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头又东鳞西爪说了好些筵席上的事,陆听溪发现他口中的贵人是两位,倒是越发好奇是哪家豪门公子。京师数得上名号的世家贵胄她大多面熟,只她眼下这副模样,若能全身而退,还是不被什么熟人认出最好。
别庄甚大,舞姬们更衣的地方与她方才待的那间厢房相去甚远,那帮人亦不会想到她如今又回到了别庄,她这回逃遁应该比上回容易些。
她假称脚踝受伤,留在了用做更衣之用的东次间。
先前在马车上监视陆听溪的那婆子姓金,如今也跟着众人四处找寻陆听溪。只是此事不宜声张,并不敢大张旗鼓。
金婆子慌得六神无主,那冯大人还指着这小美人升迁呢,如今人跑了如何是好?
她们这些婆子婢女都是临时招来的,听闻是因着冯家夫人不肯献女,冯大人为免麻烦,才没有动用自家府内的人。那冯家小姐往昔养在闺中,她与之素未谋面,却不曾想等见着人,一时也看愣了,那样一个天仙似的娇娇人儿,嫩得水做的一样,一身皮子白得晃眼,吹弹可破,莫说是男人,纵她一个老婆子,也看的心颤。
想不到冯大人一个地方从六品的官能娇养出那样一个女儿。
她本瞧着那冯家小姐颇为乖顺,以为此番是个等着领功的美差,却不曾想九十九拜都拜了,临了在这最后一哆嗦上出了岔子。
那头金婆子等人正慌着寻人,这头孔纶在花厅坐了片刻,就见一众舞姬迤逦而入。
他实则对于什么冯光远要献的美人、什么舞姬都不感兴趣,没有即刻走,不过是想从蒋仁口中套出些东西来。只是蒋仁等人许是得了谢思言什么交代,他不论问什么,都想法子跟他打哈哈。
舞姬跳到一半,孔纶越发意兴阑珊,把玩着酒爵看向冯光远:“不知冯大人适才说的美人何在?我坐了这半晌,怎不让我去瞧瞧?莫非勉之见得,我就见不得?”
冯光远满头冒汗。
琼姐儿可真不省心,竟在这节骨眼上跑了。
孔纶见冯光远只是赔笑,愈加觉得无趣,丢了酒爵,起身欲走。
那方才监视着陆听溪回来的侍从见冯光远慌了,知自家大人这是怕两边都捞不着,思及方才那尤物,当下上前跟冯光远耳语,提议将那尤物献上。
“世子留步,确有美人儿,世子稍候。”冯光远上前款留。
孔纶却是不耐摆手:“不必了,告辞。”起身离去。
众人皆忙着招呼贵客,东次间里一片阒寂,
陆听溪方才进来时记了路线,等众人一走,瞅准时机,再度试图出别庄。
她一路吊胆提心,手心里全是汗。
匆忙之间,她换了舞姬的面具,套上了舞姬的衣裙,虽然不太合身,但也只能先凑合着。为免惹人注意,她将斗篷除掉藏起,出来后一路尽量避着人走。
眼看着大门在望,她提着一口气,步伐加快。
正跟门房扯谎预备蒙混过关,身后冷不丁掷来一阵呼喝:“莫让她跑了!”
这一道断喝响在陆听溪耳畔无异于平地炸雷。
陆听溪一个激灵,寒毛直竖,掉头拔足狂奔。
原本她跑步也极快,但金婆子等人为了困住她,整整两天只给她喝水,她粒米未进,前头又折腾了那么一回,委实体力不支。
冯光远的手下骑马追出,不消片刻便堵住了她的去路。金婆子等人随后赶至,揭了陆听溪的面具,连呼可算寻着冯小姐了。
盯着眼前埋头扶树、气喘吁吁的少女,冯光远冷着脸让少女抬起头来。
待少女露出真容,冯光远大骇。
这竟不是他女儿冯琼!
寻来赴京抓人的家丁问了究竟,冯光远方知这帮人抓错了人,面色越来越沉。
那先前决定将错就错的家丁头领道:“老爷放心,小的发现抓错人后,又着人去寻小姐了。如今已是寻见了,小姐机警,并未落入那家人之手,而今正在回通州的路上。”
冯光远并非担心女儿安危,他在想另一桩事。
他虽至今都在从六品的地方官位置上熬着,但混了大半辈子官场,也知道京郊的庄子多半是京中权贵的产业。眼前这位,极有可能是京城高门出来的千金贵女。
他再思及自己对手下那帮人的交代,顿时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使人把人家千娇百宠的姑娘困住,日夜监视,又打扮成这样,迫着人家去伺候男人。
纵然他将这少女安然送回去,人家家中人焉能饶过他?京中遍地权贵,随便哪个都不是他开罪得起的。届时若遭了报复,莫说升官,即便保住现下的官位怕是都难。
他的前程怎能断送在这件荒唐事上!
