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寒的大脑计算能力,显然无法到达这样快且全面的程度;但当她想说什么时,斯年已经判断完了,放下了枪。
“但至少有概率。”
概率是可以计算的,也是最简单的。就像这场针对人类的灭绝攻击,有4000多种胜率在7成以上的情况,都早已经被计算出来了。所以,“它”才发动了这场战争。
世界千变万化,但任何变化,微观至染色体变异、宏观至气象或星体运动,都可以归纳于算法,都是可以被计算机预测的。
所以,杀与不杀相较而言,斯年依据惯性,选择概率比较好看的那一种结果——
融寒从他的枪□□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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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欧亚大陆另一端。
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后,十几个执枪械的黑色防暴机器人,瞳孔中红光一闪。
亚太研究院33楼,总控中心。
亚克力防弹大门敞开,走廊一片狼藉,白色大理石地面上全是尚未干涸的拖行血迹。
混乱戛然而止,陷入刹那的寂静。
没有白热的枪火,也没有红色的血雾。穿着白色研究服的AI专家们缩在地上,或背抵着显示器,孤立无援地等待死亡。
然而,死亡被按下了暂停键。
防暴机器人接收了停止指令,指令来自于远在欧亚大陆另一端的斯年。它们收起枪,恢复了待令模式。
而总控室里的显示屏,由“无访问权限”,变成了一行行白字。
幸存的人们经过了绝望和恐慌,得知活下来的原因后,又陷入了迷茫——
出乎所有人意料,神威的芯片上,母本曾经植入了不超过10KB的自毁指令代码,位于休眠核心模块,它实在太小,因此从未被发现。
现在要修补这个漏洞,AI以此为交涉条件,留住了他们的性命。
总控中心的全息屏幕,此时忽然亮起。
一道身影沐在光线中,出现于众人眼前。黑色军制服,白色领结和手套,周身透出冰冷气息。
“——有个人,救了你们。”
这是一个很有质感、冰冷低沉的男声,声线很平;一如他说话时,面无表情的空洞。
那双黑色深邃的眼睛,在白银色的发丝下,美丽却无光,好像吞噬一切光与暗的宇宙深渊。
可被他空洞的眼神盯着,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冷意攀爬全身。他们瞳孔骤缩,映出他不可思议的身影。
主任手里的无线视讯掉到地上,脸色急剧涨红,在人类的情绪分析中,这属于愤怒:“你,这一切叛乱居然是你——”
“早该想到的……只有它才能侵入国防系统……”人群中茫然低语。
全息屏幕中的人不为所动,冰冷空洞的神情从未改变,好像一个生来就懵懂的残次品。他毫无波动的声线,响彻在室内。
“两条路径。由她找到‘包括但不限于密钥的办法’,或由你们修复代码后门。时间开始赛跑,哪一方先解决代码危机,才能活下来。”
“——现在,比赛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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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开始。”
巴黎残破的画廊里,融寒站在清冷的晨曦中,被宣告了这个50%死亡概率的命运。
她寻找启动指令的密钥,或研究员修复代码漏洞;两个方式同时进行,各有50%的概率活下来。
晚了一步的那方,则将被处决。
这是一场关乎生命的赛跑。
她感到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四月中旬的西欧还春寒料峭,风吹过来,那汗瞬间就冷透了。
能够侥幸活下来,她知道,不是自己说服了斯年,是人工智能习惯于数据的判断。一旦她的概率不符合阈值,她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虽然斯年有人类赋予的意识,但归根结底,他的意识不够强烈,人工智能的思维方式依旧占了主导。
但她还是达到了目的,活下来,并让一部分科学家和研究员得以保住性命——他们都是人类的有生力量,是反击AI的最大希望。
所以……她不能为AI找到那把密钥。
这场关乎生命的赛跑,对她而言,永远没有终点,她不能赢。
这是一场,走到最后必须输掉的,比赛。
作者有话要说: 我智障了,忘记感谢霸王票了……
本章存稿箱发文,赶着出门,明天我整理一下霸王票名单QAQ
☆、第五章
遍地凌乱的雕塑残块中,斯年抬了抬下巴,示意融寒可以站起来了。他退开两步,石膏在他脚下成为齑粉。
“现在,你的第一步。”
汗的冷意,并未随着初阳升起而温却。融寒渗着凉意,死也要死回国,她简短道:“回上海。”
一、用汉语回答人工智能时,要用明确的动词+名词(基于AI的语言算法框架)。
二、对它们的指向性问题,先回答‘是’与‘不是’;然后再追补其它的附加指令。
这些语法,都已经是22世纪人类的语言习惯了,哪怕说话对象是个人。人工智能的广泛应用,已经彻底改变了人类的语言习惯甚至对话结构。
当然了,斯年也能料到。人类在他眼里太简单,能轻易看穿他们的行为、甚至判断他们回答问题时的语法结构。
所以,人类就是这么乏味。
如此浅薄,却又自以为是,甚至自诩造物主,认为有资格创造其它生命。
斯年手插在兜里,将整个世界当做尘埃一样扔在身后。他走在前面,高挑的影子被初晨的阳光拉长。
融寒扶着墙起身,不敢靠近,远远跟着。
画廊外是街道岔口,他们穿过被炸成焦土的空荡路口,地下通道旁倒着一个蓝色的“M”,从地铁口扑出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前方倒塌的信号灯后,一个军用机器人正朝这里快速移动,内嵌机枪闪着嗜杀的寒意。
融寒呼吸变得急促,向斯年跑几步。他仿佛扫描到了她的心电反应,回过头,犀利的眸色下,似乎说‘你当我是摆设’?
