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肆!”锦成恼羞成怒,怒斥道。
有太后坐镇,她虽恼沈瑜敢这般质问于她,但原本是没准备现下就跟沈瑜计较的,却没想到沈瑜居然还敢再问。
安平长公主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先前锦成发作她,个中缘由众人心知肚明,可却注定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退一步来说,纵然是问出来了,又能如何?
“你这丫头……”安平放缓了音调,问她,“何必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沈瑜向她磕了个头,方才道:“长公主有所不知,奴婢那时在大雨中跪了许久,险些丧命,昏迷数日方醒。半梦半醒之际,奴婢便想着,此番若是死了未免也太亏了,岂不是连为何死的都不知道?”
“后来在鬼门关前晃了一圈,侥幸回来了,元气大伤身体也亏了底子,可还是没弄明白。”沈瑜说得有模有样,仿佛这真有这事儿一样,“如今得见锦成公主一次,少不得要斗胆问一句。便是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你放肆,”锦成见她巧舌如簧搬弄是非,又呵斥了一声,气得脸都红了,“想罚你便罚你了,难不成我一个公主,还没资格处置你一个奴婢吗?便是要了你的命,又如何?”
沈瑜抬眼看向她,低声笑道:“这样……那奴婢就明白了。”
“锦成,”一直沉默着的薄太后终于开了口,她眼神凌厉地看向锦成,“教养嬷嬷平素里就是这么教你的?”
锦成满腔怒火刚发作,就被太后轻飘飘一句话给堵了回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皇后见自家女儿这模样,蓦地想起当初在御花园见着沈瑜倒逼陈贵妃之时的情境,那时她觉着爽快极了,如今掉了个个儿,方才明白了陈贵妃当初的心境。
这丫头的确是能言善辩,与旁人争论什么,必定是先祭出个大道理摆着,然后言辞间触怒对方,一步步诱着对方往陷阱里跳。
及至对方入了圈套,她也不会穷追猛打,只等着第三方出来料理残局。
就好比当日在御花园,她倒逼陈贵妃,最后由皇上出面处置那桩事;又好比现在,她倒逼锦成,惹得太后对锦成不悦。
“皇后,”薄太后摩挲着掌心的佛珠,轻描淡写地说道,“赶明儿给锦成换个教养嬷嬷,再不成,就你自己亲自盯着,别再让我听到她口里说出这样的话来。”
有些话,心里想可以,可说出来就是罪。
薄太后并不在乎锦成到底是良善还是狠辣,她只是见不得,自己会有这么蠢的孙女。人家明摆着的鱼饵,却还是会上钩。
皇后一凛,太后发落的虽是锦成的教养嬷嬷,可言辞间也有说她教养不严的意思,她随即起身应下了:“谨遵母后教诲。”
“你带着锦成回去……”太后话说了一半,目光触及跪在那里的沈瑜,又改了口,问沈瑜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一并说了吧。”
沈瑜知道太后这并不是给她主持公道,而是借机敲打锦成。
她从第一句开始,就已经把锦成公主给得罪了个彻底,眼下更是债多不压身,先是谢了太后,而后道:“主子行事的对错,原也不是做奴婢的能评判的。奴婢别无所求,只希望若将来再有这样的事,锦成公主能讲明白了缘由,让人死得明白。”
她这人搓火的功力实在是一流,锦成现下忍不住又要辩驳,被皇后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薄太后盯着沈瑜看了会儿,竟笑了起来,也不知到底是气得还是真觉得她这话有趣。不过她并没发落沈瑜,而是问锦成:“听到了吗?”
锦成瞪大了眼,但在太后的注视之下,只能咬牙认了:“孙女听到了。”
“那就好,”薄太后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吩咐皇后道,“带锦成回去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办。”
皇后行了礼,带着委委屈屈的锦成离开了。
等她们离开后,薄太后指着沈瑜,问安平长公主:“先前花嬷嬷同你提过她,如今见了,觉着如何?”
安平起初还以为她是个傻的,不然怎么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质问锦成,而后便被接下来的事情给惊到了。如今被薄太后问道,才算是回过神来,哭笑不得地说:“是个厉害的丫头,眦睚必报。”
这话听起来不算好话,但安平却并没有斥责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
薄太后又向花嬷嬷道:“你平素里同我提起她,总是说什么性情温顺,如今我倒是开了眼了。”
“这……奴婢也未曾想过,她竟然有这模样。”花嬷嬷见薄太后并不似生气的模样,笑道,“早前听闻御花园之事,奴婢还总觉着不像是辰玉能做出来的,如今倒是信了。”
薄太后将佛珠放在一旁,点了沈瑜的名字,问她:“你可知错?”
