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萌。”赵坦坦又加了句,“你觉得,我还能继续任由他为我牺牲下去吗?你作为他的灵宠,你又忍心看他彻底失去重回上界的机会吗?”
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从轻微逐渐变得剧烈起来,赵坦坦额角慢慢渗出冷汗,她靠着墙壁硬撑着去倾听紫萌的反应。
紫萌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赵坦坦的发丝都被冷汗浸湿后,他带着些悲伤的声音才终于响起:“主人曾说过,人间夫妻再是恩爱,也不过百年光阴。与闭关时间一甲子来计算的修士相比,凡人一世不过恍如一梦。而若能飞升上界,则可寿与天齐。他只希望能以清修百千年的代价,换与你天长地久的永世相伴。”
这便是当年紫尘曾向莲纹承诺的那个“永远”,真正的含义了吧……
那年听到这关于“永远”的承诺时,莲纹漆黑的眼眸中带着懵懂的雾气。
紫尘无法从中发现他所希望看到的反应,最后只能失望地轻轻叹口气,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落下的发丝,便继续回去闭关修炼。
那懵懂雾气背后藏着的,还有害怕,害怕会错意,更还害怕……
“可是我……”赵坦坦低声喃喃。
她想起万多年前,紫尘飞升那刻,莲纹来不及出口的话。
在这安静的密室中,她轻轻地说出了口:“可是我……早在离开昆仑时,便被昆仑当时的掌教,下手毁了道基。之后的一万两千年,纵然我一直在偷偷修补自己的道基,可道基若能那般容易修补成功,天下间又怎会有不能修行的凡人?而一个道基有缺损的人,又要如何修行圆满,白日飞升?”
万多年前,乍然听闻师兄紫尘归还修为于昆仑时,她匆忙地追随而去。但昆仑弟子又怎可能如此简单便脱离门派?何况她要追随的,是一个被掌教视为叛徒的人。
迫于无奈,她同意了掌教毁去道基的要求。
而后为了争取时间,她连调养身体都顾不上,便匆匆冲下了昆仑山,赤着双足在山林间苦苦地寻觅紫尘的踪影。
在找到紫尘的那一刻,满心的欢喜令她连身体的疼痛全都忽略了。
起初大家都失了修为下山,她以为道基毁了便毁了,能与师兄紫尘一同返回凡间生活,大约也是一件极有乐趣,又极为值得的事。
然而脱离修真界又岂是如此容易的事?
想象中的凡间平凡生活,最终在一次又一次的追杀中,变成了荒野间、山洞中的相依为命。
最终紫尘变成了整个修真界敬畏的慕白道尊。她也慢慢地一边修补崩碎的道基,一边努力修炼。
但没想到仅仅过了两千年,紫尘就飞升了。而她只能目送他飞升而去的身影,心中骤然被撕出一个巨大的空洞,再也无法被填满。
道基依附于神魂,一旦被毁,便与大道无缘。
他以为的永远,在他飞升之后,便只剩下永别。
“紫萌。”在紫萌的抽气声中,赵坦坦再一次问道,“你真的要看你的主人,继续这样牺牲下去吗?”
第214章 永远
“这样的事情,你为什么不与我主人说?”须臾之后,是紫萌震惊的声音。
“我要怎么说?”赵坦坦苦笑,“说出来,然后让他因此内疚?可这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
起初他们都没了修为,若是自此做个凡人的话,有没有道基无关紧要,说不说出来自然也无所谓。
后来重新修炼,她再说出来的话,更怕师兄会因此产生内疚情绪,从而影响了修道的心境,便更不可能说出来。
“既然你当年没说,希望你以后也永远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永远不要让我的主人知道。”紫萌隔了会儿,沉沉说道。
作为早已开了不知多少年灵智的神兽,他只消稍稍一想,便能想到若是自己的主人知道这样的事,会有怎样的后果。
这一次,紫萌的声音彻底消失,不知在思考她的话,还是已经离开了。
赵坦坦仍在原地保持蜷缩着身子的姿势,身上冷汗直冒。
这样的密闭空间,从刚才就勾起了她灵魂深处潜藏的恐惧,若非要与紫萌说那一番话,她甚至都撑不到现在。
他人濒死时会有多恐惧,她并不清楚。
她只知道,此刻她的耳边仿佛再度响起了那殿门沉重的关闭声,重重叠叠的回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响,最后一切归于安静之后,便只剩下血液落在地上的声音:“滴答……滴答……”
在这似真似幻却连绵不断的“滴答”声中,赵坦坦双手握着拳,头发已经完全被汗水所湿透,她闭上眼渐渐失去意识。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躺了不知多少时间,她才在昏昏沉沉中隐约听到一个熟悉而慌乱的声音:“该死!”
