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折子也只是说宋予夺受伤罢了,”薄太后揉了揉太阳穴,“他一个将军,这些年来出生入死不知伤了多少次,你先别急着哭了。”
“母后说的没错,”一直沉默着的慎王也开口道,“平远这些年受过不少伤,可最后都化险为夷。折子上这么说,是为了让朝中知晓此事以防万一,并非没转圜的余地。说不准他现在已经好起来,只是报平安的折子还没送到罢了。”
锦成从侍女手中接过帕子,拭去了眼泪,眼巴巴地看向慎王:“叔父说的可是真的?”
慎王看着自家侄女这天真的模样,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又道:“你先别哭了,等过几日得了准信再说。”
因着这个消息,这场难得团聚的午饭吃得也没多愉快。
饭后,皇上与慎王早早地离开,说是还有些朝堂上的事情要商议,皇后也带着两个女儿告退了,想是要回去同心腹合计合计此事。
安平长公主令乳母将一双儿女带去哄着休息,自己则捧了茶,陪薄太后聊些母女间的私房话。
她先是讲了自家的事情,随后又谈及方才之事:“如今宋予夺生死未卜,三弟先前所说是安慰锦成的,若真能化险为夷倒是好的,可若万一……那该怎么办?”
锦成这桩婚事实在是一波三折,从年前到年后,就没消停过。
薄太后对皇后倒还好,可对锦成这个孙女却是怎么都喜欢不起来,连带着语气也淡淡:“能怎么办?最坏的打算,若宋予夺真死在西域,那锦成与他的婚事自然得作废。”
安平迟疑道:“可若是如此,只怕会对锦成的名声有所影响。”
“又想要实惠,又想要名声,哪有这么好的事情?”薄太后冷笑了声,“早前宋予夺离京前,倒是主动提出过退婚之事,可皇后不是没应吗?”
安平是薄太后一手养出来的公主,待人处事虽不能与薄太后相提并论,可仔细想一想,也能揣度出皇后的心思。
她琢磨了会儿,有些唏嘘道:“皇嫂这也是无奈之举,毕竟她若是应下了退婚之事,怕被有心之人搬弄是非,影响了大皇子的前程。”
“横竖都是她选的路,不管结果如何,都受着。”薄太后道。
安平是很清楚薄太后的性情的,她这反应,已经不仅是懒得管,而是有些厌烦了,稀奇道:“锦成可是做了什么错事?”
锦成就算是再怎么嚣张跋扈,那也不敢到薄太后面前现眼才对。
薄太后向花嬷嬷道:“来,你同安平讲一讲先前的事。”
花嬷嬷应了声,将先前皇后带着锦成公主到兴庆宫的事情讲了一遍,而后又将当日锦成在永巷为难沈瑜险些致死之事讲了。
听闻兴庆宫之事时,安平还帮她说了句话,“她到底是年纪小不懂事,这些年又被皇兄皇嫂娇惯着,只知道事事以自己为先,倒也算不上大错。”
可及至听了永巷之事,便沉默了。
错一次也就罢了,可她挨了太后训斥之后显然没半点悔改的意思,不然也不至于做出第二桩错事。
这两桩事,兴庆宫那一件是她没有身为一个公主的自觉,将自己置于边关百姓之前,是自私。而永巷那件,是小女儿家情态,为了点子虚乌有的醋意险些要了一条人命,是自大。
宫女的命的确不值钱,但也不是这么作践的,你就算是想要她死,也得给出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才行。若是那宫女真死在永巷之中,堂堂一个公主无缘无故逼人致死,传出去难道就好听了?
安平自幼长在薄太后膝下,这些年受到的教导都是该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公主,如今听着锦成做的事,只觉得荒唐。
“你眼下总该明白我为何不想管这事了,”薄太后摇了摇头,“你皇嫂这些年来谨小慎微,没做过什么错事,可在教导子女这一道上,却实在是有所欠缺。”
她早些年不想管,如今再管也迟了,索性就丢开手。
“这件事你就别操心了,由着你皇嫂她们斟酌着办,”薄太后神情淡淡的,“等过了十五,我就也回兴庆宫静养去了。”
安平见她不想再议,便换了个话题,转而聊起自己这一双儿女在家中的趣事。
观云殿中的气氛渐渐好起来,可清宁宫却是压抑得很,皇后回宫之后与心腹商议许久,也没能想出个好的解决办法来,只能着人去上香拜佛,祈求宋予夺能平安无事地归来。
然而事与愿违,正月初十,西域又送来了另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折子。
奏折中说,宋予夺为寻箭上毒的解药,带亲卫赶赴凉城,途中遇刺,亲卫死伤过半,宋予夺跌下悬崖不知所踪。
副将带人搜寻数日,未曾寻到宋将军。
西域叛军卷土重来反扑,大军退守寒石关。
或许是未曾找到尸身的缘故,奏折中并不曾断言宋予夺已死,只如实回禀了情况,又请皇上调兵遣将,着人顶替宋予夺的主帅位置。
边关战事生变,皇上也没心思再去顾及后宫之事,只着人将此消息传给了太后与皇后,让她们自行斟酌。
这奏折虽未曾断言宋予夺已死,可也没多大区别了,就算是自欺欺人,都没办法说服自己宋予夺能化险为夷。
锦成又大哭了一场,呆在清宁宫央求着皇后讨要主意。
而薄太后虽不想去管这事,可真到了这时候,也没办法冷眼旁观。以至于这个年,到底是没能过好。
这消息与边关战事息息相关,根本瞒不了,不出两日,朝堂后宫便都知晓了。
得知宋予夺身死时,沈瑜正在窗边描花样,准备绣个荷包出来,手一颤,精心描了许久的花样就全毁了。
她愣了半晌,才有些难以置信地小声重复了一遍:“宋将军……战死沙场了?”
