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雪时分——墨宝非宝
时间:2018-12-19 09:55:12

  没听到她出声,表哥叫她:“小果?”
  “嗯,”殷果用手背压着眼睛。
  “先打完比赛。不管是金牌,还是银牌,必须拿回来一个。”
  孟晓东这一年状态太差,已经影响了北城的风评。九球重心在女子,殷果是北城新一辈成绩最好的,也是孟晓东认定的九球接班人,所以每一场公开赛都很重要。
  “我知道。”她低声说,鼻音更重了。
  “不要在现场哭,影响别人比赛。”孟晓东提醒她。
  殷果听话地跑到洗手间里。
  孟晓东又劝了会,电话刚挂断,不明真相的表弟就立刻发来了一张截图。
  天天:扬哥怎么了????
  图片里,是林亦扬的朋友圈。
  他的朋友圈形同虚设,三分钟前多了一条,写着:岁月无情。
  配了一张老旧的照片。
  是一间朴实的办公室,照片当中坐着一个笑呵呵的老人家,两旁、身后分别有六个男人,这其中只有林亦扬和江杨是面熟的。
  这是那年东新城的贺老办公室。
  照片里,是六十余岁的贺文丰,八岁的林亦扬和十四岁的江杨。
  ***
  飞机上。
  林亦扬怕收到任何的慰问,关掉了卫星网络。
  陈安安就在他身边。凌晨两人一起走的,瞒着殷果。
  从上了飞机,林亦扬就在自己的位子里待着,没有和谁说话,开着网络也是为了能在殷果比赛结束后,和她交代两句话。
  眼下,该做的都做完了,人还在万米高空,什么多余的也做不了。
  他握着遥控器,看着面前的屏幕里,一个又一个的电影海报掠过,一闪而过的很多画面,错杂在他的眼前,都是细枝末节,不值一提的过去……
  刚进东新城的他,因为怕老师以为自己没空练球,没说家里还有个弟弟。
  后来还是暴露了。
  年后,老师的办公室里就多了一套DVD机,准备的光盘也全是动画片。起初大家还在笑着问贺老是不是要添新孙子,因为大家都知道,贺老生女儿早,女儿结婚也早,家里根本没有还需要看动画面的小孩。
  其后,贺老又神秘地去幼儿园接林亦扬的弟弟,想带到球房,未料,突然冒出一个老爷子守在幼儿园门外,反而被老师们紧急防范。那晚,林亦扬下课晚,到幼儿园只剩了两个外人——一个是在门外吹冷风的老师,一个是门内伸长脖子等自己的弟弟。
  直到他证实了老师的身份,保安和老师才算放过了这个老头。
  老师碰了一鼻子灰,自嘲了半天,带林亦扬和弟弟回了球房,一个打球,一个看动画片。
  后来就此事,当时未过世的师母评价:“你还说是他爷爷啊?那小六该叫你什么?”
  “还真是啊,辈分不对,”贺老认真考虑了一会,“可说我是他爸爸,也老了点儿?”
  ……
  现在的林亦扬回忆起来,自己和老师就是最真实的爷孙两辈。进东新城那年他八岁,老师六十多。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可老师于他而言更像是爷爷,不是父亲,比父亲更宽容。
  我以为当初错很大,不可挽回,以为我们的隔膜是一辈子的。而你人过古稀,记着的只是我的小时候,刚进东新城的那几年,喜欢吃什么,讨厌看什么,盼着的也不过是我能回家,回到家里,让你多看上两眼。
  最包容的就是隔辈人,可最等不及要走的,也是隔辈人。
  四周的灯亮了,空姐已经开始准备早餐。
  这陡然的亮度让林亦扬不适,他翻出飞机上的洗漱包,找到牙具,走向洗手间。
  等到狭窄的洗手间门闭合。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张脸,还有那双眼睛,和自己对视了足足两分钟后,两手撑在那一条小小的洗手台边沿,攥着没开封的牙具,左手撑在那,右手竟然撑不住。
  太窄了这里,让人透不过气。
  这里有人先洗漱过了,有牙膏的气味,其实已经很淡了,却刺着他的眼睛。当眼泪掉下来的一刻,他再也抑制不住,额头压在了镜面上,掌心里的牙具塑料盒被捏得变了形,一声塑料壳崩碎的脆响,充斥在这个逼仄的洗手间里。
  想让自己平静,全然无用。左手在镜面上攥成拳,又松开,最后,额头重重地磕在手背上。用痛,用全身力气去克制着、试图摆脱这种无力感……
  ……
  和多年前蹲在东新城门外一样,整个人都被这种被抛弃的无力感包裹着。
  像浸透水的湿布蒙住脸,呼吸不能,一丝氧气都吸不进来。
  两次都一样。
  第一次是老师让自己离开东新城,不要他了,这一次更彻底,是真的走了,不要他了。
  东新城的灯,办公室的灯,永远灭了。
  ***
  从洗手间出来,林亦扬的短发发梢是湿的,但没有水,已经擦干了。脸上也干干净净,除了眼底泛红,左手背的淤青外,没有其它异样。
  陈安安倚在洗手间对面,在等着他。他不会安慰人,只能守着他。
  空姐推着一辆早餐车,正准备推出去,看到两人微笑着点了下头。林亦扬看了眼餐车上摆着的、热气腾腾的几盆东西,用中文问陈安安:“站着干什么?”
