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她一直想着怎么另觅新欢,只要人老实脑子没病的都可以。
旧年奚徊带了一个同窗归家,听闻是奚家隔了几层的表亲,家里穷苦无所依,科举迫在眉睫,便不拘小节,愿受了奚家的好意,来日再行报答。
奚娴知道这位同窗出身寒门,没有多少金银地位,却颇有风骨,父母早晚,家徒四壁,将来还会为新帝所用,成为股肱之臣,可叹奚家在几十年后早已没落,他想报答也没有法子。
奚娴觉得李愈是个恰当的选择,至少上辈子听闻他一生未曾娶妻,她也就不必背负拆散夫妻的罪过。
况且李愈一路顺遂到底,未见几分波折便入了皇帝的眼,可见此人能力才华卓众。
她现在身为奚家的姑娘,嫁他绰绰有余,她觉得自己的目标可以定得稍高一点,更高就不必了。
李愈常住在奚家,只奚娴却从不露面相见,却只会在恰当的时候给奚徊送些吃食衣物。
李愈是奚徊的朋友,奚娴做这件事也有好几个月了,即便奚徊很少提起,但只要有一回说起她,那么她也算是在李愈跟前挂了名。
李愈此等文臣,定不会喜欢爱沾花惹草张扬的女子,想要嫁给李愈,靠小伎俩是无用的,唯有日久见本性。
不过奚娴也偶尔听三姐奚嫣说起,嫡姐甚少露面,只是在院内礼佛,即便见人,也只是与李愈一道泛舟下棋。
奚娴听过也就罢了,谁会喜欢嫡姐这种人呢?霸道冷漠比男人还厉害,谁娶了都会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这日子过得跟吃牢饭没两样。
她这般想着,心里头仍旧忍不住泛酸。
也不知自己在酸谁,就是很不开心,气得饭都吃不下,想起嫡姐就生气想打人。
奚娴觉得自己是病了。
时下男女相见不避讳,但像是奚娴这样的庶出女儿,从前还是外室出身,便更爱惜自己的羽翼,恨不得人人都赞她是个贞洁烈女才好,但贵女们的选择更多,有时嫁人了甚至各玩各的也有,不算甚么新鲜事体了。
她又恨自己出身不好,勾搭个男人都瞻前顾后拐弯抹角的。
上辈子嫡姐死得很早,也是死于日渐沉重的疾病,听闻和大太太患的是同一种病,救无可救罢了。
她托腮看着外头的天空,又像是一朵委顿的花儿,耷拉着脖子。
她没有恶毒到希望嫡姐早死,却也无动于衷,毕竟她实在做不了甚么,对嫡姐还是利用居多些,但日子长了还觉得愧疚,故而又总是想见嫡姐,劝她多养生。
日子到了姨娘分娩前几日。
奚娴心焦难忍,想起前世的那些纷争惨事,还有姨娘一尸两命的结局,她便彻夜无法入眠,即便知道自己这般只是徒劳无用,却还是睡不着,却又不敢惹姨娘为她分心,故而便只能去花园里走走散心,好让自己平静些。
然而奚娴刚走到花园,便见一青衫书生坐在凉亭处,只余高瘦的背影,而书生对面坐着奚娴许久不见的嫡姐。
奚衡长久不见她,总说没没空没空,有时又说旧疾犯了起不来榻,不留茶叶不留膳,奚娴跟个打秋风的亲戚似的。
可是奚衡却出现在这儿,看上去也没什么病。
嫡姐穿着天青色的常服,因着夏季炎热,便挽起一截衣袖,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漆黑长发以玉簪固定,眉长入鬓,很有些清贵冷漠。
奚娴看得出,这枚簪子分明是从她发髻间摘来的。
臭不要脸。
奚衡端着茶杯,鼻梁高挺,面容冷淡,慢慢勾唇与李愈简略说了甚么。
接着便见李愈朗笑一声,透着豪迈快活,又捻起一白子,下在棋盘上。
过了一会儿,奚衡起身,亲为李愈斟了茶水,而李愈似乎无措推拒,起身一礼后才把茶水饮尽,两人瞧着一派和谐。
奚娴的手微微攥紧,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第11章
李愈与太子下棋,额间冷汗愈流愈厉害,但总的来说还是坦然的。
太子的棋法精妙,从前他亦见过殿下一次,那时太子的攻势较为含蓄内敛,虽露锋芒,却并不煞人。
然而现下一切都不同了,太子的身份不再是太子,他现在可能有了一些奇怪的癖好,梳着女子的发髻,穿着女人的奢华衣裙,易容缩骨样样上手,说话做事却与从前并无不同。
看得出,太子并不是真心想当女人。
几年前当年太子来了奚家一则避祸,二则调养生息,其实一切都十分合理,但是现下多留了那么些日子不曾离开,这就有些叫人疑惑了。
太子又落一子,微笑道:“该你了。”
知道面前“女子”身份后,便觉这幅画面实在诡异可怕。
李愈的棋转眼便被逼到犄角旮旯,却见忽见亭外站着一个小姑娘,柔弱纤瘦,眉眼温和苍白,眼角还泛着红色,似是刚哭过,带着些娇气的漂亮。
她只是站在那儿,便能引得人忍不住瞧她几番。
李愈忍不住太子颔首,看着亭外的姑娘道:“这位是……?”