沈瑜看着氤氲开的墨迹,一个不妨,连小指上也沾染了。她低下头,拿帕子擦拭些自己的手指,漆黑的墨迹在莹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她突然觉着心中仿佛是有些难过,算不上很浓厚的感情,但也让她不舒服。
她沉默着,将废了的宣纸一团,扔开了。
“是,”晴云叹了口气,又道,“不过我方才听闻,安平长公主带着宋家三姑娘进了宫,到观云殿去面见太后了。说是宋将军当初带兵出征前,为以防不测,曾留下过几句话。”
第26章
薄太后这个人,早些年掌后宫大权,杀伐决断,诸事料理得挑不出一点错来,二子一女也教养得极好。后长子登基为帝,不出一年她便搬去了兴庆宫,将大部分事宜都交给了皇后,自己懒得再费心。
原以为是到了能安心清净修养的时候,却不料到如今,竟然还要为孙辈的人操心。
收到太极殿抄送来了第二份奏折时,薄太后大略扫了眼,便先叹了口气。
“宋予夺一死,西域叛军联合周遭小国反扑,大军退守寒石关。”薄太后捏着那雪白的笺纸,自语道,“不过先前那一场大捷应当也让叛军元气大伤,如今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加之入了冬,只要守好寒石关,他们一时半会儿大抵组织不了什么成规模的大战了……”
这些朝堂之事花嬷嬷不大懂,故而也没插话,将换了炭的手炉放入绣囊中,给了薄太后。
薄太后接过手炉来,随手将那笺纸给了她:“这倒也还罢了,比早前的境况还要好上几分,等皇上与朝臣商议吧。”
花嬷嬷低头看了眼笺纸,边关战事如何、死伤如何这样的一眼略过,她注意的则是宋予夺的状况。及至看到奏折中说宋予夺坠崖不知所踪,搜寻未果之时,随即变了脸色:“这奏折中虽未明说,可宋将军怕是凶多吉少啊。”
“凶多吉少”都算得上是委婉的说辞了,朝堂那边商议之时,必然是直接按宋予夺已殉国来算的。
薄太后心下了然,又叹道:“他这一死,宋家长房的血脉可就断绝了。”
当年宋予夺的父亲便是战死在西域,如今兜兜转转,他竟也是如此。
宋家是武将世家,当年先祖在乱世之中随武帝征战拥护武帝登基,数百年来为大梁鞠躬尽瘁,死伤不知凡几。
十年前宋予夺父亲为国捐躯,因着这个缘故,皇上对宋予夺格外看重些,算是荫蔽了后人。可如今宋予夺又战死,连点血脉都没留下,又能荫蔽何人?
金银玉石,功名利禄,都不过是补偿罢了,又怎么抵得上宋家数代名将的性命。
花嬷嬷原是想提一提锦成公主的婚事,见薄太后竟压根没管这事的意思,只好掩下,转而说道:“宋家长房就只剩了个姑娘了,叫做宋予璇。秋末您邀贵女们到兴庆宫小住,她也在其中,性情模样倒好,只是却是个没心机的。宋将军在时倒还好,好歹有撑腰的人,如今他出了事,怕是……”
“等时机合适,我赐她个县主的封号。”薄太后也知道这未必有用,“只是若她自己立不起来,那也没法子。”
这世家后宅之中的事情复杂得很,性情软糯的,就算给她再高的身份,那也没多大用处。可她一个太后,总不能无缘无故地插手旁人后宅之事,也就只能如此了。
正月十三,宋予夺战死的消息已经合宫传来。
薄太后着人清点行礼,准备过两日回兴庆宫去,却有宫女前来通传,说是皇后带着锦成公主过来了。
“不见”二字都说出了口,想了想,又道:“让她们进来吧。”
她虽不想管,可却也得事先心里有数,免得再闹出什么事情来。
或许是被皇后事先教训过,锦成这次倒没有哭哭啼啼的,只是眼圈还是红的眼皮也发肿,显然是哭过好一阵子。
薄太后扫了锦成一眼,神情略放缓了些。
这是她的嫡亲孙女,只要不犯浑,能有个公主的样子,她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去挑刺。
“按理说不该再来打搅母后的,只是您过两日就要回兴庆宫去,此事又并非是寻常小事,所以媳妇今日只能再来讨个主意。”皇后这几日来为着这桩事已是心力交瘁,左右为难,到最后还是听从了心腹的意思,硬着头皮来薄太后这里问一问,她将姿态放得很低,问道,“依母后的意思,锦成这事该如何是好?”
