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譬如这嫁妆单,已是花嬷嬷尽力为她争取的,虽比不上那些正经的世家贵女,可也是颇为丰厚了。
她一个妾室,本没必要带什么嫁妆,沈瑜本来都做好拎个包袱就过去的准备,却没想到花嬷嬷居然给了她这么一份大礼。
花嬷嬷满意地笑了。她办这事,原也没指望沈瑜感恩戴德,可沈瑜能如此知情识趣,却还是让人觉着舒畅。
转眼开了春,叛军一个寒冬过去元气大伤,加之之前被宋予夺大败,心也散了,遂求和。
若是还有宋予夺在,皇上未必会应允这议和,可折损大将后,新任的将军论及对西域的了解远不如宋予夺,勉强打下去虽也能赢,但也会损失惨重。所以与群臣商议后,还是同意了议和之事。
而随着休战与议和,“宋予夺之死”也终于提到明面上来了。
先前,众人便是有什么话也都不过私下中说说,朝堂之中一直讲的都是宋将军受伤失踪,而如今,一个冬天都过完了,虽还是未曾找到他的尸身,但也总该盖棺定论了。
按着原定的时间,锦成公主与宋予夺大婚日益临近,皇后几乎都要坐不住的时候,兴庆宫太后终于出面定下了这桩事情。
具体的旨意沈瑜并没有见着,但听了别人的转述后,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用词必定是冠冕堂皇的,而其中所述的事,却并非属实的。
薄太后降下的这旨意很有趣,将事实进行了一定的扭曲捏造,几乎算是编出了另一个故事来,可偏偏又不是全然胡诌,若不是沈瑜自己便是涉事者,恐怕就信了。
那懿旨先是称许了宋予夺的忠烈,而后话锋一转,提及他在离京前曾求过一桩事。说是他与试婚宫女两情相悦,故而向太后陈情,说是若此次能旗开得胜,不要什么功名利禄,只求太后能将此宫女嫁于他。
如今他死于西域,遗言中又再次提出要与锦成公主退婚,而那宫女也自请到宋家守节。
虽于礼不合,然法外容情,故而网开一面,将沈瑜嫁与宋予夺为如夫人,与锦成公主的婚约自然也只能作废。
这旨意一出,合宫皆惊。
点青更是直接找了过来,劈头盖脸地问:“你要嫁到宋家去?”
沈瑜正在看嫁妆礼单,见她满脸震惊,无奈道:“你先坐。”
“你怎么还能跟没事儿人一样,”点青一路过来,心中的震惊非但没有消退,见着沈瑜这模样,反而更浓了,“是我弄错了人,还是你还不知道此事呢?”
“你没弄错,我也知道。”沈瑜见她又是疑惑又是焦急,摇头笑道,“你有什么问题,大可慢慢问,我就在这里跑不掉的。”
点青将衣裙一撩,坐了下来,急不可耐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是试婚宫女?难不成你当初从清宁宫回尚宫局来,就是因着这个缘由?可如今宋将军已经战死沙场,你又为何要自请嫁过去?”
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随后恍然大悟道:“先前你把许多东西都分了送给我们,难不成,你那时就知道今日之事了?”
沈瑜将单子扣在一旁,撑着下巴,慢悠悠地说:“我的确是锦成公主的试婚宫女,当初从清宁宫回来,也是因此。将东西分给你们,是因为要离宫了。至于为何要嫁过去,大概是因为我与宋将军两情相悦吧。”
点青将信将疑道:“你这模样,实在不像是两情相悦。”
更何况她也没见过沈瑜有多难过。
“太后懿旨说是,谁敢说不是?”沈瑜挑了挑眉,随后又笑道,“这件事情我自己已经有决断,你就不必再替我担心了。”
点青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沈瑜差不多能猜出她还想问什么,但此事个中缘由并非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更何况这些事情她告诉晴云已是出格,不能再向旁人说了。
故而到最后,她也没有向点青再解释什么,只笑道:“你放心。说起来你也快到了出宫的年龄,届时若不想回家去,也可以寻我啊。”
点青没料到她还有心思说这种事,哭笑不得道:“成,届时我去投奔你。”
