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太重了,重到皇后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若是认真论起来,插手朝政还能说是顾念锦成,可这将一己私情放在天下百姓之上的罪名,却是谁都担不起的。
见自家母后不敢再说,锦成咬了咬牙,行至太后榻前,跪了下来:“皇祖母,您不要怪罪母后,她也是为了我考虑。”
来兴庆宫之前,锦成准备了许多说辞,或是此事于她不利,又或是会损害皇家颜面。可如今太后只一句话,就让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以至于跪在榻前,除了认错,竟再想不到什么说辞。
像是猜到她心中的想法一样,太后冷笑道:“你贵为公主,如今这模样,才是有损皇家颜面。”
锦成瞪大了眼,脸都白了。
她是正宫皇后所出嫡女,这些年来皇上也是将她当做掌上明珠一样待着,自小到大都是旁人捧着过来的,连句重话都没曾挨过。
这件事上,她原本定好的夫婿要在大婚前赶赴边关,筹备许久天下皆知的婚期必然是赶不上了,不知多少人会看她笑话。她本就委屈得很,如今还没来得及诉苦,竟然被皇祖母这般严厉地斥责,眼泪霎时就出来了。
她本就生得很美,如今这模样更是楚楚可怜。
就算再怎么不成器,可到底是嫡孙女,太后神色稍缓,但态度仍旧很坚定:“若是为着这件事,那你们就及早回去。”
皇后见她这模样便知是不可能成事的了,心都凉了半截,准备将锦成唤回。
可偏锦成还以为太后这是心软了,还想着再试一试,她眨了眨眼,泪珠落了下来:“皇祖母,我……”
她这话一出,皇后的心算是彻底凉了。
果然,太后直接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没有斥责,反而问道:“当初你父皇为你择婿,满朝才俊供你挑选,你为何偏偏选中宋予夺?”
太后这话就是明知故问了。
她虽不插手后宫之事,可锦成是她嫡孙女,皇上为锦成择婿自然是要告知于她的。
当初皇上将满朝适龄的才俊都列出来,由着锦成随意挑,可锦成却选中了宋予夺,帝后皆是大吃一惊,再三追问之后才知道其中缘由。
三年前宋予夺大败西域叛军,结束了持续多年的争战,大胜还朝。
他带着将士入城复命之时,近半城百姓都出来围观,看这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究竟是怎么个模样。锦成那时在宫外的缀锦楼挑选首饰,听街上喧嚣,便临窗向外看了眼。
在一众将士中,宋予夺显得格外惹眼。
他穿着黑色的甲胄,年轻,又生得俊朗,可抬眼看过来时仿佛还带着些杀气,跟那模样半点搭不着边。锦成吓得后退了半步,宋予夺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太凶吓到了这姑娘,又安抚似的露出点笑意。
他生得好,笑起来便好似冰雪消融,因为难得而显得格外动人心弦。
因着这一眼,锦成便记着了这位年仅弱冠便创下赫赫战功的将军,在三年后择婿时,义无反顾地指了宋予夺的名字。
可帝后并不认同她这个选择,百般规劝,但最终到底没拗过素来娇惯的女儿,只能松口答应了这桩婚事。
锦成跪在太后榻前,她掂量不清太后这问话的意思,一时之间没敢贸然回话。
“当初你父皇母后是否告诉过你,择武将为婿有什么不好?”
历朝历代,公主嫁的大都是世家贵公子,文官出身。纵然是武将,那也大多是在兵部运筹帷幄的,而不是像宋予夺这种到沙场征战的。
太后怒其不争:“当初是怎么劝你的,你又是如何说的?现在倒知道来哭了?”
当初帝后不是没劝过这个任性的女儿,可她那时候满心都想着当年长街之上打马而过的年轻将军,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直到如今这种时候,她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初看似轻描淡写的选择,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锦成这次的眼泪倒是落得真诚了不少,她委屈道,“父皇当初也答应我,等我嫁给宋将军之后,会留他在朝中进兵部,不让他再到边关去。”
事到如今,她还这般幼稚,太后失望地摇了摇头,索性将事情挑明了来跟她讲:“你如今,担心的还是婚期会延误?那你不如想一想,沙场之上从来九死一生,他宋予夺纵然再怎么天纵奇才,就真能万无一失吗?”
