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不必在寒冬腊月受冻,也不用漂泊无所依。
点青笑道:“你倒是想得开。”她拢了拢衣袖,又道,“不过也是,纵然是累些,但这境况也胜过许多人了。譬如那边关的将士,隆冬之际也不得歇,不知要受多少罪。”
沈瑜垂下眼睫,抿了口热茶。
“说起来你可知道,锦成公主来年开春的大婚怕是要耽搁了。”点青放低了声音,“西域战事吃紧,朝臣为此争议许久,宋将军数次上书陈情恳请皇上允准他带兵前去支援,皇上原本是没同意的,可前两日战报传来,西域又丢一城,皇上这才终于松了口。”
沈瑜顾左右而言他,低低地笑了声:“你近来不是忙得很吗,怎么还有闲心打听这些事?”
“倒不是我要打听的,只是锦成公主的嫁妆一直是司服司的头等大事,可近日来清宁宫却不怎么催了,锦成公主也兴致缺缺,我自然得打听一二。”自打清宁宫不再跟催命似的着人来问进度,点青便轻松了不少,她捏着手帕,小声道,“如今皇上已经令兵部拨了大批粮草运往西域,宋将军带兵离京也就是这一两日的光景了。”
沈瑜似是不经意间随口问道:“那这婚事该怎么才好?”
“这就不好说了,”点青迟疑道,“我倒是听人提过一句,说是这宋将军不忍带累公主,有意退婚,可皇后没允准。”说完,她自己又摇了摇头,“但我觉着这话不可信,毕竟若宋将军主动提出退婚,皇后娘娘怎么会不同意?万一宋将军有个三长两短,那锦成公主岂不是要被带累?”
沈瑜倒是早就料到会有此事,无声地笑了笑,并没搭腔。
又过了些时候,考较总算是结束了,晴云还有别的事情要料理,将勾好的名册给了沈瑜后,就匆匆离开了。
沈瑜大致扫了眼名册,抬高声音将名字点了一遍,而后道:“方才我念到名字的人,留在尚宫局。其他人回去收拾东西,半个时辰后在尚宫局门口等候,随我回掖庭。”
她这话一出,自是几人欢喜几人忧,有高兴得都快顾不得礼数的,也有抬手抹泪的。
沈瑜身体不大好,也没心思安慰她们,将名册一卷,就先回自己房中休息去了。半个时辰后,又勉强打起精神到尚宫局门口。
“你们也不必灰心泄气,回掖庭之后听嬷嬷们的话,安心做事,明年还有机会。”沈瑜见她们皆是垂头丧气的,便开口安慰了句。
及至掖庭,沈瑜将勾画好的名册归还掖庭的掌事嬷嬷,交接事宜。那嬷嬷见她脸色不大好,也就没跟她多闲话,干脆利落地处理完之后,便让她回去休息了。
风愈发地大了,长长的永巷之中几乎没什么人,沈瑜抬手按下被吹得凌乱的长发,又压了压裙摆。
说来也是她时运不济,没走几步路,便撞上了锦成公主。
锦成公主这是刚从内庭出来,看起来眼圈泛红,连脂粉都遮掩不住。她身穿素色衣裙,石青色的披风上绣着几支红梅,是难得的素雅打扮,发上斜簪了支珍珠缠丝步摇,随着行走的步伐晃动着。
沈瑜连忙侧身行礼,锦成脚步一顿,猛地回头看向她,步摇上的珠子甩开挂在了发丝上。
锦成显然已经记着了她的模样,一字一句地说道:“又是你。”
沈瑜一听她这声音就觉着不妙,连忙跪下,埋着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然而这并没什么用处,锦成如今正心情不好,被帝后斥责,又被宋予夺回绝,满腔怒火正愁无处发泄,又怎么会因着沈瑜恭敬就轻饶了她。
试婚之事的确不适合拿出来说道,可她堂堂一个公主想要处置一个宫人,哪里还需要什么理由?
“你就在此处跪着,”锦成掩在袖下的手微微攥紧,可脸上却露出点笑意,“没有我的吩咐,不准起来。”
沈瑜低眉顺眼道:“是。”
见她如此,锦成似笑非笑道:“你就不想问问是因为何事?”