太子捻着棋子不答,却见亭外的小姑娘眼角红红的,捏着淡粉色的袖口,对着他一礼,转身便要远远走开。
李愈有些茫然。
太子缓道:“把她叫上来。”
于是李愈也没法子,只能揽了太监宫女的职务,下了凉亭便对奚娴一礼,温和含笑道:“姑娘……你姐姐唤你上去。”
他猜测这应该是奚家的某位千金。
奚娴怔在原地,脸蛋红红的,眼睫扑闪看着李愈,一时间竟不知答甚么好。
这一声“你姐姐”就好像戳在心尖上,叫她忍不住皱眉,像是某种带着亲密的称呼,昭示着李愈和奚衡的关系不同寻常。
可细细想来又没什么不对。
奚娴秀美蹙起,李愈却有些茫然,又道:“姑娘?”
奚娴垂眸温柔道:“请问阁下是?”
李愈道:“在下姓李,是你兄长的友人,客居你家几月了。”
他没有过多介绍自己,因为面前的姑娘瞧着有些羞涩,故而不太方便。
奚娴点点头,眼眸盈盈含水瞧着他,声音弱道:“嗯。”
李愈比她高了很多,身上有股清新的皂荚香,湛蓝的布衣洗得发白,却叫人觉得朴实可靠。
奚娴觉得既暖和又安心。
或许只是她凭空臆断的感触,但奚娴是株缺少可靠大树的草木,只要有片阴影给她乘凉,她便会满心感激,包容他的一切,把那些世俗人认为的缺点,都认作是好处。
她也清楚的感知到,这不是男女之情。
但有时候爱情与安心难以兼得,她享受过爱情,才发现自己缺少的并不是被人偏执深爱。
可是李愈不同,他是个正直的好男人,出身平凡低微,却很有风骨脾气,若是能嫁给他,奚娴就能永远永远忘记另一个人。
她不是甚么柔情的好女人,眼里的层层算计比谁都要重。
奚娴垂下浓密的眼睫,发丝垂落在耳边,轻柔道:“你是兄长的朋友,那也便是我半个长兄。”
她有些渴望地看着凉亭里的棋盘,怯怯道:“那、你能教我下棋么?”
李愈一怔,迈开的脚步也停下来,低头却看见奚娴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有眼里的单纯的恳求。
她长得太小了,青涩又弱气,却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看着什么都不懂得,叫人不舍得使她失望。
李愈犹豫一下,才拱手道:“并非不可,只男女毕竟有妨,姑娘若想学,自可另请他人。”
奚娴低低叹息一声:“谢李哥哥指点。”
但是她的眼睛却看着亭子里的嫡姐,又转而垂落下来,侧颜显得有些落寞。
李愈知道她是误会了。
但他不能说啊!
姑娘你听我说!亭子里坐的是个可怕的男人,我和他真的半个铜板干系都没有!
李愈只是苦笑一声,带着奚娴上了凉亭。
奚娴见过嫡姐,却不肯说话,只是噘嘴坐在一边,拿着一盘蜂蜜红枣糕捏着吃。
她顾忌仪态,但糕点也太好吃了罢。
红枣与牛乳混合独有的奶香,配了淋上的蜂蜜粘稠清甜的口感,缠绕在唇齿之间,稍稍一压,便软绵紧缩,香甜味更为浓郁起来,几乎充斥了整个口腔。
奚娴吃着糕点,垂着红红的眼睛,腮边鼓鼓的。
骗了这位小妹妹,太子也没有半点愧疚,只是干晾着她在一边,任由她自己捧着碟子吃点心。
奚娴嘴边沾了一点渣渣,只是呆呆坐着,眼里带着些小小的哀怨,也不知自己是在怨谁。
嫡姐和李愈面对面下棋,一手手精妙棋法应接不暇,对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全然没有半点局促,可见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了,她坐在一旁吃点心,自己想想又觉得很丢人。
奚娴懂一点棋法,事实上她甚么都懂一些。
琴棋书画,甚至跳舞都会,只是跳舞是为了臭男人学的,只能在寝宫里跳给他看。
她跳得也算不得很好,只是身段柔软漂亮,穿着单薄透明的衣衫便很是曼妙。
奚娴想想又觉得自己上辈子喂了狗。
被惯得一事无成,学甚么都不好,又成日揽镜自照觉得自个儿厉害极了,这辈子遇见情敌才发现自己处处被人碾压逼迫,还不得不日日讨好这个讨厌的嫡姐,她这心里也太苦了罢。
但想想也不怕了。
抢男人可不靠琴棋书画,李愈可未必喜欢奚衡这种人。
奚娴的心情一起一伏的,精于心计的人一眼便能从她的眼角眉梢瞧出不对,她自己还投入得很,浑然不觉。
李愈迫于压力不敢看她,但稍稍一瞥都要哭笑不得,却被太子阴冷的眼神抵了回去。
奚娴正垂眸生气,促不防眼下出现一双修长清贵的手。
她没有反应过来,那双手却给她轻轻撇去了唇边的点心渣,又拿了干净的帕子给她擦脸。
奚娴怔了怔,迷茫看着嫡姐,心中紧张又气恼,一下撇过头去,却被嫡姐强硬的捏着下颌转过来,继续慢条斯理擦脸。
嫡姐挑眉,冷笑嘲她道:“一副丧气样,受什么天大的委屈说来听听?嗯?”