没过几日,兴庆宫便传来了消息,让她到兴庆宫去住上几日,而后三月十五从兴庆宫嫁到宋家。这日子正是先前锦成公主与宋予夺的婚期,沈瑜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依着太后的意思去办。
沈瑜离开太极宫那日,并没惊动旁人,只去辞别了晴云,而后便离开了这座呆了十年光景的宫殿。
这次到兴庆宫,无事一身轻,沈瑜终于得了空将这宫殿好好看了一遭。
“这是武帝之时着人建的宫殿,一应的亭台楼阁皆是仿着南边的风格,”花嬷嬷得了空来她这里先坐,讲道,“这是因着武帝那位结发妻——也就是孝仁皇后,祖籍乃是苏州。武帝早年征战四方,安定天下,深觉疏忽了结发妻,登基后便令人建了这兴庆宫,后退位给成帝,携孝仁皇后在此安度晚年。”
沈瑜在花楹榭暂住,听花嬷嬷提起百年前的旧事,无声地笑了笑:“总听人说,武帝天纵奇才,布衣出身,乱世之中安天下,却没想到竟还是个深情的主。”
虽古有金屋藏娇之说,可沈瑜倒不曾想到,这偌大一个兴庆宫,竟是当年武帝建来讨结发妻欢心的。
花嬷嬷感慨道:“武帝对孝仁皇后,的确是一往情深。”
她原是想讲一讲当年旧事,可思及沈瑜如今的情形,却又觉着不妥,便收住了话头。
沈瑜见花嬷嬷欲言又止,有些意外,但略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了——
花嬷嬷这是怕她伤怀自身呢。
可她对宋予夺并没多深的感情,也从来没把这种事情看得有多重过。宋予夺战死,她觉着惋惜,但却原没到摧心肝的地步。不过花嬷嬷这么想,她也未曾去纠正。
及至三月十五,便到了她去宋家的日子。
花嬷嬷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沈瑜上了马车,带着一箱箱的陪嫁,赶赴她从未到过的宋府。
马车途经西门之时,沈瑜忽而想起当初她送宋予璇离开之时的情境。那时宋予璇还曾感慨说,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却不料几个月后竟然要以这种方式重逢,长久相处。
人生之际遇,可真是变化无常。
自打在观云殿应下此事之后,沈瑜便接受了现实,不曾再犹豫迟疑过,也不曾惧怕过。直至如今,马车在宋府停下,她才后知后觉地有些紧张,掌心也有了些汗意。
不是怕,而是心虚。
她并未见过宋夫人,只在与花嬷嬷的闲聊中知道,那是位性情柔弱的江南女子。如今她要顶着同宋予夺“两情相悦”的名头到宋家来当这个如夫人,不知宋夫人会作何感受。
是会爱屋及乌,还是触景伤情?
车夫轻轻地敲了敲车厢,提醒她宋家已经到了。
沈瑜拿帕子拭去了掌心的薄汗,低低地应了声,而后扶着车厢下了车。
不管要面对什么,她只当是还昔日宋予夺在永巷的救命之恩,求个问心无愧。
第30章
宋家宅院在兴鹤长街上,长房居于东侧的将军府,而二房与三房则仍旧是随老侯爷住在威远侯府内,因着两处相连,故而一直是以东府、西府来代称的。
这几日来,沈瑜向花嬷嬷打听了不少宋家的事情,如今站在这将军府前,看着匾额上那铁画银钩般的字,才算是有了几分真切感。
管家早就带人等候在府门前,见马车停下,便立即着人送消息进去,自己则迎了上来,请安问候道:“请随我来,三姑娘与夫人已经在府中等候许久了。”
说完,他下意识地观察着沈瑜的反应。
虽已时隔半年,但他还记得沈瑜。
当初皇后宫中的嬷嬷带着她来,那时也是他带人在后门相迎,将这位接进了府中。他还曾暗自感慨过,不知这试婚宫女将来的命数如何,怎么都没想到,如今她竟然是以这种方式来了将军府。
当初太后懿旨一下,众人皆惊,明面上虽不敢有何质疑,但私底下却是说什么的都有。这些日子,东府里的下人更是议论纷纷,揣测着这位将至的如夫人会是怎么个模样。
好奇是在所难免的。
管家并没有要刻意轻慢她的意思,可某些时候,不该有的探究就已经是冒犯了。
暮色四合,虽已入春,但傍晚却仿佛还是带着些寒意。
沈瑜抬眼看向这位管家,并没动脚,眉尖一扬,开口道:“怎么称呼?”
