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办自己的事了。”原果回答说,“今天,一切都将结束,我也该解脱了。”
“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徐萌檬不傻,当然明白最后一面的意思,眼底顿时浮现出恐惧来,一边哭一边摇头,“不要果果!你不要走!不要!”
原果的手缓缓往上移,落到了徐萌檬头顶上,轻轻摸了摸,“萌檬不哭,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
原果生活时代,是历史上最混乱、最黑暗的一段时期,大地之上,战争频繁,王朝更迭,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死于战乱,死于饥饿,死于寒冷……
她姓原,是云州原家的人,却不是直系,而是旁支。虽然所有原家人,都住在一起,但是像她这样的旁系,只能住在大宅的最外围,吃穿用度,皆是最差的一等,只比仆人好一些。
但即便如此,原果也很满足了,因为外面还有许多人,吃不饱穿不暖,被死亡的阴影所压迫,连睡觉都小心翼翼,就怕一闭眼,就再也醒不过来。
她在玄术一途上,有着不错的天赋,因此得以进入到族学之中,与其他人一起修行玄术。
“听闻族学之中,学业优异者,可得许多的奖励……”入学那天之前的夜里,原果头枕在母亲的腿上,横躺在床上,一边晃悠着两只小脚丫,一边兴致勃勃的与母亲说着话。
“我一定会努力的修行玄术,拿了好东西回来给母亲你!”她说。
得到的是母亲温柔的回复,“只要你好好的,我就安心了。”
可惜原果终究没能如母亲所期盼的那样平平安安。
进入族学的第一天,她就被其他人联合起来捉弄,而这据说是传统,每一位新入族学的人,都要经历的,直到下一个新人进来。
那是她第一次发现,族学并非如想象中一般的好。
不过除了这种传统之外的其他方面,衣食住行等等,都比她在外院时要好得多。她省下了吃的,带回去给母亲,衣衫小心的爱护着,攒下的布料给母亲做新衣……
原果父亲早亡,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从小便见母亲是如何的辛劳,所以哪怕族学里的许多人很讨厌,只要能带好东西回去给母亲,她都可以忍受,不在乎,当做无事发生,出了那道院门,便又重新展露笑容。
只是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只维持了半年,当她在一次考核之中,超过了其他人,博得头筹时,那几个出身良好,平日里总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生气了。
他们授意其他人,变本加厉的欺负原果,孤立她,不与她说话,哪怕玄术上的交流也不允许。
不仅如此,他们还把她准备带回去给母亲的东西抢了,扔在地上,肆意的践踏。他们脸上带着恶毒的笑容,嘴里说着同样恶毒的话,不止是骂她,连她的母亲,也一起侮辱谩骂。
原果什么都能惹,唯有一点忍不得,那就是辛苦将她养大的母亲。
那一日,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向着人群冲了过去。
族学所在的院落之中,顿时一片混乱,怒骂声,尖叫声,哀嚎声……无数的声音混杂一起。
执教的先生赶来,将所有人拉开,在院子里站了一圈。
原果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鲜血止不住的冒出来,她的眼神狠厉,犹如一头孤狼。而其他人,虽然人多势众,但是也都挂了彩,特别是那几个主使者,身上的伤虽然不严重,但是都在脸上,看起来非常糟糕。
事后,原果被罚跪祠堂,对着原家先祖们的排位忏悔自己所犯下的错误。
那时正值寒冬之际,她只得一身在争执打架之中破了无数道口子的衣衫,寒风从门窗缝隙之中灌了进来,顺着衣服的破口钻了进去,接触到皮肤时,犹如一把刀子割上去,生冷的疼。
而当时在院子里的其他人,没有一个受罚,因为所有的人,一起指认是她的错,是她先动的手。
原果用袖子擦去脸上的血,倔强的反驳,“是他们先抢了我的东西,还辱骂我的……”
话未说完,便被执法堂的人打断,“我不听这些,你只说,可是你先动的手?”
