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她,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第29章
两个人都拿捏不准陆屿修是什么时候到的门口,又听到了多少。
等了等,陈安梨干笑一下,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开口:“屿修来了呀……你们开完会了吗?我们正准备……”
她话还没有说完,眼睛一路看着陆屿修大步冲这边走了过来,准确的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陈安梨猛地噤声,心却慌乱成了一团。
陆屿修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拉着她就往外走。
陈安梨愣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拉住了瞿清的手臂,求救的目光就看了过去。
瞿清咳了咳,拉开了她的手,话压低些落在她耳边:“安安啊,这情债可是万万欠不得的。我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还是早点说清楚早好啊……”
手被掰开,陈安梨像是要被拖去用刑的宫女一样,一脸忐忑和不情愿,一步三回头地被陆屿修拖出了茶水间。
陆屿修手抓得很紧,好像生怕她逃了一样。他腿长,步子迈得又大,于是陈安梨跟得困难,还要做贼一样左右堤防着有没有人突然路过。
绕过楼梯转角,到了这层右边的客房区。
“屿修……”陈安梨喊他,想提醒他此时两个人的处境。
陆屿修倏的停下脚步。
陈安梨因为惯性往前,鼻尖撞上他的手臂。她刚松了一口气,摸着鼻尖站直了,下一秒,陆屿修松了手。
陈安梨即刻捏着自己的手腕,稳了稳心神,她试图试探下陆屿修的态度。
“那个……你有什么话不能当清清面说嘛?我们和季风这算是二度合作了……”
陆屿修的目光从她不停开合的嘴上移开,瞥一眼旁边供人休息的椅子,忽然抬手捧着她的腰,把聒噪着试图转移话题的陈安梨轻易地放了上去。
陈安梨话说到一半,低呼一声,低头惊恐地看着陆屿修。
她腰际的皮肤被陆屿修热得发烫的掌心擦过,忽然跟着发烫。
陈安梨愣怔着,心虚夹杂着忐忑,此刻又被陆屿修忽然的托举触碰,手伸下去护着自己的腰,脸色大红,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你干……”
陆屿修眼神微眯,眼底幽深流转,明明此刻他占据更多优势,却忽然把陈安梨托到椅子上站着,他须得微仰着头去看她。
“想起来了吗?”
陆屿修打断她,声音清浅低沉地问。
陈安梨被他这样看着想逃。
她微微蹙着眉,突然找不到她和陆屿修相处时的绝对主场,有些慌乱:“想起什么……”
话说到一半,陈安梨的瞳孔突然放大,眉眼间跟着松怔。
记忆里某个画面和此前的某个画面重叠,竟然让她有些恍惚的迷离。
陆屿修看着她明显想到什么的神情,再次出声提醒她:“2016年7月,G市天文爱好者俱乐部的暑期活动,你大三。”
陈安梨当然记得。她甚至和陆屿修说过。
不止一次的说过……
可是他怎么会……
视线移到少年成熟了许多的目光上,那双眼幽深了些,仿佛洞察一切,盯着人看时,让人避无可避。
这样的目光和那时那双乍见的警惕视线重合,陈安梨惊讶得心底一颤,唇不自觉地张大。
陆屿修静静地仰头盯着她,直到看到她脸上现出的惊愕。
掀起一切风浪,他却像是期待已久一样,目光沉静甚至有些深情地看她:“我是那时认识的你。”
突如其来的坦白,陈安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视线随着陆屿修的视线落下,看着他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缓缓伸出修长的手,触上之前,他的手顿了顿,握住了陈安梨落在腰间的手。
少年仰头看她,目光中的眷恋掩藏不住半分:“也是在那时,喜欢上了你。”
陈安梨大三结束那年暑假,陆屿修高一刚刚结束,G市天文爱好者俱乐部举办了一期暑期活动,目标人群有G市各大学和中学的学生,也有几位是工作人士。
陈安梨对天文天体一直抱有一种好奇心和憧憬,但是苦于理科无能,所以生生和天文系错过了。有这次活动,她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又为了通过水平测试恶补了好几天天文学天体知识。