管家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随即自报了名姓身世。
他叫赵让谦,其父赵生原是老侯爷身边有头有脸的奴才,当年追随在老侯爷身旁鞍前马后伺候着,后来年事已高,老侯爷索性发了慈悲除了他家的奴籍。
故而他虽在东府这边当管家,但却并不是签了卖身契的奴才,在主子面前也素来比旁人更有脸面。
“赵管家,这些嫁妆是太后赏赐的,着人搬到我要住的院中去,妥善安置了。”沈瑜淡淡地开口,“再有,你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就是。”
赵管家脸上的神情僵住了,他知道自己方才的举动的确是有些冒失了,可却也没想到沈瑜竟然会这么不留情面地直接指出来。
毕竟她这可是初来乍到,连主母都还未见过,甚至宋家的门都没进。
赵管家仍旧有些迟疑,他还没想明白沈瑜这到底是不知分寸,还是有意要摆个下马威。
这也是他不清楚沈瑜性情的缘故,但凡他跟沈瑜打过交道,眼下必然就能看出沈瑜这就是摆明了要拿捏他。
若是沈瑜愿意的话,她的言谈举止能让对方觉着很舒服,挑不出半点差错来,不然她这些年在宫中也不会过得如此顺遂。
可眼下,她懒得再去粉饰太平,也不想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计较。
沈瑜当然也知道自己这话是一点余地都没留,她也不想留。
她来宋家,不是当什么委曲求全的妾室来的,若是一开始由着这些人不把她放在眼里,那将来想要再收拾,就说不定要费多少工夫了。
再者,她也想以此为机会,来试探宋夫人的态度。
若宋夫人站在她这一边,那今后她就少了不少麻烦;若宋夫人要站在这位赵管家那一边……那她今后就一点麻烦都没有了——
她不会费心在这些人身上了。
赵管家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眼神,霎时一凛,明白过来了。
“方才是我冒失了,还望夫人……”
他这话还没说完,沈瑜便开口打断了他,纠正道:“是如夫人,不是夫人。”
一字之差,再加之府中并没有夫人,所以若真有人存了恭维的心思,私下中去掉一个字叫一叫也无妨。就好比官场之上,称呼旁人时去掉个“副”字一样。
赵管家原也是这么想的,可没料到沈瑜压根不吃这一套,一眼就看了出来,还立时纠正了。
早前沈瑜被方嬷嬷带着来试婚时,沉默不语,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可如今却跟变了个人似的,明明也没什么动怒的模样,可却是不怒自威,似笑非笑的眼神让人不敢逼视。
能当试婚宫女的,应当不会是什么难缠的人才对,不然岂不是横生枝节?可如今她这模样,绝不是个好敷衍的。
那就意味着,她当初可是连皇后身边的人都骗过了。
天还泛着些凉意,可赵管家却硬是出了一层薄汗,他先前听府中人议论这位如夫人,可却没人想到沈瑜竟会是这样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沈瑜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又顿了片刻,才终于开口道:“带路吧。”
赵管家连忙应了声,背过身去抹了把冷汗,引着沈瑜进了门。
这将军府是按着规制来建的,中规中矩,并没什么精致花哨的布置。可及至从前院绕过,经过小花园,到了后院之后,却好似变了个模样。
乍一看只觉着眼熟,又想了想,沈瑜才意识到这后院的布置,倒是跟兴庆宫的布局有些相仿,都是南边的建筑群风格。
像是看出沈瑜的疑惑一样,赵管家解释道:“这后院原也不是这模样的,因着夫人祖籍钱塘,将军怕她到这边来会不习惯,便着人将整个后院都重新修整了一番。”
他话中所说的将军,自然是宋予夺的父亲,那位已逝的宣威将军。
或许是吸取了先前被沈瑜刁难的教训,赵管家这次态度简直是无可挑剔。
沈瑜勾了勾唇,看来这位也不是不知礼数,只是先前府中没人约束,便慢慢成了先前那模样。
或许是因为在府外之时耗了些时间,宋予璇等得有些急了,没等沈瑜过来,便迎了出来。
沈瑜不紧不慢地走着,见她一路小跑过来,索性站住了脚步,无奈笑道:“你急什么,我人都在这儿了,又跑不了。”
宋予璇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两颊泛红,喘了几口气,想说什么,可及至要开口的时候,却又犯了难。
她还没想明白到底该怎么称呼沈瑜,直呼其名不妥,可叫嫂子,便更不妥了。
经过兴庆宫那十几日的相处,沈瑜对她已经足够了解,一看她这犹豫挣扎的模样,就猜出她在想什么了,不由得有些庆幸自己并非是正室,轮不着被宋予璇叫大嫂。
单想一想这称呼,她都觉着头疼。
沈瑜想了想:“叫我阿瑜吧,握瑾怀瑜的瑜。”
先前在宫中之时,为了避讳贤妃的闺名,嬷嬷给她改了名字,如今出了宫,自然不用再顾忌那些。
“阿瑜,”宋予璇松了口气,又道,“你怎么才来?可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沈瑜的目光从一旁的赵管家身上滑过,轻描淡写地说道:“没什么,只是在交代他们事情,让他们把太后赐下来的东西妥善安置了。”
宋予璇抬手,拉着她的衣袖,轻声道:“那你随我来吧,娘刚服了药,再过会儿怕是就要睡了。”
她对沈瑜一直有种没来由的信任,当初在兴庆宫之时身份有别,许多事都会被划入“出格”的范畴。如今沈瑜到了她家,又成了她兄长的如夫人,她自然不用再顾忌什么。
“阿瑜,那日在太后宫中,我没能帮你……”宋予璇犹犹豫豫地开口。
那日在太后宫中的事情,她现在想起来,都还觉着有些恍惚。她回过头去看了眼沈瑜,很难将眼前的她跟当初对锦成公主咄咄相逼的人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