锦成脸色煞白,连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去了。
对于许多人而言,不管将来的事情会有多大风险,也总是一叶障目不肯细想的。直到山雨欲来风满楼,才会意识到自己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才能明白自己当初的想法有多幼稚。
“你父皇当初会答应,也是因为拗不过。当初你是怎么胡搅蛮缠的,你心知肚明。”
太后当初也曾劝过,可皇上到底没听,她也就懒得再管了。若依她来看,当初皇上就不该松口,更不该应允什么让宋予夺进兵部不去边关。
毕竟将来的事,谁说得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宋予夺是最适合带兵出征的人,难不成你要皇上放着边关数万百姓不顾?”太后从来就不是会顾念儿女私情的人,她冷声道,“宋予夺尚不畏死,主动请命前去平叛,你又委屈什么?”
锦成跟太后的关系算不上有多好,也就是逢年过节过来请个安,她从未见过太后发怒的模样,直到如今才算是真正了解了自己这位皇祖母的性情。
太后又道:“这事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算了,若让朝臣得知,你以为大皇子就不会被带累吗?”
没等锦成再说话,皇后随即跪了下来,低声道:“此事是臣妾考虑不周,还望母后恕罪。我这就带锦成回去,至于朝堂之事如何,听凭皇上决断。”
她的确疼锦成,可如今争执选妃立储的时候,她更不敢得罪太后。
毕竟女儿诚然重要,可她还有儿子,这些年来她一直小心行事,不能在这种时候因着一时冲动断送大皇子的前程。
“我知道你素来疼爱锦成,可有时候太过,反而会适得其反。她如今这模样,便是你跟皇上这些年骄纵出来的。”太后的神情松动了些,令花嬷嬷将她二人扶了起来,又道:“这事我不与你计较,回去。”
皇后这才松了口气,又请了一礼,带着锦成离开了。
及至出了太后所居的寝殿,锦成方才一直强忍着的眼泪霎时落了下来:“母后,这可……”
她话还未说完,皇后就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冷声道:“便是有什么事情,也等到回宫之后再说。你堂堂一个公主,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哭啼啼。”
方才太后说的话,她的确是听进去了的。
不能太娇惯着锦成,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出什么事,万一被朝臣得知,必定会影响到大皇子的声誉。
皇后的态度与来时判若两人,锦成吓得顿时止住了,只得抹了泪,沉默不语地跟了上去。
兴庆宫道路繁复,她们来时所乘马车停得稍远了些,再加上皇后心中记挂着旁的事情心神恍惚,一来二去竟走岔了道路。
等到走远了不少,方嬷嬷终于忍不住提醒了句。 皇后对兴庆宫也不大熟悉,无奈地摇了摇头,向方嬷嬷道:“你来带路。”
方嬷嬷看着四下的景致,也有些拿捏不准,便想着叫兴庆宫的宫女来引路,可巧见着不远处有身着尚宫局衣裳的女史向着这边过来,上前几步叫住了她。
方才隔了段距离,方嬷嬷并没看清那女史的相貌,及至走近了看清了,便愣住了。
沈瑜也愣了,她着实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巧。
有那么一瞬,沈瑜简直想要转身就走,但这种想法转瞬即逝,行不通的。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向皇后与锦成公主行了一礼。
沈瑜面上没表露出来,心中却是叫苦不迭。
如果没料错的话,皇后跟锦成公主这次来必定是碰了钉子的,在这种关头撞上她们,实在是走了背运。
第21章
当初沈瑜自请离宫,皇后将她打发回尚宫局去,是怕她出宫另有所图,也不想让她留在清宁宫碍眼。可皇后却怎么都没料到沈瑜有晴云这么一层关系在,竟然一步步地爬了上来,到如今看来,当初还不如让她继续留在清宁宫当个宫女。
沈瑜低着头,锦成原本只是觉着她有些眼熟,可一回头的功夫,却又都想起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锦成诧异道。
沈瑜低声道:“奴婢是尚宫局女史,此次奉命前来,帮着太后娘娘筹备选妃事宜。”
锦成还欲再问,皇后拦下了她,问道:“这几日可有什么事?”