皇后是当年薄太后挑中的,虽算不上有多厉害,但至少不会自作聪明。这些年来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待太后也一直是恭谨有加,因而太后虽然对此事不满,可却未曾迁怒皇后与大皇子。
薄太后手中拿了串檀木佛珠,神情淡淡的:“这婚,一定是要退的。名声虽重,可却也断然没有为了点名声就耽搁了锦成终身的道理。”
“是,”皇后自然也是这么想的,“可这事若办不好,怕有心之人会做文章。”
她话中这个“有心之人”不言而喻,薄太后心知肚明,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这事儿你别插手,如今宋将军死讯还未定,你们该祈福就祈福,其他的先不要管。将来死讯定了,让皇上来下旨就是,将来若是有人搬弄是非,那就是质疑皇上的决定。”
薄太后这话已经说得很明显了,只要她们别在背后动什么手脚,一切交由皇上来决断,何必怕别人搬弄是非?
皇后虽仍旧有些迟疑,但见着太后是站在她们这一方的,总算是放下心来。
正说着,又有宫女来通传,安平长公主带着宋家三姑娘进宫来,说是当初宋将军赶赴沙场之前,为防不测,曾留下几句嘱咐。
听了这话,皇后心中一喜,若真如她所想,那退婚之事也就有了由头了。
薄太后捏着佛珠,微微用力:“让她进来吧。”
自打除夕下了大雪,这才晴了没几日,就又落了雪,虽比不得上次那般声势浩大,可细雪徐徐,也将日光给遮挡起来了,天阴沉沉的。
沈瑜送走了晴云,关门的功夫,有寒风卷着细雪从门缝扑面而来,沈瑜侧了侧脸,将门严丝合缝地关紧了。
窗边的小几上还放着描花样的笔墨,此时她坐了回去,勾了几笔后复又放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方才晴云所说的话她还记着,以至于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她跟宋予夺的关系很复杂,没什么深厚的感情,却又是做过最亲密事情的,阴差阳错兜兜转转,永巷之事后,千丝万缕的联系让她没有办法再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依着晴云方才所说,这宋家长房跟二房是一直有嫌隙在的,宋予夺还在时虽不能时时都在,可却也是个能给寡母小妹撑腰的人。如今他若真死了,宋予璇那种软糯的性格,说不准要受多少委屈。
而宋予夺他……真的死了吗?
沈瑜知道这种军情不会有误,如今合宫之中议论这件事情的不在少数,总不可能是缪传。而沙场之上刀剑无眼,从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生死只在转瞬之间,宋予夺又不是刀枪不入,便是真死了,那也是正常的。
可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再者,晴云方才说遇着安平长公主带宋予璇入宫来见太后,又是为了什么?
沈瑜捏着笔杆,漫无目的地在纸上勾画着,琢磨着这桩事。
这倒也不难猜。
宋予夺若是出征前留下嘱咐,以防万一,还值得宋予璇辗转找了安平公主的关系进宫来,那必然是跟锦成公主有关的了。
八成是与退婚有关的事情。
宋予夺这个人,虽是个武将,但也称得上是心细了,又是难得的肯为别人着想。
当初他出征前就提了退婚,皇上没应允,那时候沈瑜觉着他想得太简单,却没想过宋予夺为何会这么做。
如今再把这件事拿出来想一想,沈瑜莫名觉出几分心酸来。
他分明是早就想过或许会死在沙场之上,不然何必要提什么退婚,怕耽搁了锦成公主。
沙场征战,胜负之数从来两说,可能是大获全胜封侯拜相,也可能是马革裹尸。沈瑜回过神来,看着纸上写着的那个名字,自语道:“你每次出征前,都会想自己的后路吗?然后明知有风险,明知可能会死,却还要自请出征。”
沈瑜是个姑娘家,有点小聪明在,但这些年的见识到底有限,熟悉的也都是后宫之中的勾心斗角。直到如今,她才仿佛透过宋予夺这个人,窥见了另一番天地。
那是,家国天下。
沈瑜在那里定定地坐了许久,直到敲门声响起,才蓦地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