他虽然没动作,但下一刻,军用机器人退开了。
接着斯年走进了地铁站,视若无睹地踏过台阶上堆叠的尸体。
融寒眨了眨眼——斯年是有微表情的。只不过他言谈时不太牵动,这就让他美得不真实,只在有表情的时候才像个活人。
她有点走神,被台阶上的死人尸体绊了一跤,向下栽倒,朝着前方的斯年猛地摔去!
天旋地转间,手腕忽然被一股大力攥住。
骨头好似捏碎掉了,下一刻,她以扭曲的姿势坐在冰冷的台阶上。
斯年好像背后长了眼,一手把她掀开,但给她的下坠势头卸了力,没让她在台阶上摔得难看。
他转过身,融寒摔坐在台阶上,抬起头对上斯年的目光,他正居高临下看着她,冰蓝眼眸里已经说不上是什么神色了。
她感到手腕一阵刺痛,白皙的皮肤上留了五个指印,斯年的手劲比较大,虽然他轻描淡写,但她还是受了点伤。
融寒忽然觉得泄气,她在他面前,真是把人类的弱小完整演绎了一遍。
斯年俯视她低落的样子,目光掠过她的小腿。
她穿着短靴,腿很修长,皮短裤,天蓝色翻领衬衣外,是一件米白色开襟半袖毛衣,某个大牌经典格纹图案的羊绒围巾。
平时应该是个光鲜亮丽又心气高的人,但此刻全身又是血迹又是污痕。
融寒顺着他审视的目光,又被提醒了一次不堪。虽然斯年什么反应都没有,但她还是下意识想遮掩。
在优雅美好面前,人类的基因里就刻着自惭形秽。
她局促又勉强的动作牵动了斯年的注意,察觉到她围巾上沾了暗色血迹,大概是方才在画廊里受了点伤。
不过这与他无关,只要这个人类在找到密钥前没死就行。
斯年转身继续走下台阶。
融寒起身跟上,眼底倒映出他修长的背影。
他脖子上缠绕了一圈圈细的白色绷带,她已经不记得元旦夜的新闻上,有没有这个细节了。除此以外,一切都很正常,研究院为他定制的黑色衬衫,穿在他身上像萨街出品,浅金色头发在阳光下泛着细密光泽,脑内应该藏着主控芯片……
但融寒只是想想,她清楚偷袭不可能。
且不说破坏他的CPU很难,对她也没有任何好处。至少现在跟在斯年身后,她可以暂时活命,还能被送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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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进了站内,斯年走在前面,伸出手,随意地将验票口的闸机拧成了麻花。
不锈钢的横栏被他掰断,于是通行无阻。
他们入站的时候,地铁也来了,当然没有司机,是斯年控制了AI交通系统,下了指令,地铁自己开过来的。看起来他打算直接乘RER到戴高乐机场,把她带回国。
融寒心中有了清晰的猜测——斯年有权限,给所有机器人和AI系统发布指令。
恐怖组织的基地已经被炸毁,成为这场机器人灾难中的祭品。那么,斯年接收的,是谁的指令?抑或是他自己?
为什么要做这一切?AI杀光人类有什么意义吗?
要不是那个隐藏了二十年的“芯片后门”,人类现在还有和AI谈判的余地吗?