“太后娘娘邀世家贵女们入宫,现下居于各宫,一切都好。”
沈瑜引着一众人绕过假山,向着车架所停处走去,她原本还担心锦成会将怒火发作到自己身上,但却并没有。皇后也只问了那么一句,便再没开口过。
等远远地见着等候的马车,皇后道:“你退下。”
沈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离开了。
等到走出段距离,她才挺直了脊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锦成公主的性情沈瑜是清楚的,这次竟然能这么容易地蒙混过关,实在是让她意外。
虽说她并不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皇后带着锦成公主过来,再加上花嬷嬷先前那反应,也隐约能猜到几分。
皇后在后宫之事上从不含糊,但素来骄纵这个女儿,如今却一反常态约束,向来是受了太后的敲打。至于太后是如何是如何说的,沈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毕竟现如今皇后最在乎的是什么,众人皆知。
现如今,皇后应当没这个心思来料理她。
沈瑜不由得有些庆幸,若不是现下正值立储,朝堂之上后宫之中都有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未必能这么容易地摆脱这件事。
贵女们在兴庆宫住了十二日,这期间一切顺遂,并没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便是有些小姑娘家的勾心斗角,也都未曾敢摆到明面上。
太后大多数时间都没露面,而是由着她们自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倒真像是邀她们过来兴庆宫玩似的。只在第九日时办了场菊花宴,算是考了考贵女们的才艺,有题诗作画的,也有刺绣弹琴的。
贵女们倒是严阵以待,可沈瑜却觉着大可不必。虽说太后将她们都邀来,但却也没见有多上心,更何况为皇子选妃看得未必是性情才艺,更多的还是家世以及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
这十余日下来,沈瑜在飞霜殿耗的时辰是最多的,起初是怕出什么岔子,后来倒是因着宋予璇格外“黏”她一些。
贵女们知道她是尚宫局派来总管着这桩事的女史,所以对她都很客气,是那种“敬而远之”的客气。一方面不大看得上她的身份,可另一方面又怕得罪了她她会借机报复,在太后面前添油加醋说些什么。但宋予璇则像是对她有种没来由的信任似的,半点大小姐的架子都没有。
彩月开玩笑说,宋姑娘倒像是把她当姐姐似的。
“这我可当不起,”沈瑜收拾着东西,等送走了这些贵女们,她也该带着人回尚宫局复命,“宋姑娘没什么心机,到兴庆宫后又忐忑不安得很,直觉着我不会害她,自然就格外亲近些。”
等到最后一日,各家都遣人来接,仍旧是在兴庆宫西门。
沈瑜与众女史带着太后赏赐下的东西,来送各位贵女。赏赐并不算厚重,不过就是几朵新制的宫花并着宫中独有的绸子,但因着是太后赐下的,所以便格外珍贵些,众人皆是珍而重之地收下,谢了太后的恩典。
宋予璇接了赏赐,又向沈瑜小声道:“这几日多谢你的照拂了。”
“这是奴婢分内之事。”沈瑜含笑道。
“将来若有机会再见……”
宋予璇话说了一半,才意识到并没多大可能了,毕竟沈瑜回到内宫之后,保不准要等多少年才能放出宫来。她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在这些聪慧的世家贵女中,宋予璇都算得上是缺心眼了,沈瑜这些日子暗里替她挡了些为难,倒是觉着这位姑娘实在是有点可怜。
父亲早逝,祖父又偏心二房,若不是有兄长立了起来,只怕如今的境遇还要更差些。
正说着,宋家的马车也到了。石青色的车帘掀开,下来的竟是沈瑜方才还念及的宋予夺,或许是武将出身的缘故,他身姿挺拔,行走间脚步很沉稳。
宋予璇显然也没想到兄长竟然会亲自过来接自己,疑惑道:“大哥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先前宋予夺亲自驾车送她过来,那是因着事出突然,迫于形势的无奈之举。可如今她要回府去,只需遣个车夫来就是,又或者乳母来接,何须劳动他一个事务繁忙的将军亲自前来?
宋予璇心中虽有疑虑,但等到兄长行至跟前,还是高高兴兴地问:“大哥今日不忙吗?”
宋予夺先是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遭,而后方才道:“今日恰巧没什么事,便顺路来接你。这几日可还好?”
“一切都好,”宋予璇平素里腼腆不多话,可到了兄长面前,便格外话多些,她指了指沈瑜,笑道,“这几日多亏辰玉姑娘照拂,她帮了我不少呢。”
在这之后,宋予夺才顺理成章地将目光放在了沈瑜身上。
沈瑜穿着的是尚宫局女史的衣裳,石绿色的上襦,淡青色长裙,腰间悬着出入的令牌。
或许是这几日操劳的缘故,她看起来略瘦了些,脸上仍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神情,带了些许不甚真诚的笑意,客气又疏离。
沈瑜注意到宋予夺望来的视线,但并没抬眼去看他,敛着眼睫行了一礼:“姑娘不必如此客气,这也是奴婢分内之事。时候不早,奴婢也该回宫去复命了……”
“等等,”宋予夺突然出声拦下了她,而后向着宋予璇道,“你带着绿竹先上车,我有几句话想问一问这位辰玉姑娘。”
宋予璇吃惊地看向他,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她自然是清楚自家兄长这个人的,他对姑娘家从来都是敬而远之,如今竟然一反常态主动提出要跟沈瑜说话,实在是让人大吃一惊。可偏偏他的神色又认真得很,这让宋予璇也说不出什么质疑的话,只好听着他的意思先上了车。
此处便只剩了他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