奚娴感觉出嫡姐心情不好,但她现在是朵可怜无辜的小花,嫡姐才是个恶毒的坏人。
于是奚娴没有顶嘴,只是眼眶迅速红起来,小巧的鼻头也红通通的,委屈轻声道:“没有的……只是我这些日子,想见您这么多趟,您一直不愿见我,总说有甚么事体。”
奚娴又很快便懂事软和道:“我能理解姐姐事体多,只要您与我说了真话就好啊……”
她仰着脸,满眼皆是真诚无辜,眼睛红通通的像只可怜的兔子,李愈坐在一旁都觉得心头酸软起来。
奚衡淡色的眼眸镀上了暗沉,慢条斯理冷淡道:“理解就闭嘴,这么浅显的道理需要我教你几遍?”
奚娴没想到这人这般不客气,于是气得眼圈都红了,眼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掉,颤抖着咬唇不言。
她也分不清自己是真的气,还是装的。
嫡姐捏着她的下巴,食指给她揩去脸颊上的泪水,却发现越擦越多。
嫡姐轻笑一声,捏捏她的脸颊,又给她擦眼泪道:“怎么委屈成这样?成天只知道哭,我数三声,赶紧憋回去。”
奚娴一下不哭了,呆呆看着奚衡,又开始流眼泪哽咽:“您都不肯见我了,我还听您的话作甚!不准我哭的时候这么凶,我来见您又不让见,我做错甚么了我?”
她说完又觉得不对,又柔柔加了一句:“……但我能理解您的,以后也会懂事,不再怪罪您了。”
奚衡被她哭得舍不得,才慢慢瞥一眼李愈,冷淡警告道:“好了,你该回去了。往后不要随意与外男搭讪。”
嫡姐的嗓音温柔,带着沙哑:“再发现一次,便打断他的腿,丢去喂狗。”
奚娴眼泪止不住的掉,单薄的肩胛遏制不住抖动起来,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
要被打断腿扔去喂狗的李愈:“……???”
奚娴知道嫡姐有病,但也没有想到她这么变态,为了让妹妹不勾搭男人,竟然连心上人都能打断腿喂狗。她自己不还在和李愈下棋么,有什么资格指责她?
偏偏奚衡的语气温柔中带着病态,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叫人毛骨悚然。
第12章
奚娴哭哭啼啼地往外跑,又转头含泪道:“姐姐,我和李哥哥只是说了两句话,你千万不要怪罪他。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他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你要罚便罚我罢。”
嫡姐似笑非笑,勾唇冷嘲道:“还不走?”
李愈眼观鼻鼻观心,轻咳一声。
奚娴又觉得自己婊得很,心中暗恨嫡姐,咬着唇后退两步,提着裙角跑开了。
奚衡手中把玩着棋子,掀了眼皮启唇:“继续啊。”
李愈:“…………”
李愈算是知道了,太子留在奚家,更深层的原因并不知晓,但至少也有一部分是为了方才的小姑娘。
明显是看对眼了,想要占为己有。
如此牵扯太子心弦,这姑娘少说往后也是个东宫良娣。
可喜欢人家,哪有这么个喜欢法的?
李愈也确实管不了这些。
他虽是一介草民,却有另一重太子门客的身份,故而手头需要做的事体并不少,这么一个小姑娘,他实在放不上心里去,若说一开始把她当作一个女子瞧,现在更多便是当作女主子瞧。
这一头奚娴回了屋里,便见姨娘挺着肚子出来,春草麻溜上前,扶着姨娘慢慢在椅上安坐。
姨娘有孕后容易困倦,本来这个点也该洗漱起来了,现下却还等着她回。
奚娴不由愧疚,忙三两步上前道:“姨娘快去歇息罢,怎地这个点还在等我。”
秦氏叹气,眼中蕴着关切,慢慢摇了摇头道:“不说那起子,你这眼睛怎么了,可是方才哭过?”
奚娴给姨娘倒水,看着壶嘴里冒着白气,慢慢回道:“没有,只是方才刮了风,我给迷了眼。”
奚娴这般说,却把水端到了姨娘手边,又仔细侍候姨娘在榻上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