在车窗的半张脸上,一闪一闪亮晶晶,把惆怅衬得更疏离了些,和周遭的一切好像隔了层看不见的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