  不过短短二十几分钟,他像抽了几宿的烟,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几个字一句话,像能看到他嗓子里充着血:“没事。”
  ***
  在短短一日内,贺老去世的消息传遍了业内,中国休息室内,选手们都是新一辈居多,感触并不深,反倒是教练们都很伤感。
  在殷果上场前,教练问了她一句:“还行吗?心态?”
  殷果点点头,拿着球杆走了。
  她心里有一个秒表,在每一针跳着,催促她去机场,回国,去见林亦扬。
  事实证明,她是人,不是神,发挥得并不好。
  对手也来自中国,意外出现了两次明显失误,算是将冠军拱手送给了她。没想到在状态奇差时,殷果竟意外拿到了人生第一个公开赛的冠军。
  “这个冠军应该是你的,”她在掌声里,握住对方的手,“我是靠你失误,才拿到的。”
  那个年近三十岁的老将笑了:“没什么应该不应该,冠军就是你的。”
  “世锦赛再见。”殷果说。
  对方报以微笑,关心地问她:“稿子准备好了吗?”
  殷果点点头,把口袋里的纸抽出来一截,对方也笑,给她看自己的稿子。
  她们都没林亦扬的口语能力,全在昨晚就打好了草稿,谁赢谁去采访。
  殷果没耽搁,直接进入采访会场。
  她在满场掌声里鞠躬,落座。
  心里的秒表一直在滴答滴答走着,算着时间,告诉自己:十五分钟之内必须走。
  第一个问题很常规,恭喜夺冠,夺冠感言。
  接下来是自由提问,连着六个问题。
  在最后四分钟里,她握住稿纸,其实早背诵流利,只是在等结束的时机。
  教练以为她在紧张,低声用中文说:“不用太紧张。”
  殷果轻摇摇头,对教练笑了笑。
  “首先恭喜你,殷小姐,”角落里,有一位资深记者抢到了话筒,“问一句更私人一点的,希望你不要介意。今天在场的球迷都在好奇,为什么Lin在今天这个重要的日子没有到场,还是你们会有别的庆祝方式?”
  笑声充斥在全场。
  殷果将小型话筒挪向自己,短暂沉默。
  等到笑声散去,她才轻声开口:“在昨天的半决赛,男子组退赛了一位中国选手,他叫陈安安,是今年的四强,相信大家也在疑惑为什么他会突然退赛。”
  大家安静地,等着殷果揭晓答案。
  “他是Lin的师弟,是从同一个球房出来的,”殷果轻声说,“昨天Lin和他一起离开,飞回国内,是因为他们的老师去世了。”
  闪光灯渐渐消失。
  这是一个令人意外且遗憾的消息。
  “他是Lin的启蒙老师,Lin从八岁开始,一直到十六岁离开他身边,整整八年都在一个叫东新城的地方长大,跟着这位贺文丰老师学打球。你们肯定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没有参加过国际大赛,也没有世界排名,因为在中国斯诺克起步得太晚,他没机会成名。可这位老师有很多弟子,还有弟子的弟子,全成为了这一行的中坚力量,Lin也是其中之一。我从小就听到他的名字,崇拜他,敬仰他。很遗憾,再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殷果想到,自己在机场和林亦扬的交谈,当自己听到要去见他老师时有多兴奋。
  不仅仅因为他和林亦扬的关系,更因为他是贺老,桃李满天下,不计功名的贺文丰。
  “虽然我是九球选手,但也尊敬这位业内泰斗。不仅仅因为他是Lin的老师,而是因为,他是这一行的奠基者,是最初点燃我们梦想的一个人,一个普通老人。”
  “今天我的这个冠军……”她磕巴了几秒,本来原稿是——也想要纪念这位老师。
  但还是临时改为了——“其实应该属于那位亚军,到这一秒,我仍然这样认为。她今天打得很出色,比我出色。谢谢各位,听我说完这些,因为要赶飞机回国,不得不再次道别了,各位,下一届公开赛再见。”
  殷果手撑着桌子,立身而起,面朝所有记者。
  毕竟是初次采访,手里的纸都被她捏得皱皱巴巴了,最后,第一个念头是跑,被教练拽回来,又合照了几张。
  其后,殷果就从体育馆消失了,直奔机场。
  在登机前十分钟,她人坐在登机口外的位子,焦灼等着。
  掌心震动,是孟晓东。
  M:下飞机,我来接你,去追悼会。
  M:江杨这次受打击很大。
  M:另外,林亦扬今天接手了东新城。
 
 
第50章 命运的潮涌(4)
  飞机在清晨降落。
  殷果坐到孟晓东车里,身上是黑色连衣裙,飞机上换的。孟晓东把一个鞋盒递给她,是昨晚去她家取的黑色平底鞋。
  “江杨还好吗?”她的航班没有卫星网络,登机前没来得及细讨论江杨的事,到现在终于有机会问了,“出院了吗?”
