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这座高耸入云的青云峰,倒塌在她面前。不管是那些令人怀念的,还是那些令人厌恨的,都化作了一片废墟,再无迹可寻。
青云峰附近的空中满是遁光,那是各峰长老纷纷前往查看。
修为已是元婴的赵坦坦,几乎冲在了最前方,然而她能望见的,只有在烟尘中轰然倒塌的青云峰。
她怔怔地落在满地的碎石废墟前,心惊地发现感受不到其中有紫萌的气息。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紫萌怎么了?
被冰封着的师兄呢?
混乱到极点的心绪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伸手就要去搬开那些石块,却随即被身后赶来的雪衣一把拉住:“主人,你冷静一点!这里分明被设下了阵法,你若是贸然接触会受到阵法的攻击!”
雪衣曾负责加固凡界皇宫的结界,对于阵法一道也颇有心得,加上此刻他比赵坦坦冷静许多,便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一点。
仿佛为了印证雪衣的话,空中有一道遁光划过,飞速地落到了赵坦坦面前,露出了神情凝重的无极真人。
“不要再往前了,前方有极厉害的阵法。紫萌长老已利用青云峰下灵脉,将自己连同道尊一起封印在阵法之中,非化神以上修为不得破阵。”无极真人望着眼前的废墟,慎重地说道。
紫萌作为护山神兽确实当得“长老”这样的称谓,但他为何突然将自己连崔尘一同封印?
赵坦坦冷静后,便很快明白过来。
是了,经过魔尊那样一闹,天下间都在好奇清源剑派慕白道尊的下落。恐怕其中某些有心之人,已在猜测那个早该飞升上界的道尊与崔尘有极深的渊源,甚至可能就是同一人。
清源剑派如今虽有元婴老祖坐镇,但架不住天下间为获得一点飞升的机会,便不择手段之辈实在多不胜数。
为防有意外发生,紫萌才会做此下策。
可是为何他连商量都没有,就直接做了这样的决定……也是,紫萌必然恨极了害自己主人落此下场的她,甚至清源剑派对于他这样的神兽来说,一直以来也不过是职责所在,才会经年累月地在此守护。
如今失去了主人的他,又怎会愿意再找什么人商量?
“师父……”赵坦坦推开雪衣,不去看后者原本就失落的脸上愈加显出悲伤,她低头轻唤无极真人。
无极真人回过头来看向她,叹息着摇头:“不敢……若是从前也便罢了,如今你既已想起自己曾是谁,那少不得,我得唤你一声莲纹师叔祖……”此时的他全无往昔玩世不恭的老顽童模样,对着赵坦坦的态度恭敬中带着几分怀念。
他就用这样的态度,对着赵坦坦恭敬地行了个礼:“无极见过莲纹师……”这一次,他的话没有说完便被赵坦坦打断。
“别这样唤我。”赵坦坦苦笑着打断他,“这一唤,仿佛过去那二十多年,真的都只是幻梦一场,我……我只是赵坦坦罢了……”她真的宁可自己只是赵坦坦……那个单纯的赵坦坦……
复杂的情绪令她喉头微哽,竟有些说不下去。
无极真人闻又叹了声,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的脸上露出几分怀念之色。
但毕竟身为曾经的清源剑派掌教,如今的清源剑派长老,他很快收敛了情绪,看向赵坦坦:“如今全修真界恐怕都无一人能破阵而入,何况即便是能破阵,也依旧是救不了因魔花毒发而自我冰封的道尊。”
说到这里,无极真人又叹了声:“而道尊显然早已料到会有这一日,才会选择将一身修为通过灌顶渡给……你……”他犹豫了下对赵坦坦的称呼,最后索性只用个“你”字,“便是希望你能不再浪费这身修为,抛开他的事,心无挂碍地好好修炼,争取早日飞升——只望……你此番能不辜负了他的期望。”
“心无挂碍……早日飞升……”赵坦坦喃喃地重复着,她仰头望向空中仍络绎不绝的遁光,以及遁光上方漆黑的天空。
大约是无极真人嘱咐过,那些前来查看的长老们并未来这个角落打扰他们,只在空中划过一道道色彩各异的光弧,在夜空之中倒也煞是好看,只略输凡界的烟花。
赵坦坦呆望了天空一会儿,忽地笑出声来。
在无极真人与雪衣讶异的神情中,她慢慢说道:“总说什么早日飞升……可为何就没人问问,我自己想不想飞升?这般一厢情愿地将我丢下,又或者将修为强行灌给我,我便必须知情识趣,从此没日没夜修炼,然后去飞升上界?”