沈瑜俯身伏在地上,恭谨地答道:“奴婢知错。”
原以为她会狡辩一二,却没想到居然认得这么痛快,安平长公主饶有兴趣地问道:“你倒是说说,你错哪儿了?”
问完,安平也在心中预设了她的回答,无非就是不该以下犯上,对锦成咄咄相逼。
沈瑜道:“奴婢不该算计太后娘娘。”说完,她随即又补了句,“可您知道奴婢的用意,并非被算计,只是想借机敲打锦成公主。”
“你看看她多乖觉,看得一清二楚。”薄太后向安平道,“只怕锦成现在还委屈,觉着哀家是为了一个宫女去训斥她。”
她是真对锦成失望了,尤其是在沈瑜的对比之下,她这孙女实在是有些蠢。
安平对自家母后的性格很清楚,见她如此,便知道她并没多生气,附和笑道:“您想让她嫁到宋家去,帮着长房立稳,如今不正合适吗?若真是个性子软或蠢笨的,只怕还做不来。”
“聪明是好,可太过也不成。”薄太后收敛了笑意,向沈瑜道,“皇后原本是想让你嫁到宋家去,当个夫人,可哀家觉着不必了。等开了春,哀家会下旨,让你到宋家做个如夫人。”
一字之差,可前者是正妻,后者却是个贵妾。
可对沈瑜而言,这并没太大区别,她不在乎名分如何,反正也不会有夫人压她一头。再者,正妻是要上宗祠族谱的,她将来若是改了主意想跑路,也不方便。
贵妾就挺好。
沈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谢太后娘娘恩典。”
太后虽降了她将来的身份,可沈瑜却并不怨恨。
毕竟以她的所作所为,这惩罚已经很轻了,若薄太后真动了怒,有的是法子难为她,但最终也不过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薄太后这些年来什么人都见过,是揣度人心的高手,一见沈瑜这模样,就知道她的确并没怨怼。
是个知情识趣的,倒是没白费她的好意。
“好了,”折腾了这么久,她也有些累了,摆了摆手,“都退下吧。”
这桩事也就这么定下来了,沈瑜出了观云殿,便要着手去准备婚事了。
第29章
说是准备婚事,可这婚事也没什么好筹备的,毕竟宋予夺人都不在了,这婚事八成是不会办的。若是按着皇后的意思,让她嫁过去当正妻,那该走的流程少不得还是要走的。可如今她不过是过去当个贵妾罢了,哪还用折腾?
这倒是正合了沈瑜的心意。
若她真当了正妻,那是要开宗祠入族谱的,将来若是想走哪有那么容易?如今这样刚好,尽自己所能帮宋家做些事,将来一切妥当了,再寻个由头跑路。
婚事没什么可做的,但她手头还有不少尚宫局的事情,得在这段时间交付出去,最好让晴云她们及早选出新的司记来,先替了她的位置。以免将来太后的旨意下来,措手不及。
晴云是知道她被太后传召过去了的,心下总觉着不妥,所以一早吩咐了人,等沈瑜回来了让她直接过去自己那边。
沈瑜到了她房中,先是倒了杯热茶暖身,而后一五一十地将观云殿中发生的事情说了。
打从沈瑜开口说第一句话开始,晴云心里的震惊就没消退过,她是真没想过皇后竟然能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而后来沈瑜倒逼锦成公主的事情,就更让她吃惊了,简直是无言以对。
她一早就想过太后召沈瑜过去必定是有大事的,可也料不到沈瑜出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回来时竟然已经是天翻地覆。
沈瑜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手中捧着茶盏,娓娓道来。她淡定得很,把晴云听得心急火燎。最后,她将太后的旨意转述了,喝了口茶道:“就这样,然后我就回来了。”
晴云方才听的时候,有满腹的话想说,可及至听完,愣是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你……”晴云张了张嘴,又是气又是无可奈何,“你何必非要如此?”
当日的苦也受了,纵然是要到一个说法也没什么利处,偏要去那般逼迫锦成公主,倒惹得太后不悦,又降了她将来的位分。夫人与如夫人虽是一字之差,可却是天差地别。嫁到宋家去守节已是吃了大亏,偏生居然还是个妾的位分,保不准将来会如何。
晴云素来疼她,此番真是又气又急,先训了沈瑜,而后又将皇后与锦成骂了一遭,压根顾不得什么尊卑上下了。
晴云在宫中几十年,循规蹈矩,从来没这般失态过。
方才在观云殿之时,沈瑜面对着那么多贵人还丝毫不惧,如今见晴云这模样,却莫名觉着有些眼酸。她动了动手指,摩挲着杯盏上的纹路,瓷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瑜轻声道:“姑姑不必为我担忧,我心中有数的……”
“你心中有数?你有什么数?”晴云眼都红了,“你可知道,此一去,这辈子可能都搭在里面了。”
“姑姑,你先别急。”沈瑜为她添了杯茶,露出个讨好的笑容,“这事乍一听的确不算是好事,可实际却不然。你看我原本就是准备出宫的,此番出去,还能依仗着宋家,岂不是要轻松许多?”
