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看小姑娘神色,应是虽仍觉牵强,但已开始耿耿于怀了。种下颗种子,往后再揭露沈安的真面目就好办一些了。
杨顺不敢打搅世子目送陆姑娘,等陆姑娘走远了才趋步上前。
谢思言依旧目视远方:“何事?”
“世子,董家人来访,还是为着上回的事,来跟您致歉的。”
那日寿宴之后,董家人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为着董佩得罪世子一事,几度来国公府赔礼,但世子自始至终都没松口揭过此事。如今董家人竟找到书院来了。
杨顺在谢思言身后亦步亦趋:“他们说可为世子分忧——他们可以帮世子推掉保国公府那门婚事,只求世子莫透出去。”
国公爷一直惦记着世子的婚事。上回上巳节就让世子出门相看,但被世子推了,国公爷为此恼了好几日。近来又物色了一门亲事,女家是保国公家的小姐。
不出意外,世子明年春后就能入仕,国公爷这是打算事先为世子铺路。
韦弦书院的规矩是每半月得休一日假,世子也不能总待在书院,总有回府的时候。
谢思言面色冷凝,半晌,道:“董家这是还没死心,不过是存了私心而已。我要推掉婚事,还用不着他们插手——去跟他们说,想为我分忧,就想法子撮合沈惟钦和高瑜。若成了,既往不咎。”
上回他用一个箱箧就试出来了,沈惟钦对陆听溪确是格外不同。
杨顺惊愕。
这招高。
歼敌于萌芽,使的还是旁人的刀。
世子为着情敌的婚事也是操碎了心。
两日后,陆听怡得信,顺昌伯府那边没能谈拢,孔纶牵线不成,已来跟老太太谢罪了。
意外之喜。陆听怡急急跑去找小堂妹。
“淘淘,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先前祖母还与我说,亲事快定下了,怎如今顺昌伯府那头突然就转了态度?”
陆听溪道:“许是出了什么变故。”
陆听怡也不过是一时卸掉了心头重担,来找人共享欣喜而已,并没指望小堂妹能为她解惑。
她那日已和崔鸿赫通了气儿,如今端等着崔家那头来跟祖母表意了。
陆听溪见大堂姐双眸晶亮、满面红润,不由想,她这大堂姐向来温婉内敛,私下去见崔鸿赫也是犹豫了许久,她还没见大堂姐这样欣悦过。
此番若大堂姐的婚事能定下,祖父归来,想也欣慰。
陆听怡瞧见小堂妹的打量,面上更红了些,随即又是一顿,小堂妹目光里并无揶揄之色,似并不十分理解她的心绪。
“淘淘从无心悦之人?”
问话突然,陆听溪怔了下,点头。
陆听怡暗叹堂妹确是没开窍,拉住她,低声道:“等淘淘也有了心仪之人就懂了。有了心上人,便会时时念他,连瞧见与他相关的物件都会面红心跳。”
陆听溪目露迷惘,如此奇奥吗?
府上女孩们的日常起居与就学的时辰俱是定好的。上午去学里听邱先生教书,下午做功课、练女红,陆听溪因着学画,下午多是去郭先生那里听课——郭先生是陆文瑞给她请的丹青大家,教画之外,还指导她练字,陆听溪勤学,天分又高,故书画都是一绝。
今日郭先生有事未来,她便携了画具,往园子里写生。
才让檀香将画具摆好,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笑声:“范景仁在《东斋记事》中记道,‘有赵昌者,汉州人,善画花,每晨朝露下时,遶栏槛谛玩,手中调采色写之,自号“写生赵昌”。’我闻表妹亦每日写生不辍,堪可谓法古佳话。”
声音清润,竟是孔纶。
陆听溪一顿,回头施礼,又道:“表兄谬赞,我并非每日皆来——我才想起,母亲说要让我下午练女红来着,失陪了。”言罢便走。
陆听溪将越过孔纶时,忽听他叹道:“我方才去跟太夫人致了歉。许诺之事未成,我亦愧怍,若得机会,必另寻他偿。”言罢便走。
“不敢劳表兄费心,此事本也非表兄之过,表兄无需揽咎。”
孔纶莞尔而笑:“表妹似是厌我。可我记着上回在点心铺子里偶遇时,表妹还不是这般态度。”
陆听溪只道他多心,领着檀香往园外去。
“顺昌伯府与贵府结亲之事本已将成了,谁知昨日忽着人来与我说,这亲做不了了。我再三探问才知,顺昌伯惊闻泰兴公主之女高瑜瞧上了原要与贵府大姑娘说亲的三孙儿,摄于泰兴公主强势之名,怕两头得罪,这才休了与贵府做亲之心。”
“那高姑娘是如何看上顺昌伯府子弟的?又为何这般巧的,在我牵线时,出了这等事?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不知表妹是否能为我解惑?”