不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横竖冯琼也跑了,那家人找不到他头上来。
冯光远目中冷光一闪而过,挥手召来手下:“这女人赏给你们玩了,怎么个玩法你们看着办,玩罢了记得做掉。不过有一条,切记做得干净点。这回若再出岔子,老子要了你们的命!”
冯光远手底下那帮家丁实则是他多年来招徕的打手,都是些久惯吃喝嫖赌的亡命徒,而今听了这话,都自动忽略了后面的威胁,单顾着打量面前的美人。
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等绝色。
且不说容貌何等瑰艳娆丽,光是衣裳下隐透出的玲珑曲线,就已然足够他们遐思了。那胸那腰那臀,还有那纵在幽暗灯火下也显得滑不留手的白嫩玉肌,仅是想想就令他们兴奋。
这等尤物若是被压在身下啼哭承欢,不知是何等销魂快活。等快活罢了再杀不迟。
一众凶徒两眼冒光,摩拳擦掌,连连应诺。
陆听溪双手紧握,将沾了露水的草叶抓进了手里。眼前黑魆魆的密林似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冯光远今日接连失去两次攀交权贵的机会,心下烦闷,正准备打道回府,却听见一声车马声近。
孔纶自马车上下来:“冯大人,方才蒋大人在场,有些话不便说,不如……”
他说着话,却见冯光远身后围了一众家丁仆妇,笑道:“冯大人这深更半夜的,出来挖宝不成?堵着这么一道人墙是做甚?”一面说着,一面近前。
自打孔纶开口,陆听溪就辨出了他的声音,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张口就要喊,却被一旁的金婆子飞快捂住了嘴,跟着手脚也被缚住。
孔纶素来疑心重,定要看个究竟,冯光远没奈何,朝身后手下使了个眼色,让了开来。
金婆子不知打哪里扯来一件男子的大氅紧紧裹住陆听溪的头面,另有一婆子在旁帮忙按住不断挣扎的陆听溪。见孔纶步来,笑道:“有舞姬不服管教,意欲逃跑,我们给逮回来了,让您见笑了。”
陆听溪极力挣揣扭动,欲出声呼救,然则嘴被捂得严严实实,只能发出一阵低弱的“呜呜”声。
孔纶扫了眼,见那大氅之下露出的确实是舞姬的衣裳,收回视线:“倒是我打搅了。”
冯光远赔笑客套几句,转头沉着脸示意众人赶紧将陆听溪带走。
几个婆子本就惧怕冯光远秋后算账,此刻唯恐再出纰漏,几乎是将陆听溪扛了起来。然则才走了几步,又听得身后有人喊了声“站住”。
又一辆马车驶来。一道高挺身影自马车上下来,瞥了眼金婆子等人,淡声问:“你们扛的什么人?”
陆听溪挣扎一顿,瞬时瞪大眼睛。
是谢思言的声音!
金婆子见她又要呼喊,怕用手堵不严实,在同伴的配合下,飞速用布条封住了陆听溪的嘴。
孔纶道:“我适才瞧过了,一个舞姬而已。勉之莫理会这些闲事——勉之折返,可是想通了,要与我好生谈谈?”
谢思言的目光从婆子们手里的人身上淡淡划过。这女子被裹得太严实,又兼婆子身影挡住,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瞧见那灰扑扑的大氅下露出的半边裙摆。
确实没什么好瞧的。
他转回头,继续与孔纶攀谈。
婆子们如蒙大赦,扛了陆听溪便往林深处疾走。
被蒙着头面,陆听溪瞧不见外间情形,但能分辨出谢思言的声音越来越远。
婆子步子飞快,即刻就要奔入深林。
她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沉心静气,强自镇定,她嘴唇巧施力道,终于在彻底走远前,抿开布条,气沉丹田,出声大呼:“谢思言救我!!!”
第27章
约莫是因着被封口过久, 陆听溪这一声喊出去,顿觉神清气爽。
她素日说话多是轻声软语,这般声嘶力竭地疾声高呼,还是头一回, 没想到她两日没吃饭, 还能喊这么大声。这也是时隔多年之后, 她再度对谢思言直呼其名。
她下意识便这么喊出来了,没有任何犹豫。
兴许是因着孔纶与谢思言均为世子, 喊世子不明确。也兴许是因为她方才奋力抿开布条时, 满心里都念着谢思言的名字。
谢思言与孔纶均是一僵, 二人同时认出了陆听溪的声音。
正立在二人身侧凑趣的冯光远却是悚然大惊。
那女子如何认得魏国公世子?她究竟是何人?
谢思言反应快于孔纶, 带了随行护卫就大步追了过去。
婆子与家丁不知发生了何事, 见有人追来, 下意识就跑, 然而一群乌合之众如何跑得过谢思言手下那帮训练有素的护卫, 不消片时就被团团围住。
谢思言比护卫奔得更快, 上前一把揪住扛着陆听溪的金婆子,长臂一伸, 遽施大力, 一下子就将被困多时的少女捞到了怀里, 顺道将金婆子一脚踢开。
将人紧紧按在胸口, 他能清晰感受到自己擂鼓似的心跳一下下撞击耳鼓的震颤。他低头轻声问:“可有何不妥?”
