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前的凤葆从来不会露出像今日这般空洞的笑容。
绝世美人的笑千娇百媚,动辄倾国倾城。而她此时边说边笑,明明笑得极美,却令所有人都侧过头去,竟生出不忍再看的感觉。
崔尘也不禁垂眸叹了声,
就在所有人移开视线的瞬间,凤葆忽地飞身而起,趁所有人都转移注意力的瞬间,伸出双手,用尖利的指甲狠狠抓向崔尘身旁的赵坦坦。
速度之快几乎令人无法反应过来,但赵坦坦出于内心深处对于凤葆的恐惧,一直在暗中戒备着凤葆。
在这瞬间,她早退后一步,手中青剑正要反击,蓦地眼角紫光一闪,挽紫剑早已先她一步,刺入了凤葆的心口。
凤葆捂着胸口,随即吐出一口鲜血,她倒退着望向面无表情的崔尘:“为什么……你竟一直在提防我?”
能够比赵坦坦还快地刺中她,崔尘虽然露出不忍并移开视线,却从未放松过警惕。凤葆想迷惑他人视线,却未曾想不过自作聪明。
神剑之威足以诛仙,何况一个为强行延寿而修炼邪术的凤葆?
不过须臾之间,凤葆的神色已委顿下来。
如同一朵鲜花逐渐枯萎,她瘫坐地上,发丝竟开始露出斑白之色。
“为什么……”她紧紧盯着崔尘,哑声道,“我不过想要她一滴心头血救人,你能除了惜澜花毒,必然是她……她肯定用过七叶……”
崔尘一剑之后,便未再出剑,他站在凤葆面前,打断她的话淡淡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放这凡界的帝王好生安息吧。”
凤葆却仿佛未曾听到他的话,捂着胸口的伤势,忽地颓然笑道:“是了,你怎会舍得?你都能为了救她,不惜从上界回来……我当年怎会未能看出来,你面上虽不显,心中却暗暗喜欢着这个小贱人。若能早些看出来,我便早早拧死了她。便是被你恨,也好过如今……”
“不管你怎么想,我是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的。”崔尘叹口气,收起挽紫剑,剑尖对着地面。但只要凤葆稍有异动,他的剑第一时间便会再度对准她。
千年前那件事,是他的疏漏,而这样的疏漏,他再也不容许发生。
凤葆停下话语,看着他手中的剑轻笑了两声,笑声里她的伤口随着鲜血流逝,斑白的发丝慢慢转为全白。
靠着吸食少女鲜血来保持青春的她,终究在鲜血逐渐流失后,遭受邪术反噬,开始显出老态。
她美丽的双眸光华涣散,在最后看了眼身畔死去的老皇帝后,再转回头来时,她的眼中竟渐渐散了方才的狠戾,隐约露出一丝从前的纯真。
“大师兄。”再开口的时候,她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凤葆那般,带着些羞涩和痴慕,轻唤崔尘,“你还记得吗?我在昆仑所住的殿宇,檐下缀了无数细小的玉片,那都是托你用剑帮我削出来的。那时整个昆仑的同辈中,唯有你的剑,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一整块灵玉削成均匀的六千五百六十一片……我最喜欢听那声音……”
说到最后一字时,她原本娇柔的少女声音,已变作老妪干涩沙哑的声音。皱纹如藤蔓般,慢慢攀上了她那曾令整个修真界为之倾倒、为之疯狂的面容。
她张了张嘴,嘴里贝壳般洁白整齐的牙,在这一刻已经腐朽,露出牙床。
在周遭玉片与护花铃清脆的叮当声里,她喘息着艰难地发出极难辨别的声音:“大师兄……我希望你……你能用那剑术……兵解我……我……凤葆绝不能用……这般面貌死去……”
终究是曾经一同在昆仑度过多少岁月的同门,哪怕知道她手中犯下不知多少杀孽,甚至虐杀过自己最重要的人。崔尘虽然说着不再顾念当年情谊,还是在此刻,脸上不禁露出悲悯:“你何必如此……”
凤葆中这一剑后,受邪术反噬,本就离死不远,何必再要求更痛苦的兵解……
但已经无法继续说话的凤葆,却只是坚持地看着崔尘,似乎就在等他的决定。
没有经历过万年前的修真界,也就没有人知晓,当年美丽的凤葆究竟有多骄傲。骄傲到就算是死,也不愿用此刻衰老丑陋的模样死去,而宁愿被崔尘的剑兵解肉身。
崔尘终于还是叹了声扭过头去,看向赵坦坦以及众修士:“师妹……还有各位道友,能否麻烦你们先去殿外等我片刻?”