她又笑了两声:“果然……只有心无挂碍的人,才能做得到吧……”
心无挂碍,所以能抛下一句“我在上界等你”,便轻易地将人一丢就是万年,全然不顾对方是否同意接受这样的分别。心无挂碍,所以能自作主张地将修为灌顶于人之后,心安理得地将自身冰封,全不管对方是否愿意领这个情。
什么飞升之后,再结为道侣?
要与人相伴携手,还需要这许多附加条件。
终究,在他心里眼里,最重要的不是她,而是修长生得大道,以及“飞升”二字吧。
第162章 长生与偕老2
那一年他丢下一句:“我在上界等你。”便头也不回地飞升而去。
起初,她真的有在认真修炼,可是漫漫岁月里寂寞席卷而来,永远排遣不去。千年万年里时光的消磨,渐渐令她心底对他产生了怨,又化为了恨。在终于晋阶化神,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时,她停止了修炼。
只因,她终于想明白了。一直以来,他所重视的,竟是她从来最无所谓的。
他要的,从来不是她要的。
他们本就是不同的人,何必非要强求在一起?
“师父,我想,我可能无法如你们的愿了。”赵坦坦笑完,望了眼无极真人,又最后望了眼青云峰形成的巨大碎石堆,便随即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当年她既然做出了选择,放弃继续修炼争取飞升的机会,便不会在今日后悔。
这番期望,她只能继续辜负了。
“主人!”见她一眼也未望向自己,竟真的在履行她之前要与自己决绝的话,雪衣慌乱了。他双眼通红,失魂落魄地追了上去。
原地只留下无极真人独自立着,他看看身后的碎石堆,然后转头遥望着赵坦坦冲下清源山脉的身影,眼中再度流露出那份怀念:“你一直都想逃离这个地方,摆脱这个身份……我明白的。”
就像千年前,远远望着自废修为的她,从山上一步一步走下来,过去翩若惊鸿的仙姿再不复见。可她脸上却洋溢着满足的笑,好似刚甩脱了一个过于沉重的负担一般。
那时的无极也不过是一名清源剑派刚结丹的弟子,虽然资质优秀,但论理他却不该认得这位传说中的老祖。
毕竟传说中青云峰上的老祖,向来隐世独居,只有每一任清源剑派掌教继任时,才会前往青云峰拜见这位老祖。无极的师尊就曾为清源剑派掌教,出于少年人的好奇心,无极曾偷偷尾随自己的师尊。
不知是师尊故意放水,还是那老祖心慈,竟似无人察觉他的潜入,从而令他得以趁其师尊拜见青云峰老祖时,成功偷窥了一眼。
——什么老祖,不就是个看起来同他年纪差不了多少的少女吗?
师尊几乎是顶礼膜拜地对着那名少女,恭敬到了极点,仿佛面对的是一个神一般,让人看着都觉得别扭,也不知受着这礼的人有没有同样的感觉?反正若换做是他,恐怕连多说一句话的想法都不会有了。
师尊离开后,他仍趴在洞外偷偷瞧着。
山洞幽深空旷,少女独坐洞中,纤瘦的身影看起来孤单单冷清清,浑不似门中成日里闹腾不休的师姐妹们。
良久,她望着洞外的白雪,幽幽地叹了口气。
日色渐渐西沉,她孤单的身影就那么渐渐模糊在山洞的黑暗中,深不可测地沉寂了下去。
那一刻他忽然有了个冲动——也许等有天他成了掌教,会趁着拜见老祖的机会,劝她出来走走吧。
这样独自一人的生活太过单调无趣,太不适合她了。
但没想到,他才刚结丹还没能成为掌教,那洞中的少女已散去一身修为,与清源剑派脱离了关系。
他记得那时候,自己曾冲动地跑上前,拦在准备下山的她面前,质问她为何身为老祖,却要叛离门派。
最重要的是,为何要平白放弃了青春不老的长生之路?他们辛苦修真不就是为了得成大道吗?
明明,她曾是最接近那无法触及的境界之人,为何要突然放弃?
少女停下了步子,打量着因激动而眼眶微红的他,而后问道:“假如给你万年寿命,可是每一天的内容都是单调而重复的,你会觉得这样的长生之路有意义吗?”