等她重新醒来时,睁眼便望见坐在床边,眼中布满血丝的崔尘。
修士的身体不比凡人,就算数年不睡都不会困倦,更不会出现眼中布满血丝的情况。
但崔尘却将修为都灌顶于她,又在冰中沉眠那么久。如今的他体质不但与凡人无异,更是伤了元气,需要悉心的调养。然而他却坐在她的床边,不知守了多久。
赵坦坦看向他的时候,他正疲倦地斜倚着床头,一手支撑着额角,偏头望着窗外的莲池怔怔出神。
灵气形成的淡淡白色雾气,漫过他挺直的鼻梁和苍白的面容,愈显得他沉寒如霜,浑身散发着清冷疏离的气息。
仿佛万多年前,那个周身时时似散发着光华,令人不敢逼视,更不敢接近的紫尘,从不曾离开,更不曾有过改变。
只是,他的眼角眉梢间,终究比当年多添出来几分成熟与稳重。
那是经历岁月磨砺,而沉淀出来的痕迹。
赵坦坦的眼神不禁有些恍惚,这一刻的师兄与她久远的记忆相重合,令她不由自主闭上了本欲唤他的口,害怕打破了此刻的宁静与安详。
但她醒来的动静,又怎能瞒过坐得离她如此之近的崔尘?
在她闭上嘴的同时,崔尘转回了视线。
“师妹……”看到她醒来,他轻唤着,带着疲惫的声音更像是在叹息。
唤了这一声之后,他却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再度开口,却不再如之前那般带着恨怒的质问,眼底的冰寒也少了许多。
他说起了与此时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你还记得吗?”他轻声道,“那年我们下了昆仑,一步步走入尘世,手里的神剑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根支撑自己走过山路的拐杖。因为无法使用净身咒,我们浑身都沾染了泥土与草屑,走进村子里时,两个人都看来狼狈不堪,可我心里是那般欢喜。因为我觉得那是一个崭新的开始——你终于鼓起勇气,向我迈近了一步,我们之间少了那道最大的阻隔。”
他说着叹了声,却带了份欣慰,伸手替她理了理被睡乱的额发:“如果我始终是昆仑的天才紫尘,也许永远不可能看到你主动向我追来。所以这一步,我觉得我走对了。”
是啊,如果当年师兄没有离开昆仑,那时的莲纹恐怕永远只会默默地仰望他,哪里会有勇气追随他。
可是师兄突然提起当年的事,是想做什么?
赵坦坦有些不解地看着崔尘。
崔尘却没有回应她的疑惑,只是伸手替她理过额头的乱发后,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赵坦坦的双眼随着他的动作迷茫了片刻,她记得当年自己追随师兄一同离开昆仑范围,走了好远的路之后,来到了一处村落。
那时他们浑身狼狈,在村落里寻了一处无人居住的破茅屋,便各自梳洗换上了同村民借来的粗布衣衫。
那一日,刚沐浴过后身着短褐的师兄也是这般,伸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缕后,顺势而下抚过她的脸颊,最后俯下身子,轻轻地将唇落在了她的唇上。
那一刻,他的眼中燃起了炽热的光芒,有种名为欲望的东西在涌动。但结束那个亲吻后,他却只是克制地抬起头,伸手将她揽在了怀中,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师妹,那一刻,我曾想与你就此留在那个宁静的村落里,然后像凡人那般拜堂成亲,做一对恩爱夫妻。我本姓崔,在凡尘俗世也曾是顶级士族出身,虽然年幼便拜入昆仑,但我对于凡界并非一无所知,我们可以过得很好。”崔尘看着赵坦坦的神色,知道她也想起了当年那一幕,他的眼中溢着满满的柔情。
赵坦坦没有说话,那年她刚被昆仑掌教毁去道基,身体格外虚弱,一路追随师兄到村落时,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当师兄眼中涌过火热的光芒时,她感觉到害怕,是因未知人事而害怕,但更怕师兄因此发现她身体的异常,从而发现她道基已毁。
师兄将她揽入怀中那刻,她的心中松了口气,同时却又涌起更多的失落。
“那你当时为何不这样做?做一对凡间夫妻不好吗?”她这样问出来,却随即沉默。因为她很快想起来之后连续不断的被追杀,那样的日子,根本不容许他们能像个凡人一样过日子。
“其实与追杀无关,若我想脱离修真界,便有至少上百种方式摆脱他们。”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崔尘已看出她在想什么,他叹了声,“我们虽然当时将修为都还了昆仑,但比常人总要耳聪目明一些。来到那村落的时候,我便远远望见山那头,正有一户人家在送葬去世的家人,哭哭啼啼甚是悲切。而村子里,却刚出生了两名婴儿,正嘤嘤啼哭不止。那时,我看了眼站在我身边的你……”
崔尘看着赵坦坦,看着她如今的模样,回忆着当年莲纹的容颜,那个乌发如云、眉目如画的少女……即便她的容貌及不上修真界第一美女,但谁说找伴侣,便定要找最美的那个呢?自己最中意的那个,岂不才是对自己来说最合适的伴侣?