曾为慕白道尊的他,剑术早在万多年前,便已登峰造极,但他却未曾料到有一日,会施展在自己昔时的同门身上。
赵坦坦点了下头,率先向外走去。她知道兵解凤葆的场面,崔尘并不想让更多人看到。
遣开众人,也算是崔尘给凤葆最后的尊重。
走出翠华宫,赵坦坦不禁又望了眼那殿前的“翠华”二字,此时看着心中的感受却又是另一样。
那个自万年前便暗中谋害自己,并且导致了千年前悲剧的凤葆。容貌曾倾倒整个修真界,修为已至化神境界的凤葆……
竟真的就此消失于这世上了?
赵坦坦怔怔望着匾额上的字,并没有因此感到释然,只觉得心情十分复杂。
第249章 二皇子
就在她心绪起伏之际,前方蓦然亮起无数紫色光剑,仿佛被狂风吹来的疾雨一般,自夜空之中落入翠华宫,须臾便消失了踪影。
师兄终究是成全了凤葆临死前的心愿,帮她施行了兵解。
紫色光华早已熄灭,赵坦坦却闭上了眼。
那一刻,来自久远岁月里的一幕幕,在她脑海中轮番显现。有白衣如仙执剑逼着她练剑的师兄,有总是跟在师兄身旁的凤葆,还有万多年前昆仑的众多同门,以及昆仑苍翠的山碧清的水。
曾经承载过她少女时光的昆仑,她本以为早在万多年的光阴流逝间,忘得差不多,却不曾想在这样的时刻,格外清晰地想了起来。
待她重新睁开眼时,正望见崔尘从翠华西阁之中步出。望见她仍等在殿外,他沉重的神色瞬间明朗起来。
崔尘的容色本就无可挑剔,此时已是晨光熹微,他嘴角浅浅露出个笑,便胜过这皇宫之中满满的春光。
赵坦坦也不禁露出个笑。
昆仑山上百年修真,清源山脉万年孤寂,入凡数十年险死还生,终究到最后,陪在她身边的还是师兄。
她笑罢转过头去,却发现魔尊月白正站在不远处默默望着她,眼神晦涩。也不知他望了多久,心中又是怎样的起伏。
但见他与赵坦坦目光交汇后,便向着众修士走了上去。苏曼姿也不知去了何处,此时并不在他身旁,身负重伤的他仅是站着都摇摇欲坠,走路时更有些踉踉跄跄。
似乎有了什么决断般,他费力地走到近旁,深深看了赵坦坦一眼,却对着她身旁的众修士道:“今日既已事了,便是我兑现承诺之时。”
“怎么说?”想到他方才毕竟帮忙解除了皇宫中千年的禁法之阵,众修士的态度比先前略好些,却依旧不忘戒备。
魔尊只道:“待随诸位与同门会合后,我自有话说。”
他说罢,望了眼刚从殿内出来的崔尘,忽地地苦笑了下,便转头向宫外飞掠,方向正是之前各派约定的会合地。
众修士互相看了眼,也飞身紧跟了上去。
魔尊的凶残深入人心,他们怎会相信他会有给交代的时候?
相比起来,他们倒是更担心魔尊会先他们一步过去,祸害了因门中精英暂时离开去剿灭邪修,而战斗力不足的各派。
赵坦坦也想知道这一次魔尊会给各派怎样的交代,但心中还惦记着件事。
她望向跟过来却一直藏在树后畏畏缩缩,想看又不敢看这边的二皇子,出声道:“今日一别或许后会无期,我仍想留一句同从前一样的话:还望你能善待自己的手足。”
二皇子忙探出头,连连摇手:“仙子,用不着挂念这些。方才你们进这翠华宫后,有个自称来自丹鼎门的仙人来晚一步,便顺带替七皇弟瞧了瞧,而后说我那七皇弟虽然不爱说话但资质不错,愿带回门中收作弟子。本……哦,我想着这是好事,便允了……”
赵坦坦怔了下,随即想到二皇子说的人是谁,可不就是此番同来的丹鼎门大弟子施采芪么?
丹鼎门以炼制丹药为主,不管是攻击力还是遁速,大都比不上别的门派。
但施采芪作为掌教师兄,修为不比一般门人。赵坦坦十分怀疑作为以采花采草为爱好以致连名字都不放过的丹鼎门中人,他会姗姗来迟,其实是被皇宫之中,因千年未曾有修士踏足而积攒下来的奇花异草给引走了——中途忍不住采药草去了……
而那个甫出生便丧母的小娃娃,先前被假作贵妃的凤葆,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收养。如今皇帝驾崩,凤葆也没了。一个小小的孩子与其在这波澜诡谲的皇宫之中挣扎着生存,倒不如离开皇宫。
他能被施采芪看上带回丹鼎门,倒也算是一种福缘。
赵坦坦思及此,心中略略放下心来,拉着崔尘便道:“师兄,我们也赶紧跟上吧。”
她最后扫了眼皇宫,心知这大约是自己此生最后一次来此地。
千年前因常年与尘世隔离,而思想单纯的莲纹被诓入皇宫,最终困于皇宫直到殒命,如今再世为人的赵坦坦,终于能以自由的方式站在皇宫外,与这座凡界最为华丽的牢笼诀别。
崔尘没有答话,只是反过来拉住她,飞身上了挽紫剑,转眼呼啸而去。
原地唯留下头戴金冠的二皇子,仿佛浑然未闻寻来的宫人惊吓之后恭敬的叩拜声,只是神往地望着逐渐日头升起的天际。
“果然……这种自由翱翔的生活,比当皇帝更令人向往啊……”他喃喃着。也许比起想法弄死那龙椅上的老头子,倒不如甩开这一切,图个自在高兴就好……
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肩上挑的已不止一人的身家性命,便只有继续走下去了吧。
布局多年,此番本欲一头令沈妃暗中给老头子下药,一头以七皇弟引出翠华西阁的妖孽。却不想一切如有天助,传说藏在翠华西阁的妖孽,竟直接被一群仙人解决了。
事情进展如此顺利,是天意吗?