那自然,没甚意思。
他想起从前看到的那一幕,摇了摇头,便听少女叹道:“我活了万年多……但于我来说,这万年却好像一直在重复着同一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千年万年永远一成不变地重复着……人生好似一潭死水般,望不见一点波澜,更望不到尽头。直到那时,我才绝望地发现,作为人,最害怕不是死亡,而是寂寞。我真的怕极了独自一人千年万年地待在那地方,明明过去了万载岁月,却仿佛只过了一天那般单调空虚。”
少女脸上仍带着笑,眼底却透出了孤寂,但很快这份孤寂被全然的满足取代。
她轻笑道:“现在不同了,我找到了能与之一起共度岁月的人。虽然他境况落魄了,但我会随他回他的老家。在那里,我们会成亲,从此过着男耕女织的简朴生活,然后生儿育女、白头偕老,看儿孙满堂……到了垂垂老矣的时候,我们会互相依偎,一起坐在夕阳下的篱笆门前,体会岁月的静好……与这样的生活比起来,长生算什么?哪怕只有短短几十年日子,只要有一人相伴,却已经胜过我独自一人所度过的千载万载岁月。”
说到这里,她的眼中焕发出了光彩,那来自于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
孤单寂寞的漫漫长生路,和与爱人携手共老一生……到底哪个更值得?
他的脸上闪过迷茫时,感觉头被抚摸了下。
曾经是清源剑派老祖的少女,仿佛面对着一名毛躁的后辈般,抚着已经是健壮青年的无极脑袋笑道:“小宝,你是本代最优秀的弟子,你的师尊有意让你继承掌教之位。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定能让清源剑派的繁荣更上一层楼,所以我就算离开也很放心。”
他甚至来不及惊喜对方竟知晓自己的小名,以及对自己的看重,便见她放开了手,转身继续向山下奔去。那身影欢快地就像一只刚被放出牢笼的鸟儿。
让人禁不住在心中默默为她祝福。
——等着吧,我会将清源剑派发扬光大,使你即便身在凡界也能得到门派的庇佑。
年轻轻便已结丹、前途无量的无极真人,对着山下苍茫的林海,在心中想道。
第163章 【长生与偕老】战栗
赵坦坦没有驭剑,她是一步步走下清源山脉的。
走了没多久,她感受到自神识中传来的一声剑鸣,随即温养在丹田内的仙剑竟自行飞出,在她身周环绕着颤动不休。
“麻花,怎么了?”她伸手想抓住那泛着青芒的仙剑。
那被她唤作“麻花”的青剑却如同小蛇般灵活地闪避开来,继续颤动着发出嗡鸣,似乎在发泄着什么,却又有些畏缩。
赵坦坦皱眉,收回手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最陡峭的一段石阶上。右侧是直立的峭壁,左侧则是千仞深渊。若是凡人在此,恐怕只要踏错一步,便会摔落悬崖粉身碎骨。
而在那深渊之中,正是清源剑派的剑冢所在。
她低头沉思了起来。
不知是神识屡屡受损,还是神魂始终与肉身不契合,有些记忆总像隔了一层般模模糊糊的,让她需要努力去回想。
她辛苦地思索了许久,才终于想起:“是了……麻花,似乎我当年就是在此处将你抛下悬崖的。放心,我再不会将你抛弃了。”
此一出,麻花剑仿佛听懂了般,委屈地嗡了一声,这才乖顺地缩回了赵坦坦手中。
赵坦坦用另一手摩挲着麻花剑的剑脊,轻叹了声:“但凡有灵性的存在,都不会愿意被人随意抛下吧……”不管是人,还是剑。
当年,究竟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会在这里将与自己相伴万多年的仙剑抛回剑冢,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一种与从前迥然不同的生活。她如今竟已经想不起来,只隐约能感受到自己那时的欢欣与憧憬。
如今回首,记忆中曾经仅有过的两次毅然决然,所得到的结局似乎都在惩罚她的天真和冲动。她不过想要与一人相携到老罢了,然而第一次她得到的不过是独自苦守万年岁月直到无望,第二次则是……
她猛地收住思绪,苍白着脸急喘几声,不敢再往下去想,重新看向手中剑。
“从前,是我对你不住,今后我们便互相陪伴、不离不弃吧。”赵坦坦将额头贴了下麻花剑,喃喃道。
麻花剑再度嗡鸣起来,这一次的鸣声又响亮又悠长,在山谷间激起阵阵回响。回响声中,远远的仿佛还有与麻花剑不同的剑鸣声传来,与它依依惜别般交互鸣响,却又仿佛只是错觉。
赵坦坦回头望向青云峰的方向,心头一酸,眼眶不由微微泛红。
“师兄……”她轻轻唤了声。然而她的呼唤再也不会得到回应。
她一咬牙,收起麻花剑,便向山下直冲而去。
这一次,她下山的的速度比方才还快。
方才在她的心中,早已下了决定——无极真人转达的那些意思,她绝不会听从。
说什么让她用崔尘灌顶给自己的修为继续修炼,争取早日飞升。
飞升是需要莫大机缘的,岂是说要做到就能够做到的?
如果她没能等到这份机缘,就会一直到寿元耗尽,然后如同这世上未能等到飞升机缘的无数化神修士般,坐化在自己的洞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