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听溪遂道:“你是怕我给你添乱?你看上回,我不是处置得很好?皇上的踪迹还是我先知悉的。”
谢思言听她提起沈惟钦遗书一事,心里就一股火气往上窜。
他后来问沈惟钦都在遗书上给她写了甚,陆听溪说她并没细看,故不知晓。
他若是发现沈惟钦那厮当真没死,一定将他抽筋扒皮。
……
谢思言最终禁不住陆听溪的软硬兼施,同意带她一道。儿子便暂交托与谢老太太照管。
两人简单拾掇一番便上路了。
谢思言先在京畿盘桓了几日,后头便一路往东,去往永平府。
永平府地处京师东侧,西边与顺天府毗邻,东面临海。
两人在永平府昌黎县寻处住下。
昌黎县正处永平府沿海线的中轴,再往东行一日,就是溟海。
陆听溪还是头一回住在这么近海的地方,倒也觉着新鲜。
入住客栈的次日晚,谢思言就来与她说,他要出去一趟,让她先歇息。陆听溪不依,两人对峙片刻,谢思言终于将她一并带上。
据谢思言说,他查到了厉枭的行踪,此番是要去捉人的。
两人到得一处城郊民居外,谢思言让她稍等,自己领着几个护卫将民居团团围住。等了少顷,一众护卫闯入,却并没寻见厉枭的人影。
谢思言折回马车,陆听溪递了一盏茶给他:“你为何为着追捕厉枭能追到滨海这边来,这个人如今还有什么用处?”
谢思言没伸手,竟俯身埋首,就着她纤秀玉手托着的玳瑁釉小茶盏,将茶汤一点点饮尽。
陆听溪耳尖一红,搁了茶盏,想嗔他这喝法跟猫狗吃食差不离,但随即想到自己上回因为笑他被儿子坑,被他记了月余,后头恢复敦伦,夜里被他好一通折腾,遂撇撇嘴,把话咽了回去。
“我总还是想再查查沈惟钦的踪迹,不然总是心下不甘,”谢思言将一颗石榴一切四瓣,都装碟推到陆听溪跟前,“不过我工夫有限,这回还是趁闲告假出来的,如若这回还是一无所获,此事便就此打住。”
陆听溪生产前后,衙署里诸事堆积如山,而今临近年底,余暇反倒多了些。不过楚王的下落也确实干系重大,皇帝若非知道他是因着此事离京,怕也不肯放他。
两人说着话,杨顺忽至:“世子,抓着了个喽啰,疑似厉枭的手下。”
谢思言命将人带来。
那疑似厉枭手下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灰衣灰巾,被杨顺强行按着跪下后,起先詈骂不止,后头被五花大绑着受了一顿杖刑,终于安分,开始招供。
这人自道自己是厉枭近几日才召买来的,并不知厉枭底细,只道其是个类似于漕帮舵主之流的民间帮会小头目,本指望着往后跟着厉枭行走四方,却不曾想被他们先擒住了。
谢思言问及厉枭去向,那大汉道:“并不知晓。你们要寻的那位许是听得了动静,一早就挪了地儿了。我本也随着他离了此地,但半道上想起自己落了东西,回来取,就被你们给拿住了。”
谢思言问了许多与厉枭相干的,大汉能答上大半,倒也分毫不差。又问厉枭等人的去向,大汉在他给的舆图上面以粗指虚虚划了一道线。
自南往北的一条路。
谢思言突然发问:“他何时走的?”
“下午。”
“大约什么时辰?”
“未末申初。”
“为何这样肯定?”
“我走前看了眼时辰,”大汉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忙道,“还有,如今正当秋日,白日不及前阵子长,日头落得早,那会儿日头已有西沉之势了,我随众坐上骡车后,还望见骡车的影子斜斜在左,错不了。”
“你当时是面朝驾车骡子的方向坐的?”
大汉连连点头:“那骡车倒也气派,宽敞得很,我们一行十几个同坐,竟不觉着挤。掀起帘子就能瞧见老长一道影子拖在骡车后头。”
陆听溪一瓣石榴吃罢,抬头见谢思言面色莫名,等大汉被带下去,道:“那人没说实话对不对?”
谢思言“嗯”了声,看向她:“你是如何看出他没说实话的?”
“很简单,”陆听溪喂他两颗莹泽多汁的石榴软籽,“厉枭既是临时挪地儿,那便表明他认为境况紧急,绝不会允许有人中途折返。如有人执意违逆,他多半会一刀宰了,怎会留个活口让我们逮呢。”
谢思言轻拍她头:“似你这般容姿绝伦又冰雪聪明的姑娘,举国上下都寻不出第二个。你说你出色至此,让旁人可怎么活?”