他眸色深暗,慢慢道:“我忽然意识到,凡界是有生老病死的。如果就这样和你一起在凡界生活下去,用不了数十年光景,我们便会逐渐老去,变作鸡皮鹤发。然后有一天,我会无奈地看你老死在床上,又或者,我先你而去,留你一人在人世。”
修士闭关少则数年,多则数百年。人生一世,不过在修士的一弹指间便已逝去。
“这凡界区区数十年,对曾为修士的我来说,实在太过短暂。我发现我根本无法满足于这样的生活,比起在凡间短短数十年相伴,我更希望我们能拥有漫长的生命,甚至飞升上界,与天地同寿。”
从那一刻起,他便坚定了要继续修真的想法。
因此,当他将自己最中意的少女揽入怀中时,他出口的话语不是求亲,更不是绵绵情话,而是简单却沉重的一句:“莲儿,我愿许你个‘永远’。”
永远的相伴,天长地久的未来。
第215章 永远2
然而,那时的他却忘了去问一声,他怀中少女心中期盼的、希望的,又是不是这“永远”二字。更不曾想过去解释他所希望的“永远”,是怎样的未来……
有些话当时不说出来,之后也许就再没了意义。
就好像此时的赵坦坦,她在崔尘深情的凝视里沉默着。
身旁的崔尘却没有动,只是停下了轻抚她面颊的手,静静地注视着她,眸底暗潮起伏。
许久她才别过脸去,望向窗外白雾缭绕间的莲池,缓缓地开了口:“师兄,外面的莲花开得真美……”
崔尘怔了下,随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莲池:“嗯,很美。”
赵坦坦却再度望向他无暇的容颜,缓慢地、平静地说道:“但你觉得,外面那池莲花还是从前的那几株吗?就算世间的花年年春日都会绽放,但昔时之花与如今的花终究不再是同一朵。”
崔尘闻眸子一紧,隐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你想说什么?”
赵坦坦伸手摸向自己的脸,垂下眸子,在崔尘的目光中有些艰难地说道:“这就好像人一样,虽然看着还是同一人,但你真觉得我还是当年的莲纹吗?师兄,你觉得,如今的我还能与当年一样吗?当年的事既已……”
这一次,崔尘没让她把话说完,便猛地伸手一把将她抱紧在怀中。他知道她接下来的话,要说什么……不过是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布满血丝的眸中,除了惯有的冰寒和冷傲之外,闪过汹涌的怒意和恨意。他想起了当年在上界时,突然感应到牵绊之诀断了。那一刻心神巨颤的恐惧感,却远远及不上冲下凡间,在皇宫中望见的那一幕时,所引起的冲击。
他目眦欲裂地看着自己曾经许诺过“永远”的少女,梳着妇人发髻,静静躺在凡间帝王的怀里,却早已没了气息,正在一点一点变冷。
那张枯瘦青黄的脸,和那骨瘦如柴的身子,哪里找得到一丝记忆中那名少女的踪影?
那个不管是在昆仑山中,抑或是在青云峰上,总是眼神灵动、笑容甜美中带着抹狡黠的少女。曾经与他相伴那么多年,被他视作未来伴侣的人,竟然就这般,用这样狠心绝情的方式,离弃了他……
那一刻,他的心也随着寸寸干裂。
崔尘闭了闭眼,当年那一幕早已成为他多年来的梦魇。这千年来他以为用尽法子,总能挽回些什么,然而费尽心思,最终等来的,却只是这样一句。
已经不能与当年一样了吗?当年的莲纹终究是死去了,再也回不来?
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不信!
崔尘用尽力气抱紧了赵坦坦,感受着怀中人温热的呼吸,和透过衣衫传来的暖意。然后他低头寻到她的唇,狠狠地吻了上去。
这一吻炙热而狂乱,如烈火焚原,带着愤怒和深深的痛楚绝望。
她分明是活生生的,会喜,会怒,会对他做出回应——为何他们就不能回到从前了?
过度的惊愕,令赵坦坦怔住,忘记了挣扎,呆愣地睁大眼看着眼前无暇的容颜。
崔尘深似幽潭的眸闭了起来,高挺的鼻梁离她如此之近。
他的神情中带着痛楚,双手如此用力地箍紧她的腰肢,令她感觉到隐隐生疼,不得不紧紧贴住他坚实的胸膛,感受到他急促灼热的气息,以及压抑已久的浓烈欲望。
千万年来累积的情感,终于令崔尘在这一刻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