“公主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沈瑜埋着头,缓缓地答道。
锦成嗤笑道:“你清楚这点就好。”
她长得很好看,在京中贵女中相貌也是数一数二的,笑起来更是美若天仙,可眼中的残忍却显得格格不入。
天际有雷声传来,锦成又看了眼沈瑜,满意地离开了。
石青色的披风随风而动,其上绣着的红梅艳丽夺目,沈瑜侧头看去,却又觉着那像是斑斑血迹。
没过多久便落雨了。
这场酝酿许久的雨来势汹汹,简直不像是冬日会有的,豆大的雨点砸在她脸上身上,长发黏在肌肤上,显得格外狼狈不堪。
她本就身体不适,冷雨打湿了衣衫,寒风一吹,冷冽几乎透进骨头缝里。
沈瑜几乎有些睁不开眼了,视线渐渐模糊。
她性情好,可却也不是圣人,做不到以德报怨,任凭别人践踏也不恨。只不过她位卑身贱,便是不甘心,那也是无济于事。
便索性闭了眼,不去看不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雨像是停了一样,沈瑜抬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睁开眼。
雨势稍小,可却并没停下,只不过是她身前站了一人,手中的油纸伞替她挡去了砸在她身上的雨滴罢了。
沈瑜侧了侧脸,仰头看去。
是宋予夺。
“你怎么会在此处?”宋予夺神情复杂,眼神中更是蕴着说不出的意味。
沈瑜知道自己不该多说,也知道说了无济于事,宋予夺帮不到她,只会互相带累。如果理智还在的话,那她一定会寻个借口,把他给打发了。
可就现在而言,她并没有几分理智了,心中的酸楚发泄不出,便酿成了毒。
她仰着头,有些恶劣地笑了,缓缓地说:“锦成公主罚我在此跪着,没她的吩咐,不得起身。”
沈瑜这些年来活得一直很清醒,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可如今就是想任性不讲理一次。她知道这事跟宋予夺没什么干系,也知道自己这么说,会让他愧疚。
可她还是做了。
宋予夺攥着伞柄的手倏地收紧,指节有些发白,薄唇紧紧地抿着。
沈瑜看着他这模样,忽而有些后悔了。
这事怪不着宋予夺的,明白地说,宋予夺跟她都是身不由己的人,她受了锦成公主的气,却要发泄到宋予夺身上,的确有些过了。
更何况,宋予夺马上就要带兵赶赴沙场,生死尚且两说,她也不过是被罚跪而已,跟人家的性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可她还是觉着委屈,眼睫一颤,泪就落下来了。
“其实这算不着什么,等公主气消了,也就好了。”沈瑜抬手抹了抹眼泪,轻声说,“听闻将军不日就要上战场,还望……珍重。”
她在雨中跪了太久,伤病交加,强撑着把话说完,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意识模糊中,她恍恍惚惚地觉着自己身体一轻,仿佛是落入了宽厚温暖的怀中。
第24章
病来如山倒,沈瑜素日并不常染病,这次像是一股脑地全补回来似的,昏昏沉沉足有两日,才逐渐恢复了神智。
她眼睫轻颤,缓缓地睁开眼。
入眼的是床帐上悬着的璎珞,那是她先前自己打发时间编的。
额头隐隐作痛,以至于她思考事情的速度都变慢了不少。沈瑜盯着那璎珞看了会儿,意识到她这是回到了尚宫局,也一点点回忆起了那日之事。
那日她从掖庭回来之时恰遇着锦成公主,被迁怒罚跪,大雨之中遇着了进宫来的宋予夺……说了些蠢话。
沈瑜一想起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头都大了一圈,恨不得立即就再昏过去。
她先前那事办得很不妥当,压根就是冲动使然,不仅没有什么用处,甚至还有可能会把自己给害了。
但那时她的确没什么理智可言,伤病交加,积攒了太多的委屈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哪还顾得上多想。
事到如今,再后悔也没什么用处了。沈瑜叹了口气,强撑着坐起身,想要问问如今的情况。
“辰玉?”听到她这边的动静后,点青连忙起身过来,见她虽仍旧满脸疲惫,但眼神却是清明的,长出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你可算是醒了。”
沈瑜一张口,就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勉强说道:“我昏迷了多久?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点青手忙脚乱地替她倒了杯茶,又将迎枕放好让她倚着,方才叹道:“你昏迷已经近三日了,风寒发热,太医药也开了,可病情反复,一直不见好。至于旁的……等过会儿晴云姑姑过来,让她同你说。”
沈瑜抬手接了茶盏,她大病方醒,手上还没什么力气,险些把杯子给摔了。点青连忙帮衬了一把,帮她拿着杯子,让她就着喝了点水润润喉。
见沈瑜想要披衣下床,点青将她按了回去:“你病得厉害,就别逞强了。”说完,她又有些忿忿地抱怨道,“且不说你原本就病着,就算是换个身体康健的人,大冬天在那样大的雨里淋上几个时辰,不病倒才怪。”
沈瑜没说话,点青又问:“我只知道是锦成公主罚了你,可她为何要这么做?你做事素来稳妥,总不会冲撞了她,那又是为着何事,能让她都快要了你的命了。”
点青并不知道试婚之事,沈瑜也没打算说,只语焉不详地笑了声:“贵人们的心思,哪是我们能猜到的。”
点青撇了撇嘴,正准备说什么的时候,晴云推门而入。
见沈瑜已经醒来,晴云也松了口气,而后吩咐点青:“你去忙,我同辰玉说几句话。”
“好。”点青依言出去了。
方才对着点青之时,沈瑜并不敢多说多问,如今一见晴云,她只觉着眼有些发酸,低声道:“这几日,让姑姑费心了。”
她入宫近十年,说得上话的好友有几个,但能让她全然信任的只有晴云。她自幼就没了亲娘,对她而言,晴云是如师如母的存在。
晴云在她床边坐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事儿怪不着你。”
沈瑜搭在被褥上的手微微收紧,平静地说道:“那日我带落选的宫女们去掖庭,在回来的路上恰遇着了锦成公主。她那时看起来心情不大好,算是我背运,被罚跪在永巷中。没多久又下了大雨,我身体本就不大好,便没能撑过去。可巧宋将军进宫来路过永巷,应当是他将我……”
沈瑜这话还没说完,晴云便打断了她,诧异道:“宋将军?那日送你到太医院的,不是慎王吗?”