陆听溪不得不承认,得人奉承实在是一桩令人心花怒放的事,尤其这个奉承的人还是谢少爷这样眼高于顶、既冷且横的。
礼尚往来,她连拍他肩:“你也是才貌特出啊,同侪之中无可及者……”又顿住,问他后头那番话是何意。
“想看看他能编到什么份儿上。”
谢思言拿起舆图给她看:“若真照他所言,厉枭等人顺着这条南北向的路北行,其时又是金乌西坠之际,那骡车的影子应在骡车的右前方。”
“眼下正是秋日,日落西南,影指东北,哪里来的北行骡车拖出一道左后方的影子?”谢思言声音冷下,“这厮满口胡话,为取信于人,画蛇添足,反露更多马脚。”
陆听溪懵了。
这……这样也行?
谢思言命杨顺将那大汉拖下去仔细鞫问。半个时辰后,那大汉终于捱不住酷刑,承认自己适才所为皆是受人指使。
谢思言依他所供,顺藤摸瓜,赶去五峰山下的一个村落,撞开了一户农家的门。
厉枭见他们忽至,先是一惊,很快镇定:“楚王殿下已被世子逼死了,却不知世子还要如何?”
谢思言冷声道:“楚王究竟是否殒身,你自家心里有数。”
厉枭道:“世子何出此言?”
“你不说也无妨,扔进诏狱里,过几遍刑,你就知道天高地厚了。”
厉枭面沉半晌,倏然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什。
杨顺以为是要暗算谢思言,挡了一挡,却见谢思言摆手,示意他退开。
“这是殿下临上唳鹤峰前交与我的,殿下说,若得机会,便呈与魏国公世子。”
谢思言接过厉枭抛来的物件一看,发现是个形制寻常的书筒。
自书筒里倒出了一幅斗方小卷,上头画着两个人,一人光头无发,另一人寸缕不着,漫行山野。
谢思言双眸幽邃,凛若寒潭。
第107章
陆听溪凑过来看, 瞧见斗方上行状怪异的两个男人, 一顿,慢慢看向谢思言。
画上两人画得简单,那个不着片缕的人形貌并没详画, 但因画者功底了得,寥寥几笔就能穷形极相, 陆听溪还是难免赧然。
兀自沉思的谢思言似有所感, 回首对上她惊疑不定的目光, 将斗方收起:“瞧明白了?”
陆听溪支吾其词:“这……这个……他这是……”
谢思言见她耳根竟是红了,缓缓近前, 咬耳朵道:“是什么?”
声极低醇,挠得耳鼓痒酥。
陆听溪忽而想起好些人在场,蓦地后撤。
方此时, 杨顺惊呼一声“快追”, 陆听溪循声望去,但见一阵烟幕起, 待到散去,厉枭等人已没了踪影。
谢思言面无表情, 吩咐杨顺等人几句, 带着陆听溪回客栈。
盥洗罢,陆听溪回头瞧见谢思言还在看那幅斗方,禁不住道:“你就这么喜欢这幅画?”拿回来竟还要再三寓目, 细品其味。
谢思言抬眸:“你觉着这是秘戏图?”
“这两人甚事没做, 肯定不是秘戏图。不过, 他留这种画给你,难道是为了寒碜你?”
“这样说也没甚不对,不过他不是用画本身寒碜我,而是用典故。”
陆听溪愣怔:“典故?什么典故?”
“他画的是接舆与桑扈。接舆跟桑扈皆古之隐士,接舆剪发遁世,桑扈赤身而行,俱因对时政不满。屈子《渉江》有云,‘接舆髡首兮,桑扈臝行,’正是谓此。”
男人靠坐床畔,笔直两条长腿随意舒展,皓色寝衣松敞,上卷的丝锦阔袖之下,是肌肉隐张的劲瘦小臂。男人抬眸望来时,墨色双眸蕴了无垠暗夜,似乎只消对上一眼,就会被吸噬卷没。
陆听溪莫名脸热:“原……原来是这个典故。这个典故我晓得,只是先前没想到这上面而已。”
谢思言眸光轻动,忽而招手:“过来。”
陆听溪倏然羞赧,迟疑下,慢吞吞挪上前,被他拉到怀里揽住。劲力臂膀环箍苒弱腰肢,陆听溪但觉浴火般,竟是出了薄薄一层热汗。她挣扭几下,却没甚效用,反而被他搂得更紧。
男人低醇嗓音自头顶飘来:“你若想在此盘桓一阵子,咱们就将归期往后延一延。难得出来一趟,我知道你执意随我出门,除却想多些历练,还揣着出来看景的心思。”
陆听溪搂住他脖颈,仰头看他:“那你陪我逛?”
“我哪回不是陪你逛,”谢思言环指勾她鼻尖,“莫忘了,当初在河间府濡滞期间,是我领着你四处逛游的。”
陆听溪抿唇:“那回是我跟着你四处查访,又不是你陪我。”
“那在通州时呢?那回总是我陪你游逛。我还给你买了十套衣裙,我最想让你穿的那套齐胸襦裙,你总推三阻四地不肯换上。”
听他提起通州这一茬,陆听溪即刻岔题:“那幅斗方,是在暗示沈惟钦对你的不满还是对皇帝的?”