“是我先动手的,可是他们……”
她的话再次被打断,“既是你先动的手,便按规矩接受处罚。”
原果便在祠堂里冰冷坚硬的地砖之上,跪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粒米未沾。
若非是有修为在身,怕是早就一命呜呼。
受罚结束之后,她拖着仅剩的半条命从祠堂里出来,以为终于过去了,然而回到家中,见到的却是病重卧床的母亲。
“教女无方,你也当受罚。”
因为这样的理由,母亲受了罚,繁重的劳务加身,劳累之下,不慎染了风寒。
母亲的身体原本就不是很好,这一病,犹如雪上加霜,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日,在原果生辰那一日,永远的长眠。
原果就这样,失去了最终的亲人。
她试图去报复那些造成这些悲剧的人,却发现,她已从族学之中被除名,连内院都进不去了。
……
原果的故事说到这里,徐萌檬哭得更厉害了,“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人!”
徐萌檬知道,正因为有着相似的经历,这样的痛苦,使得她和原果成为了朋友,可是如果能选择的话,她希望原果不曾遇到过那些不幸。
“都已经过去了。”原果轻描淡写的说,替徐萌檬擦去了眼泪。
“我最后,成功的报了仇。”
……
原果一度以为,她只能怀着满心的仇恨,隔着重重的围墙与看不见的结界,遥遥望向内院之中,内心里诅咒着她恨的人不得善终。
她艰难的熬过了冬日,当冰雪消融,第一缕春风吹拂大地,万物一夜之间复苏时,她的机遇来了。
衣着华贵的一群人,推开她家破败的院门,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用审视的眼神打量着她,问了她的名字与生辰,在得到肯定答复后,点了点头,对她说,“跟我走吧,少主要见你。”
原果那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原家的少主,下一任家主的不二人选,天赋卓绝,前所未有,……身上有着太多的光环,这样的神仙人物,怎么会知道她一个丧父丧母的孤儿,且还要见她呢?
原果就那么晕晕乎乎的,随着那些人,一路穿过一个又一个的院子,仿佛走过了无数的世界,终于到达了真正的内院。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院中奇珍异草随处可见,恍若梦中一般。
而传闻中的少主,便坐在檐下的躺椅上,着一袭天青色衣衫,腿上搭一条兽皮毯子,即便面色苍白,亦不掩其风华。
当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你便是原春柔吧?从今日起,你与原成和,便留在我身边伺候。”原家的少主,声音温润如玉。
原果闻言,回过神来,才发现院里不止她一人,还有一个看起来年岁与她相当的男孩。
那一天,她和那个男孩成为了少主的侍童,得了新的名字,男孩叫原因,而她叫原果。
是的,原果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可是在成为少主的侍童后,她原本叫什么,就不重要了。
成为原家的少主、未来的家主身边伺候的人后,原果发现,从前那些她觉得难以逾越的重重院墙与结界,不再是问题,整个原家大院,除了极少数的地方以外,任何地方她都可以随意通行,那些她觉得高不可攀的人,也不过如此,欺负过她的人,无需要她说什么,便有人替她出了气。
也算是报了仇。
可是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那些她原本觉得难以撼动的存在,也始终只局限在外院之中,不过是小人物之间,往下一层对一层的压迫。
明明微不足道,那时的她们,却无法反抗。
……
“后来呢?”徐萌檬哽咽着问。
“后来就那样一直过来了。”原果又一次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一边摸了摸徐萌檬的头,而后滑落下来,改为牵着她的手,“跟我来。”
徐萌檬丝毫不怀疑,听话的跟着她走。在跨过法阵的时候,有一点阻碍,但不像之前那样无法逾越,稍微费了点劲后,她还是出来了,然后被拉到了自己的身体旁边。
“萌檬……”原果叫着她的名字,忽然伸手拥抱了她一下,“再见了,萌檬。”
原果说完后,在徐萌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将她的灵魂推进了身体之中。
灵魂归位,需要一段时间。
她就站在,安静的看着。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是绯色,他微微眯着眼,以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原果。
徐萌檬是普通人,不知道修行一途的事,所以才会轻易相信,但是原果的话却骗不了在场的其他人,包括冯褚在内,都知道灵魂会保持着死亡时的样子
按理来说,原果已经是原家少主侍童,应该比其他人都安全得多,可是她现在这副样子,又明显是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原果闻言,唇角微微扬起,勾勒出一抹无法形容的笑意来,声音轻轻的说,“后来啊,我就死了……”
……
如果不是知道人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地府没有轮回,原果恐怕会忍不住去怀疑,自己是不是扫把星转世之类的,否则为什么,她的人生,总是摆脱不了‘好景不长’这四个字?