孔纶的声音极轻极缓,但没来由地透出一种无形的压迫。
他今日根本就是冲着她来的。陆听溪微压唇角。
孔纶口中那些事,皆是谢思言的谋划。谢思言前次与她说的上策便是这个——放谣言于顺昌伯府,让其以为高瑜看上了他家子弟,令其自己放弃与陆家结亲。
但这些,她不可能告诉孔纶。
她想一走了之,步子不停,却听身后的孔纶脚步紧追不舍,飞快逼近。
“表妹若能为我解惑,我可答表妹一个问题。表妹不要小瞧我,我知道的事很多,”孔纶笑得温煦,“譬如,孙懿德孙大人究竟为何出面帮陆家解难,可是得了谁的授意?”
第20章
有一瞬, 陆听溪浑身的血液几要凝住。
孔纶怎知她在探查这件事?这件事她只在让兄长帮忙询问孙大人时有所流露,但她当时交代过,不能透出去。兄长小事上粗枝大叶,可大事上从不犯糊涂, 孔纶此番探问应与兄长无关。
既与兄长无关, 那只有一种可能——孔纶不过是拣了一件与陆家相关的事来诈她,歪打正着了而已。
陆听溪念头几转, 末了回身道:“世子所言, 我不甚明白,还望世子往后莫要再与我说到这些怪异言辞。”
孔纶渐渐收起笑。
他虽是陆听溪的隔房表兄, 但陆听溪平素还是会随着府上姑娘们唤他一声表兄, 如今却是连称呼都改了。这就是真恼了。
他斟酌少刻, 恳切道:“表妹莫恼。我实与表妹说,我来问表妹, 也是无奈之举。顺昌伯府那门婚事推得蹊跷, 我怕有人在背后针对我, 毕竟此事是我一手揽下的, 最后却是这般收场。”
“表妹久在深闺, 恐是不知官场险恶,我不得不防——我得知表妹此前曾去过公主府, 凑巧的是,魏国公世子那日也去过, 我便忖着, 表妹跟魏国公世子前后脚去, 有没有瞧见什么……”
“我那日与白薇路过公主府,就顺道入府拜见。等魏国公世子入内时,我已避去了旁处,什么事都不晓得。”陆听溪打断他的话,语气越加冷硬。
她去公主府之事只有祖母知道,孔纶如何得知?显是着人查过。
孔纶一时哭笑不得。
他这小表妹这番话漏洞百出,这是已经开始随心胡说了,敷衍得不能更明显。
“表妹不肯说便罢,那我再问个不相干的——寒舍新进添了几盆异卉奇花,舍妹明日在家中设宴,表妹可愿赏光莅临?舍妹的帖子稍后应会有人送到。”孔纶和声道。
陆听溪道:“恐怕不能前往,望多海涵。”
孔纶笑道:“不打紧,表妹若得空,不妨来找舍妹谈天,欢迎之至。”
陆听溪走后,孔纶的长随洪高上前道:“世子,您何不拉拢五姑娘?五姑娘毕竟不过一个小女儿家,听什么是什么,等倾向您这边,自然知无不言。”
孔纶目光沉冷,与平素模样判若两人。
这事不好办。谢思言怕是已经交代了小姑娘秘而不露,小姑娘最是重诺,恐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问出东西来的。
他并非当真要为陆听怡保媒,陆听怡嫁不嫁得出去,与他何干。刘氏的死活也不干他的事,他那个姨母简直愚不可及,他又不是闲得慌了,来管她的闲事做甚。
他为陆家和顺昌伯府牵线不过是想引出谢思言。如今谢思言真出手了,毁了顺昌伯府与陆家的婚事,他却什么也没抓着。
如今思来想去,从陆听溪身上着手是最好的法子。只是今次,陆听溪拒了他妹妹的邀约,他还得另想法子。
他来陆家总免不了要见到那时常歪缠他的陆听惠,他烦不胜烦,偏他不欲露出真性,还得做出一副和善模样。
要是都跟陆听溪一样乖巧多好。
陆听溪回到物华院不多时,孔家的帖子果然到了。她扫了眼,吩咐甘松去传话,婉拒了孔家的邀约。檀香在一旁看了许久,禁不住道:“孔家世子今日好生奇怪,奴婢瞧他往日虽和善,但跟谁都不热络,今儿这是怎么了?”倒好似她家姑娘晓得什么天大的秘密似的。
陆听溪慢慢摆弄画具。
她隐约觉得,孔纶方才所言非虚,他的确知道孙懿德背后的人是哪个。她确实十分想知道答案,但她绝不会为此卖了谢思言。
刘氏而今仍旧日日跪祠堂,只是老太太看在孔家的面上,恩准她一天跪两个时辰。然则饮食坐卧仍在祠堂旁的那间逼仄耳房内。
刘氏听闻孔纶为着她的事几度奔波,心中定了些。到底是她的亲外甥,先前虽然和她不亲了,可她真出了事,哪能真不管她。只是可惜,大女儿的婚事没成。
陆听惠来探望刘氏时,说起了浴佛节入宫之事。