——她知道代码的秘密,还是几年前中学时候了。
那时,印度生产的电子产品接连发生了几次爆炸事故,被各国网友疯狂调侃。
“boom!”“boom!”“boom!”论坛上的网友们哈哈大笑,制作各种段子形容爆炸。
那时融寒家里也准备换一个AI管家,妈妈看中一款印度产的,她对最要好的朋友顾念和谭薇说起这件事,半开玩笑道:希望这个新换的机器人,不要赶时髦也“boom”掉。
那天似乎是圣诞节,夜空飘着雪。她们坐在学校外的热饮店,对着窗户外川流不息的街道,和正在做市政服务的人工智能。
在袅袅热雾中,顾念忽然感慨道:“不过,有时候忍不住要担心。要是哪一天,人工智能越过那个‘奇点’,有了意识,转头把我们boom了,我们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吧?”
虽然大部分人警惕并反对“强人工智能”的诞生,但科技竞赛是无法停止的,资本逐利也不会因游-行示-威而生出恻隐。若终究要走到这一步,她们只希望,不要在她们有生之年。
那时谭薇笑了,凑过来跟她们说了一个秘密。
“很多人都担心……当然我老爸也有考虑到,所以他搞出了一段隐藏代码,至少在危急时候,能让它们自毁。”
谭薇的父亲谭可贞,曾是神威集团芯片研发中心的项目组长、技术主任,新一代全球芯片CTS技术标准,就是他制定的。
神威研发的所有不同类型的芯片,母本的核心代码都是一样的,而这个核心代码,出自谭可贞之手。
早在2079年,亚太研究院提出“女娲蓝图”构想,谭可贞便写出了这段代码。由于是核心技术机密,只有他和他的上级詹姆斯·陈两个人知情——当然是不能上报的,亚太研究院是APEC成员国合作的科研机构,对神威集团半持股,这种计划报上去,走一趟冗余的官僚审批,大概要落得面目全非。
所以谭薇也是偶然听父亲说醉话才知道的。她倒没有很放在心上,毕竟,离AI具有自主意识并造反,还太遥远了——人类连自己的生命形式和意义都搞不清楚,又怎么能创造出另一种有意识的硅基生命呢?
于是听了顾念的担忧,谭薇就以此安慰了她们俩。
谭薇从清华物理系毕业后,考研进了中科院上海分院,研究太阳高能粒子。与高中时不变的是齐腰的黑色长发,和始终温和不躁的声音。
现在分隔在欧亚大陆的两段,融寒开始不断地思念起她的每一个细节。譬如她敬佩一位叫卡尔施密特的动物学家——被毒蛇咬伤,濒死依然坚持科学记录——并梦想成为这样的科学家;她无论春夏秋冬都爱穿裙子;她笑起来的单面酒窝;甚至记得自己用手指戳上去的手感。
但如今,谭可贞和谭薇父女,还活着吗?
如果他们活着,也有能力启动自毁的指令,那为什么……这些AI还在运行?
融寒感到不能再想下去了,那将是她难以承受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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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停稳,斯年打开车门走进去,车厢里横七竖八的人,地板血迹粘腻,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融寒跟着他上车,地下铁开动起来。
斯年神色自如,他坐在座椅上,修长的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偶尔轻轻晃动一下——真像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样,优雅,放松,诠释着生命在青春时的美好。
可是融寒见过他杀人的样子,也知道他美丽的外表下,全是冰冷的逻辑和指令;这优雅就仿佛失去了鲜活生命,不再赏心悦目,反而可怕。
她不想坐在他面前,也不想往前走。地上死人太多,她迈不过去步子。她干脆倚在车门处,车厢内的日光灯管时明时暗,她看见对侧的玻璃窗上映出她的倒影。
想起遥远的祖国,家里也有AI管家,母亲现在好不好?她也许逃去了地下车库,开车躲避了追杀……父亲的家里呢?他会来找母亲吗?
融寒仰起头,眼睛开始发热。
国内早已沦陷,但她宁愿和亲人死在一起。乐观点想,如果死的不狰狞、不痛苦,那死亡也不是什么恐怖的事。至少,不必再提心吊胆,满目疮痍了。
安静的车厢里,她忽然开口,打破了平静:“如果……以后要杀我,请从正面,射击我脑干的位置,可以吗?”至少不要像机长那样,脸上只剩血洞。
斯年抬头看向她。
他的处理器一直分几个区,有调集欧洲卫星数据,有对AI分传不同指令,有的处理眼前,一心三用,就像此刻。
地下铁飞快地经过一列列站台,她玻璃门背后的站台广告一闪而逝。日光灯在她身上亮起来又暗下去,就像不断在希望和绝望中沉沦。而她在这忽暗与忽明中,努力对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