晴云知道她这是故意说来安慰自己的,冷哼了声,没理她。
沈瑜又道:“再说了,若我真嫁过去当了正妻,是要上族谱的,那才是这辈子都绑在宋家了。可太后将我降成了妾室,按着本朝的规矩,无所出的妾室不上族谱,这么一来,等到过几年这桩事渐渐地淡了,说不准我还能另想办法离开宋家。”
晴云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你别拿这话来堵我。”
“先前在太后宫中时,我已经想好了。”沈瑜认真道,“嫁到宋家去,总是要比在宫中自在的,我只好好地过日子,帮着她们做些事情,权当是回报宋将军的好意。等过些年风头过了,事态也稳了,我想留便留,想走便走,总是能有法子的。”
她斟酌着,又道:“再者,太后虽未曾明说,可我看着花嬷嬷的意思,她也并非是想将我绑死在宋家。”
听此,晴云眼中一亮:“果真?”
这也不过是她的揣测而已,沈瑜自己也拿捏不准,但为了能让晴云放心些,她笃定地点了点头:“是这样的。”
“那倒也是还罢了。”晴云叹了口气。
事情已经如此,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她方才也是发泄情绪。
等到渐渐安静下来,晴云到底还是接受了这桩事,但还是忍不住又问了句:“你到底为何非要在观云殿跟锦成公主为难?这委实不像你会做的事。”
沈瑜抿着唇笑了声,显得有些高深莫测,晴云突然觉着自己有些看不透她了。
“我这个人,谁待我三分好,我便能待她十分。但我并不是个性情好到能以德报怨的人,若是有人招惹了我,我也都一直记在心里。”
寒风愈紧,沈瑜听着外面的风声,只觉得通身有些发冷,抬手揽紧了衣襟。
“那日我跪在永巷中时,豆大的雨滴砸在身上,骨头缝里仿佛都是冰凉的。那时我便想,凭什么呢?”沈瑜声音淡淡的,态度也不算是怨毒,只是不甘,“我并没做错什么事,可若不是宋予夺,我那日或许就要死在大雨之中了。”
先前在观云殿时,沈瑜的确是刻意激怒锦成,诱着她踩了圈套被太后训斥。可那时所说的话,也并非虚言。
沈瑜轻声道:“姑姑,我不甘心。她就算是要我死,那也得给个理由。先前我位卑言轻,便是不甘也只能忍着,可如今皇后娘娘想要利用我,也给了我这个机会,那我少不得就要亲口问一问。”
沈瑜这个人,性情温柔,但却绝不是温顺。
晴云本就看重她,听了她这离经叛道的话,倒也不觉得过分,只是嘱咐道:“今后不可再这么贸然行事了,如今是有太后在,不然你看锦成公主会如何。”
沈瑜眯了眯眼,笑得狡黠:“若不是有太后在,我自然不会如此行事。”
晴云看着她这模样,气也散得差不多了,无奈地叹了口气:“成,你自己心中有数就行。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不要遮着掩着,尽管告诉我便是。”
沈瑜乖巧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这事之后,尚宫局又来了一次人事变动,将那位资历老的司闱提上来顶了沈瑜司记的位置,又略调了些女史的职位。
沈瑜将手中的事情交接给这位新司记,无事一身轻,便开始着手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她在宫中十年光景,可真到要出宫的时候,收拾起来,却发现没多少想带出去的。
银钱自是必不可少的;衣物大多是得留下来的宫装,带不出宫去;首饰等物这些年倒也积攒了一些,可算不得有多好,将来她要到宋家去,这些肯定是拿不出手的。
至于有些香囊绣品这些小玩意,她也没准备带出去,直接送了点青等人。
收拾到最后,竟还是一个包袱就解决了。
不过太后并没准备让她就这么寒酸地过去,着花嬷嬷来做主,替她备了份嫁妆。花嬷嬷将最终定下来的礼单交给了沈瑜,语重心长道:“我知道此事你受了委屈……”
“嬷嬷放心,我并没有怨怼之意。”沈瑜先是谢了她,而后又道,“能有今日,已是太后娘娘格外开恩,也多亏嬷嬷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