“这事还是纶表哥说与我的,我本想头一个告诉祖母,谁知道五妹妹人精似的,竟猜出来了,害得我落个没趣儿。”
陆听惠撇嘴,又思及一事,回嗔作喜:“不过纶表哥今日登门赔礼,带了好些谢罪礼来,又说贞表姐在家中设宴邀人观花,请我们都去。贞表姐甚少置办这等宴集,纶表哥显是因着没能帮上娘,心生愧怍才会如此。可见纶表哥心里很是看重娘。”
刘氏笑道:“那你好生拾掇拾掇,明日去陪你贞表姐说说话儿。”她私心里自是希望她女儿能嫁入永定侯府的,先前觉着希望渺茫,但而今瞧见孔纶这态度,倒觉兴许可以一试。
陆听惠作辞起身时,刘氏忽道:“去叫你姐姐过来。”
陆听怡到时,见赵妈妈交与她一封信,看向母亲:“这是……”
刘氏道:“赵妈妈出府不便,我更是连这院子都出不去,我思想半日,还是你合适——你将这信交给你舅母。”
她母亲已逝,父亲在她出事后倒是来过一趟,但约莫老太太跟他交了底,往后就没再来了,大抵也是恼极,不想管她。她出嫁前跟娘家嫂子任氏处得颇好,她不能总坐以待毙,或许可让任氏帮着想想法子。
她听闻老爷子已在回京路上了,等陆家从老爷子这事里缓过来,万一老太太还是恼她恼得了不得,怕是离被休弃也不远了。
陆听怡犹豫少顷,终是收下了信。她也晓得母亲的担忧,终归是母女,她也不好看着母亲当真这么坐以待毙。
翌日,陆听惠前往孔家赴宴。归家的路上,遇见舅母任氏。任氏得知她是打永定侯府回来,问了情由,奇道:“贞姑娘近来似跟你走得颇近?”
她记得陆听惠先前就曾与她说过,董家寿宴那日,提早散宴后,她跟孔贞兄妹出去逛了一遭。孔贞可不是个贪玩的性子,怎那么好的兴致,带着陆听惠出去散心?如今这位一年到头也不见得治酒一回的贞姑娘竟又邀了陆听惠去观花饮宴?
陆听惠笑道:“近来确实走得近。”又添油加醋,将孔纶如何为她母亲奔走之事说了一回。
孔贞今日原本邀的是陆府阖府的姑娘,但陆听溪不去,陆听芝也跟着不去,陆听芊和陆听怡见前头俩都不去,也将孔家的邀约推了,于是就剩了她一个。这倒正合她的意,人一多,她怕不好跟孔贞搭话。
孔贞而今确实跟她越发热络了,就是总跟她说让她下次来找她时带上陆听溪,有点烦人。
任氏望着陆听惠,若有所思。
她那小姑子惹了祸,让外甥女儿捎信来求助,她亦是为难。今日本是要回娘家问问父亲的意思,现下听陆听惠这么一说,她忽想,那永定侯世子莫不是看上了惠姐儿,却因着有什么难处而迟迟未跟陆老太太开口求亲?
如若是这般,那当真是皆大欢喜了。惠姐儿嫁了孔纶,非但解决了婚事,还能帮刘氏脱难——陆老太太总不会为难永定侯世子的丈母娘。
一举双得。
永定侯正为孔纶的婚事发愁,陆家跟孔家倒也做得亲,若这亲事成了,怎么瞧都是喜事一桩。她父亲跟永定侯有些交情,何不让她父亲去探探永定侯的口风,若侯爷也觉可行,就将婚事定下,届时求个赐婚也不是不可。孔纶若知此事,必定欢喜。
任氏一时豁然,愈想愈欢喜,当下就往娘家赶。
四月八,浴佛节。
陆听溪随着叶氏等人入宫。她从前也入过一两回宫,但也不过是例行公事一般,不似今日,身负使命。希望丽嫔之事能顺利。
她与陆家其余几个姑娘被宫人引至西苑承光殿内。她甫一入内,就瞧见董佩正跟高瑜说笑。
陆听溪微诧,这两个都是心高气傲的,素日又不常打照面,如何凑到一起的?
高瑜也觉董佩今日对她格外殷勤,但转念一想,高家跟董家门庭相当,董佩也到得早,瞧不上那些门户稍次的女眷,自然就来跟她搭话了。故也不足为怪。
陆听溪在斜对面坐下,才瞧见董佩手里捧着一幅画。
“我竟是才想起,听溪妹妹也是个精擅丹青的,”董佩将画展给陆听溪看,“听溪妹妹说,此画如何?”
殿内忽地一静,其余女眷纷纷暗睃陆听溪,等着看她作何应对。
董佩不会作画,适才又在与高瑜说笑,陆听溪不必猜也知那画必出自高瑜之手。她对着那幅画认真端视了几眼。
“尚可。”她中肯评骘。
高瑜笑容一僵。那画可是她打从她平昔的得意之作里精挑细拣出来的,竟只得了陆听溪“尚可”二字?
董佩笑道:“听溪妹妹再细看看,我倒觉着这画……”
“各人见地有异。董姑娘既问我之见,那我自是有甚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