而那时的陆屿修寡言得可怕。
他从小洁癖,别人的接近和触碰都让他难受无比。可他作为陆远征的儿子,模样又生得这样好看,即使不说什么话,表情也少得可怜,依然还是不断有人主动接近他。
陆屿修上高一那年,他的妈妈颜楉因为癌症,在几番治疗之后,终究还是离开了人世。
那个时候,陆屿修收获了他人生最多的同情和安慰。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别人眼含泪光地诉说,不接受也不反驳。
别人不理解,但他了解那个女人,在经历了巨大的痛苦的治疗期的折磨之后,尤其是让她不停被人触碰,不停吐血,躯体被仪器不停折磨,死于她而言,是解脱。
可他理解又有什么用。
所有人觉得他这个失去母亲的可怜孩子病了。
管家和保姆也和陆远征说,陆屿修的情况更严重了。
颜楉最严重的时候,也只是在每次吐血却不能自己清理的时候,苦苦哀求让自己去死。
可陆屿修,光是听到别人背后稍微对他的的议论,都像是染了什么脏污一样,疯狂去洗手洗澡,直到皮肤被折磨得脆弱不堪。
陆远征坐在书房的窗前久未说话。
陆屿修的状态他太了解,他也许是受了颜楉的启发,觉得死对他来说是最简单能彻底解脱的事。
高一下半学期,陆屿修休学了。
心理医生请了一波又一波,每个都呆不过一周,丝毫不见成效。
眼看着捱到暑假。
陆远征看着消瘦得厉害的陆屿修,直接把最后一位心理医生谴出去。
他关上门,看着在床上坐着,沉默地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的陆屿修。
“从今天起,我不会再请心理医生来家里了。”
这是陆远征深思熟虑的结果。
陆屿修抬起眼看他。
他的头发长了许多,遮住了眼角,眼底漆黑得看不到任何光影。
“你有两条路可以选。”陆远征视线也严肃无比,开门见山,“第一,你可以这辈子都不走出这栋房子,陆氏的资本,等我死后也足够你吃一辈子,自杀就别想了;第二,如果你不想任由自己腐烂下去,或者就此被我关起来,那就选个事出去做,接触人群,旅游还是什么,随你。最短一周,如果你安然回来了,上学还是打理公司,我不会再限制你的出行。”
陆屿修和他对峙片刻,终于缓缓收回目光,落回到电脑屏幕上。
页面刚好停在G市天文爱好者俱乐部的募集广告上。
“——遇见,点亮你生命的那颗星。”
陆屿修之前对这句宣传标语嗤之以鼻,他的生命早已黑暗如永夜,拿什么来点亮。
但是现在他改主意了。
于是,一周后,将近半年没出过门的陆屿修出现了俱乐部的大巴上。
车里人声鼎沸,负责人在清点人数。
七月中的天气,G市可谓炎热无比。大巴里空调刚开,穿了短袖短裙的一群人还在抱怨热。
陆屿修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他穿着黑色的卫衣,戴着黑色的鸭舌帽,还戴了口罩,只露出一点高挺的鼻梁和漆黑幽深的双目。
车内人声鼎沸,燥热无比,他却只觉得冷汗在不断涌出。
十足的异类。
好不容易到了交接点,又换了缆车上去,到了目的地,是一处山上。
下车的时候,陆屿修觉得自己已经几近虚脱。
放眼望去,繁华无比的城都变成小小的一小片。
这次活动,还有一个契机是说专家预测这两天会有百年难得一遇的流星雨。
久处都市,骤然置身青山之巅,一堆人都兴奋得不得了。
傍晚时分,配合着搭好了各自的帐篷,俱乐部组织了野餐,烧烤还有歌舞什么的,陆屿修就静静在一旁吃着管家准备的密封好的食物。
他还有一件麻烦事,那就是,他走得匆忙,根本忘了带帐篷。只有睡袋,但是看了看山上的环境,他根本没法只依靠睡袋睡觉。
第一夜的观测没什么特别的,大致就是带大家认识了一下几大著名天体,分组轮流在几台天文望远镜处观测了一下。
陆屿修注意到和自己同组的有个女生话特别多,叫陈安梨,具体哪三个字不知道。出发时,她就坐在他前面的位置,但她声线很柔和,说多了竟然也不觉得吵。
排在前面的人在专业人员的指导下看完了,轮到了陈安梨。
她还在有些兴奋地和别的女生说着话:“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这么专业的天文望远镜诶……话说我记得我们小时候有个说法,是说,每去世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你们那有吗?”