罢了,罢了。
若这都是天意,那便不如顺应天意。
他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再转头时,已经初初有了未来帝王的气势。
挽紫剑的速度有些慢,赵坦坦站上去不过片刻便察觉了,随即注意到崔尘竟一直沉默地在旁边,蹙着眉头一声不吭。
莫非亲手兵解了凤葆,他心里终究还是会感到难受?
她不由伸手挽住他,担心地问道:“师兄……你还好吧?”
崔尘早在赵坦坦与魔尊对视之时,面色便沉重了下去。
此时他怎会不知自己的师妹又想岔了,轻叹了声,他摇摇头,想了想,终究还是问了出口:“师妹,若魔尊真心悔过,你……会给他一个机会吗?”
赵坦坦微怔,抬头望见崔尘眸底潜藏的忐忑。
曾经的错过,终究对彼此都造成了难以磨灭的伤害,如他这般沉稳的人,竟也会露出没有信心的一面。
赵坦坦心中一阵酸涩,抓紧了崔尘的手臂道:“师兄,当初是我错把一时的温情当做男女之情,虽然最后遭到了错付他人的报应,但总归是我错了,我……”
“别说了!”崔尘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仿佛怕听到什么他无法承受的话。
第250章 魔尊5
赵坦坦轻叹了声,收住了即将出口的话语。
身后的皇宫早已随着他们的远去,再也望不见踪影。这一番变化如此之快,她至今还有些如在梦中的恍惚感,回顾之前发生的种种,有个念头却蓦地闪过她的脑海。
“师兄,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她吸了口气,才慢慢开口道,“若凤葆便是当朝贵妃,那么七皇子岂非就是她害了其生母之后,抱养在膝下的?她……她为何会想抱养个孩子?”
若当真是个无子的贵妃,收养个皇子作为后宫之中的立身之本,那还能够理解……向来清高孤傲的凤葆,为何会这样做?
想起明知各派高手前来围剿她,凤葆却什么都没有做,只跪坐在翠华西阁之中,抱着已经崩逝的凡间帝王。那脸上实实在在的茫然,哪里像是个阴险歹毒靠吸食人血修炼的邪修……
莫非凤葆对那刚驾崩的皇帝……
见赵坦坦换了个话题,崔尘神情有所缓和。他似也想起凤葆那时的模样,叹了声:“恐怕……她并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般,漠视这个陪伴在她身边,直到逐渐衰弱老去的凡人。”
果然师兄也是如此认为么……
千年万年的岁月过去,身边熟识之人个个离去,即便是心肠再坚硬的人,也会有需要他人陪伴的时候。
就如同当年空守青云峰万年的莲纹,凤葆也难免会有寂寞无可排遣之时吧。
赵坦坦低下头去,轻声道:“修真者要孕育后代,多数会折损修为。且修为达到一定境界,便降白虎斩赤龙,孕育后代的成功率也是极低的。”所以当年莲纹即便散了一身功力,入宫为后十年,也未能诞育一儿半女,“凤葆也是如此,或许是不愿折损自己修为,又或许知道自己很难生育孩子,所以她选择抱养一个那人的孩子,也是希望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圆满吧。可惜所用的手段依旧如此狠毒卑劣。”
这世间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发展,往往出乎预料,没有到最后永远也不知道结果会是走向何方。
谁能料到有一天,曾经倾倒整个修真界的凤葆,就算表现得再不屑,心底再矛盾再挣扎,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个凡人的影子。
崔尘听到此处,禁不住伸手抓紧赵坦坦的手:“师妹。”他分明想到了什么,眼中掠过一丝紧张,却只是神情淡然道,“我辈修真求的是早日飞升,图的长生大道,孩子固然是世人眼中血脉的延续,实则对于修士来说,并不是必要的……”
赵坦坦轻叹了声,望向前方逐渐显露出轮廓的清源山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