“大抵主要是对我,他这是以画喻己,显现自己不肯和光同尘的品性。兴许更深一层的用意是让我不要白费气力去找他。”谢思言扯出一抹讽笑。
十根长指在怀中美人柔泽乌亮的满头青丝之间摩挲穿绕,软滑触感包覆双手,分明是微凉的,却勾得他火动。
他蓦地调转二人位置,覆她在下,双眸窜火:“今晚不准再提那厮的事,无端坏了兴致。”
“今晚不准提,那我明儿再提。”
谢思言微微眯眼:“既然你这小嘴闲不下来,那咱们明儿就不出门了,我在床上陪你一整日,让你嘴巴片刻不得闲,可好?”指尖在她嫩比蓓蕾的唇瓣上轻勾细挲。
陆听溪不住往里缩,忽然想起他前阵子因她怀胎,憋得狠了,后头一得解禁,就化身凶兽,镇日欲求难填。思及此,她一个激灵,提醒他这是在客栈里,间壁客房里说不得还住着人。
“我一早就吩咐了掌柜,将这附近的客房空出来,闲杂人等无故不得乱入。”
谢思言话音才落,就听得杨顺小心翼翼的声音自外头传来:“世子爷,小人办差不利,厉枭……跟丢了。”
昵昵私语被打断,谢思言攒眉,面上阴了一瞬,披了件大氅,转出屋去。
……
陆听溪翌日起身时,谢思言还未回。
她用了早膳,见人仍没回,折回睡回笼觉。
秋冬时节,人总是犯懒,她阖了眼将要坠入迷梦,谢思言却是回了。
他将她拉起:“不是说要我陪你出去逛逛?走,外头热闹得很。”
陆听溪适才因着要去歇息,并没上妆,眼下要出门,就脱开他的手,转去施朱傅粉。
谢思言立在陆听溪身后,瞧着她对镜忙活的情状:“你肤色玉白,唇色又娇,根本不必捯饬。”
陆听溪只让他稍等。待她拾掇妥当,回头就瞧见谢思言面有不豫之色,问他怎么了,他偏头道了句没事,挽着她出了门。
昌黎古称昌黎郡,乃韩愈祖籍。陆听溪总觉市肆楼坊之间犹余唐风遗韵。
两人路上买了些小玩意儿,陆听溪待要再逛,就被谢思言拉进了一家茶楼。
上楼时,陆听溪无意间一瞥,瞧见个熟面孔,定睛一看,想起这人便是那个叫曾崇的漕帮小头目。
曾崇也留意到了他们,但甫一对上谢思言冷厉视线,就是一颤,竟是主动上前来,朝他们点头哈腰地叙礼。谢思言示意他跟上,一行人入了三楼雅室。
曾崇摸不清这位阁老的来意,怕是来暗访民情的,房门关上才敢呼一声“阁老”,又说这茶楼是他常来的,今儿这一顿,他做东。谢思言只淡淡道了句不必,继而道:“你对这周遭可熟?”
曾崇忙答:“熟,熟。先前在保安州对阁老多有不敬,小人也无颜仍旧在京畿待着,就来了永平这边……阁老但有吩咐,小人必当竭诚效力。”
谢思言叫他上前,如此这般说了一通,末了道:“休要将我来永平府的事告诉齐正斌。”
曾崇躬身应诺。
待曾崇退下,陆听溪好奇问:“齐表兄跟漕帮的人有牵系?”
“何止漕帮,你齐表兄的人脉遍布大江南北的帮会教社。不然你以为在德王府时,他如何能当场认出漕帮的徽记?”
陆听溪惊叹:“原来他所说的游学四方不是单单求学,真的是四处结交。那他应当在江南那边客居颇久,否则怎会知晓如何对付巨蟑。”
“那只巨蟑倒让你记得牢。”
陆听溪点头:“那当然,我可是头一回见着会飞的蟑螂,而且还那么大个儿……”
谢思言容色微沉。当初他滞留武昌府,陆听溪留在扬州府,倒让她那些个表兄钻了空子。
他无数次想过,若能将他的小宝贝揣进怀里随时带在身边便好了。那些狼崽子们一个也别想窥见。
两人吃喝闲谈半日,曾崇折返,在谢思言耳畔低声禀了几句,谢思言回头对陆听溪道:“走,带你去船埠。”
……
晚夕,谢思言将陆听溪安置回客栈,转身又带了杨顺出来。
“曾崇说确有人瞧见厉枭在船埠那边出没,但后头不知怎的,几寻不见,”杨顺道,“小人已着人在船埠四周蹲守了,但凡厉枭不出海,就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