负责人看着名册喊了一下陈安梨的名字,她猛地回过神来。
靠过去,她笑得有些尴尬又腼腆:“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不专业了……”
陆屿修看着少女的侧颜,忽然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下夜空。
夜空幽暗如幕布笼罩,又被繁星装点成夜的新娘的婚纱。
他脑海中浮现了一下颜楉的脸。
很快,陆屿修收回了视线。他隔着口罩嗤之以鼻。
怎么可能呢。浩瀚无垠的宇宙,怎么会因为地球上一两个微茫的生物改变自己的形态。
不过是人主观上,渴望把自己的生死无限放大,以此来纪念和缅怀而已。
前面,负责人又照着之前的顺序指导陈安梨,不同于其他人,她几乎每一句都会有回应,或是惊叹或是提问,带着少女执着又认真的语气。
直到负责人喊到他的名字,陆屿修都还在想:她究竟是哪来的这么多话说。
结束了一天的观测,负责人把大家集中起来,说了一下第二天的行程,就进入了半小时的自由活动,然后自由洗漱和休息时间。
山上的夜风微凉。
陆屿修站在一块大岩石后面,终于把口罩拉下来,挂在下巴,小心翼翼呼吸着带着植物香气和凉意的新鲜空气。
他的唇间叼着一根雪茄,没有点燃。
一是洁癖,受不了烟草的气息;二是没到年纪。
但是自从重度洁癖和焦虑休学在家以后,陆屿修发现,只是叼着雪茄,感受它若有似无的烘焙过的烟草的气息,都能缓解他的焦虑。
陆远征也知道他不会真的抽,这半年任由他靠着雪茄缓解焦虑。
身后忽然有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影闪过。
少女的手电筒刺眼的光落在陆屿修干净的脸上,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对面即刻响起女生的尖叫和低呼。
似乎是来这边方便的,没有料到这里有人了,女生很快冷静下来。
陆屿修唇间的雪茄落地,为这突然刺耳的声音顿住,忘了动作。
女生看清陆屿修太过出众的面庞,很快,冷静下来的心多了些悸动。本来一开始也抱着能在活动中遇到那么个人可以在一起,脱单的。
女生有些娇嗔地抱怨:“你在这边怎么不出声呀?吓我一跳。”
陆屿修陡然回过神来,开始垂下头,有些慌乱地去扯自己的口罩。
女生看着他的动作,犹豫地凑近了一些:“你、在找什么呀?我可以帮你。”
陆屿修没有回答,感受她压近时身上逼人的香水味道,压低些帽檐,感觉喉头开始发紧,冷汗很快冒出来。
“你之前在哪个组的呀?怎么没见过呢,不应该啊。”女生还在自顾自说着话,声音里染上大胆的笑意,“毕竟你长得这么帅。你是哪个学校的呀?G大吗?我也是。”
陆屿修感受着她靠近,浑身绷紧,他索性放弃拉扯口罩,想从她旁边逃离出去。
刚刚跃过女生,手却被女生准确地捉住。
“哎我跟你说……”
陆屿修狠狠地甩开女生,回头瞪着她,眼底幽深带着厌恶,像是随时会扑上去把人撕碎的野兽。
女生愣住了,怕意爬上背脊,她握紧手电筒,刚要惊呼,男生转身就走了。
一路上都是人,陆屿修终于拉起口罩戴上。
被女生握过的手像是有火在烧,又像是有无数蚂蚁在血管里爬。
好脏……这样脏……
陆屿修咬牙忍住,再再次险些撞上人之后,踉跄着钻进离得最近的一个无人的帐篷。
他抱着膝盖缩成一团,额头的汗像是沐浴过后一样大滴大滴流下来,陆屿修却在发抖。
他捏着自己的手腕,眼看着那只手慢慢变得通红。
怎么办……脏成这样……
帐篷的帘子翕动一下,很快被人掀起。
少女脸上和同伴说完话的笑还没有收起,跪坐在帐篷门口,抬头看到他愣了一下。
等了等,似乎是看到陆屿修太过狼狈惊恐的模样,以及通红的手,少女没再往前,而是语气很轻柔很耐心地开口:“我就拿个东西。那个……你、你喜欢的话,今晚就睡这边吧,我去找我朋友一起。”
她眼底很干净,带着微光,说完,就保持着这个姿态,伸长手臂拎过自己的背包,像是证明自己不会靠近伤害他一样,目光一直很温柔地看着他。缓缓退出去时,少女停了一下,又转回来。
犹豫了一下,女孩抬手从包里掏出两瓶水和一个洗漱包:“这个给你……我放这边哈。”
她抱着自己的包退了出去,还贴心的把掀起来勾在帐篷上的帘子放下来。
脚步声渐渐走远。
陆屿修颤抖着手摘下口罩,闭上眼睛,虚脱的无力感之下,终于沉沉的呼吸了一下。
是木兰花的香气。
陆屿修想。
他认得她。那个话很多却不容易让人觉得吵的女生。
陈安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