“慎王?”沈瑜皱起眉。
“是,”晴云意识到这其中另有隐情,解释道,“那日你迟迟未归,我正欲遣人到掖庭去问询之时,太医院来了人,说是慎王途经永巷之时见你晕倒在地,便着人将你送去了太医院。”
沈瑜先是愣了愣,而后反倒松了口气。
当日是慎王救她还是宋予夺救她,是有本质上的差别的,若锦成知道宋予夺救她,怕是要更加记恨,可若是慎王将她送去的太医院,那反倒没什么大碍了。
听沈瑜讲了那日之事后,晴云道:“看来这位宋将军也是有分寸的,知道自己贸然救你反而是害你,所以托了慎王。那日我带人将你从太医院接回来,你一直昏迷不醒,至今已两日有余了。”
沈瑜松开手,轻声道:“那可还有旁的事?”
“明面上是没有的,”晴云替她掖了掖被子,叹道,“慎王出手救你,旁人也没什么话好说,至于锦成公主怎么想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晴云沉默了会儿,又道:“这些日子你就在尚宫局好好养病,不要再出门,锦成公主就算心中有怨气,只要见不着你,那也没什么大碍。等到来年开春,你就出宫去,离这些事情远远的。”
沈瑜轻声道:“好。”
“试婚之事,实在是贻害无穷。”晴云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又想起那日在太医院见着她之事的情境,只觉着心疼,“可这锦成公主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若不是宋将军恰巧遇着,你在那大雨中再多呆几个时辰,怕是连命都要没了。”
从一开始试婚的时候,沈瑜就想过自己可能要面对的事情,只是没想到锦成会这样不加掩饰罢了。
“这宋将军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晴云感慨了句,“虽说他托了慎王来做此事,但难保就天衣无缝,一个不小心就会泄露出去。届时不但害了你,连他自己都会受到牵连。”
若是换了旁人,只怕还是明哲保身的多。
毕竟不过是一个试婚宫女罢了,没了就没了,谁会冒着得罪公主的风险去救?
沈瑜自问跟宋予夺之间没什么情分可言,故而也未曾抱过期望。平心而论,她那日只是为着发泄而已,并没指望宋予夺真能救她,只是没想到他竟然真做了。
“宋将军……”沈瑜叹了口气,“他的确是个好人。”
晴云道:“皇上已经下旨,令他带兵赶赴西域支援,今日上午动身。如今这时候,应该已经离了京城。”
跟晴云说起这些事,并不需要有太多顾忌。沈瑜倚在那里,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他与锦成公主的婚事,就这么暂且搁置着?”
“不搁置着,还能有什么旁的法子不成?”经此一事,晴云也隐隐有些记恨锦成公主了,她冷笑道,“当初是她挑中了宋将军这么个夫婿,大张旗鼓地筹备着婚事,如今宋将军为保家卫国赶赴边关,她纵然是后悔了,难不成还敢在这种关头退婚?”
那岂不是让天下人戳她脊梁骨?
“退一步来说,就算她敢,皇后娘娘也不会允准的。”晴云将这背后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嗤笑道,“立储的关头,皇后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儿去耽搁了大皇子?”
锦成这几日暴躁至此,怕也是有这个原因在内的。
她原本以为皇后会无条件地宠着自己,可如今皇后却要委屈她为兄长让路,她自是难以接受的。夫婿自请去边关,生死两说,婚事不成。一向将她视作掌上明珠的帝后这次却都不肯听从她的意思,数次斥责。
锦成自出生起就未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满腔怒火都发泄在了沈瑜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