陆听溪摇头, 又道:“不过你若是晚来一步, 我怕是要客死他乡了。”
家丁与婆子们微微瑟缩。这女子跟今晚这位贵客竟是相熟的?
“不怕, 有我在。”谢思言柔声低哄一番,圈住少女的手臂更紧一分。
他解下自己的披风,扔了少女身上那件不知是哪个男人的大氅,瞧见她身上舞姬的衣裳,皱了下眉,飞快为少女披上自己的披风。
思及如今天晚,带她回城不好安置,他打算带着她折返别庄,让蒋仁腾个地方出来给陆听溪暂住一晚。
他不由分说,一把将虚弱的少女打横抱起。
重返别庄时,谢思言一直用自己的披风挡着少女头面,披风宽大,少女娇小,几乎将她装起来,倒正能遮蔽严实。
旁人瞧见,隐隐望见舞姬的裙边,也只以为这位贵人瞧上了哪位舞姬,要寻个地方云雨取乐。
蒋仁见谢思言折回,先是惊喜,后听了他的要求,不明所以,但魏国公世子难得开一回尊口,他焉有不应之理,当下吩咐婢女去为陆听溪准备住处。
婢女为难,问腾个什么地方出来,蒋仁的目光在陆听溪与谢思言之间绕了两圈,低声吩咐:“将原先为魏国公世子预备的那间给那位姑娘住。”
虽然他也不明白为何方才还对那群女人不屑一顾的世子爷会突然看上其中一个舞姬,但瞧着世子爷这架势,怕是对这舞姬喜爱得紧,今晚必是要让她伺候的。
良宵一刻值千金,那间屋子原就是布置了给世子爷作乐的,里面有不少好东西,如今倒是正好。
谢思言觉着蒋仁办事尚算牢靠,并未细问究竟预备的什么地方,低头撩开披风,对藏在里头的少女低声道:“乖,先委屈你在此住一晚。”
里头有颗脑袋点了点。
安顿了陆听溪,他转回头就命人将冯光远与其一干手下押了过来。
冯光远如今仍觉如坠梦中。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伸长脖子都巴不着的魏国公世子,竟然认得那女子,亦且瞧那模样,关系很不一般。
冯光远想到这位世子爷一贯的手段,抖如筛糠,跪伏在地,再三为自己申辩。
谢思言目光冷锐如千年寒冰。
他已从陆听溪口中约略知道了事情大概。他连轻碰一下都怕伤着的宝贝这两日竟受了这许多折腾。那冯光远竟非但掳了他的心肝宝贝,饿了她两天,还派了一伙恶贼欲行奸杀,掩匿过失。
欲行奸杀。
奸杀。
谢思言倏地回身,一脚踹在冯光远心窝,通身杀气腾腾。
这一脚又猛又狠,冯光远疼得抽搐。然则谢思言犹不解恨,又照着他的肋骨连番狠踢猛踹。谢宗临教子严苛,让谢思言文武兼修,谢思言是正经习练过骑射搏击的,力道不知比寻常人大多少。
冯光远吃痛倒地,知自己的肋骨怕是断了,却不敢吱声,甚至不敢躲避,只是抖得厉害。
谢思言的眼神,太可怖了。
他见过无数穷凶极恶的恶贼,却没有一个的凶恶程度能及得上谢思言方才那个眼神。
那眼底仿似有黑色的火焰窜动,瞧了令人足底生寒。
这位世子爷手段了得,背后的魏国公府又是个人见人畏的庞然大物。谢家百年豪族,世子爷又是谢家最得倚重的长子嫡孙,整治他一个从六品的州同知,怕是比捏死一只蚂蚁更要容易。
冯光远正要再行求饶,却见谢思言竟是倏地一笑。那笑森冷寒彻,带了嗜血的意味。
谢思言噙笑望来的场景,令冯光远毛骨悚然。
少刻,谢思言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冯大人既这样盼着升官,那想来是热衷于扬名的,不如我成全你。”言罢,挥手召来护卫,如此这般沉声交代一番,“做得干净点,动静别太大。”不能惊动了他的宝贝。
冯光远并没听清谢思言打算如何发落他,觳觫不已,被一众虎背熊腰的护卫轻轻巧巧拖了出去。
外头天黑林密,众护卫拖死猪一样一路将冯光远拖出了别庄,又就地一抛,将之掼在地上,摔得冯光远七荤八素。
冯光远也顾不得心口和肋骨处的剧痛,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我这就滚,这就滚!绝不会碍了世子爷的眼!”
护卫一把揪住他,居高临下冷笑:“冯大人敢怕是不了解世子爷的性子,你如今想滚都滚不了了。你犯了世子爷的大忌,世子爷怎会这样轻饶了你?”
冯光远一怔,踹断他的肋骨,把他扔出去还不算?
他这个念头尚未转完,就见那群护卫上来开始撕扯他衣裳。冯光远惊而忘语,唬得面色惨白,扯衣服是要做甚?及至想起大呼,又被人用布条堵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