  “出了,今天追悼会他一定会到,”孟晓东启动汽车,“你公开赛的事,家里还不知道。”
  她松口气。
  “但是别把爸妈当傻子,贺老一直和你妈电话叙旧,多少她也猜到了,问过我。”
  心被提起来,她忐忑地问:“……你怎么说的?”
  “我说——”孟晓东无奈一笑,“我早知道,你俩就是我撮合的。”
  其实孟晓东早计划挨这一刀,连父亲那边都预先打过招呼,只等时机成熟,解决问题。
  他起初打球那几年,殷果妈妈还是裁判,经常带着他到处打比赛。所以从小到大,孟晓东和她最亲。又因为孟晓东足够争气,多年在殷果妈心里的地位一直无法撼动,有他亲自扛这第一刀,肯定会迈一大步。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林亦扬自从回来后,这一路的为人处事足够漂亮。从中国公开赛带起了中国这一届最好成绩,到和恩师握手言和,再到今时接手东新城。
  早在潜移默化里提了不少印象分。
  “安心吧,”他再说,“我看她脸色还可以,倒没生气。”
  殷果呼出一口气:“谢谢哥。”
  “幸好你没跑回来,”他最担心的是殷果弃赛回国,不光丢了成绩,也会让爸妈认为她爱情至上,忘记责任,“恭喜你了,全美公开赛冠军。”
  殷果笑了笑。
  冠军的喜悦早被冲淡了,她只想快点见到他。
  ***
  殷果妈妈和体育局的同事们在一起。
  他们到了地方,殷果先和妈妈打了声招呼,跟着孟晓东进了大厅,算是代表北城来的人。
  追悼会现场布置简单,贺老的遗像在当中,整个大厅被送来的花圈堆满了。
  贺老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早几年去世了,留了一个外孙,小女儿给他生了个外孙女。早年师母也去世了。这个家不算人丁兴旺,这几天主要靠小女儿和女婿,还有几个徒弟忙里忙外操办所有的后事。
  殷果走入大厅,孟晓东接过门口接待台的笔,在本子上签下自己和殷果的名字。
  她环顾四周,没看到林亦扬。
  正在想,要不要给他发个微信,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现场,反倒是右侧,有了熟悉的说话声,是吴魏的。楼梯下走上来了几个人。为首的就是林亦扬和江杨。
  两个人都一样,穿着黑衬衫和西裤,全身黑。
  从公开赛提前归国到今天,三日未见,理应不会有什么大变化,可他已经在肉眼可见的状态下瘦了一大圈,不光是脸,手臂那里也是,衬衫不再服帖合身了。
  殷果和他目光对上,心口像被刀锋刮了一下。
  林亦扬的脚步慢下来。
  众目睽睽,不好多说,也不好多做什么。他一慢,身边的江杨,还有身后东新城老一辈的人索性都站住了。
  殷果屏着息,眼前的他像在慢镜头里,直到,站在她眼前。
  最想念的男人,在一米之遥的地方立着。
  林亦扬这几天说了太多的话,安排太多的事,做了太多的决定,到面对自己女朋友反倒想不到要说的话。
  孟晓东搁下笔,先打破了安静:“有什么能帮忙的,尽管说。”
  林亦扬拍拍孟晓东的手臂:“你已经帮到了。”
  帮着在这两天安抚殷果的情绪,让她顺利比赛,再把她平安接回来。已足够。
  林亦扬最后深看了一眼殷果:“仪式要开始了,我先进去。”
  这话像给孟晓东的,其实是对殷果说的。
  殷果轻颔首,感觉他和自己擦身而过。东新城最新一代的带头人,身边左右都是昔日的兄弟,一个不少,在这里负责接待全部来自业内和体育圈的同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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