这一次,原果在原家少主身边伺候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
少主的身体很差,平日里总穿着厚厚的衣衫,袖中拢着一个手炉,衣食住行,皆有人精心照料着。可即便如此,在那年冬天的时候,他还是染了病,卧病在床。
那时候原果虽然担心,但是从未往最糟糕的方向想,因为那是他们原家的少主、未来的家主,神仙一样的人物,这样的人,必然福泽深厚,怎么会有事呢?
可是事情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发展到了最糟糕的那一步。
少主最终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在春天来临之前,永远的长眠。
原家的天仿佛塌下来一般。
原果不知道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在一片悲痛之中,到了少主下葬那日。
那时候,她以为,她会重新变成外院里的一员,那些曾经欺负过她、遭到了报复的人,又会卷土重来。可事实证明,她太天真了,等待她的不是外院,而是生命的终结。
那一日,在墓葬的石门被彻底封闭之前,她和原因,被带进了墓穴之中,在离少主的棺椁最近的一间墓室里,被术法所定住,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举着刀,落在了他们的头顶。
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头皮被切开,之后是后背,脚底。
而这只是开始,真正的恐怖还在后面。
那些人,拿着特制的壶,从他们的嘴以及伤口处,灌注了东西。
那是水银。
在经历了一瞬的极端痛苦之后,她便死了。
……
显而易见,原果死后,灵魂并未消散,而是一直存在至今。
“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你是如何过来的?”绯色又问。
这一次,原果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抬起头,视线最终落到了玉衡身上,眼底似乎藏着些什么。
她说,“玉大人,愿您早日醒来……”
玉衡闻言一愣,正想要问什么意思,却见原果的身体,毫无预兆的碎裂开来,而后化作无数细小的颗粒,随着河风散去,无影无踪。
冯褚和绯色,都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了,这实在是太突然了,一时之间,一人一妖魔都愣住了。
便是朝夕,也是有些意外的,只是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现场几个人,唯有玉衡,对于这个结局是最平静的,因为她从一开始的时候,就看到,或者说是猜到,会有这样的情况。
她的眼睛,可以看见命盘、看到生死祸福,但是跟她有关事,关系越密切,所见就越模糊。
在将徐萌檬招来的时候,玉衡就看过她的过去与未来。在徐萌檬的过去之中,她看到了原果的样子。当原果出现,她又一次用眼睛去看,然而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以外,其余的都是一片模糊。
这样的情况,经历过几次之后,她心里便有数了。
也因此,在之前朝夕想要动手从原果身上强行获取他想要的消息时,玉衡才会阻止他,因为她知道结局如何。
果不其然,一切如她所‘看’见的那样。
原果身上藏着秘密,但是她却被人所掌控着,根本无法透露半点。
但是玉衡也看见了她的结局,灰飞烟灭,这就证明,原果必然会以彻底死亡为代价,说出些什么。
因为很快就能知道结果,所以玉衡没怎么刻意去想,但是原果最后透露出来的话,却是真的出乎她的意料。
什么叫……愿她早日醒来?
此时此刻,她不就是清醒着的吗?
正想着这些事,忽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笑,随后是一声低语,“竟然是病死的吗?真是可笑啊……”
不用猜,自然是朝夕。他的声音一贯淡淡的,此刻却仿佛掺杂了人类的感情,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像是无数种情绪糅杂在一起。
“是说原家的少主吗?”玉衡仰起头看他,微微皱起眉头,“朝夕你认识他?”
朝夕垂下眼帘来,静静与她对视,过了好几秒后,才点了点头,回道,“是他,原家的少主原敏行。曾经是朋友。”
曾经是,就表示已经过去,不再是了。
玉衡又问,“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事?”
朝夕声音淡淡,“没有后来,我回深渊了。”
他的性格便是如此,似乎对什么都不上心,所以玉衡并未怀疑他的话,而且她现在的注意力,在原家少主的名字上。
“原敏行……”呢喃着这几个字,玉衡没来由的觉得有一种淡淡熟悉感,仿佛在哪里听过,不止如此,无需细说,她便自行将这几个字想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