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叙樘深深的点头,“我前两日回汴梁,便是去查这件事情,九年前的资料,并不好找,但是凭借一些在朝廷的关系,还是给我找出来了,当年,并没有大批银两入库的记录,我急匆匆的赶回来,就是为了告诉程兄这个消息。”
“那韩家的东西,到底被什么人拿走了?”
问出这个问题后,蒋惜惜见两人并无流露出任何吃惊的神色,便知他们早已心中有数,于是,她蹙眉看着刘叙樘,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程兄早已查到,九年前韩门出事时,新安城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旧的县令已经调到汴梁,而新的县令尚未上任,所以当时,所有的权力都掌握在一个人的手里,那个人就是京畿路的军监,王继勋。”
“王继勋,”蒋惜惜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大人,他也在你列出的名册上吗?”
程牧游苦笑一声,手指点着名册上的第一个名字,“我当时第一个写他,只是因为他的地位和身份,却从来没将他作为主要的嫌犯,毕竟,人都是爱惜羽毛的,他身处这个位置,应该会更加谨言慎行才是,所以,我打心眼里没有怀疑过他一丝一毫。但是,这几日我仔细查过名册上这些人的开支情况,发现这王继勋嫌疑最大,他甚至在韩家出事后不久,一次性购入十匹宝马玉麒麟,要知道玉麒麟一箱黄金都换不来,他王继勋又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暴富的。”
蒋惜惜握拳,气息又紧又促,“大人,请让我去监视王继勋,无论用何种办法,我都要找到九年前他杀人的证据,一定要将这人间阎王逮捕归案。”
程牧游点点头,“我们手上的证据,不足以给他定罪,韩家的银子虽然未入库,但是却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这银子被王继勋吞掉了,所以,要想找到他犯案的证据,只能从暗处下手。”
蒋惜惜低头凝思一会儿,遂又抬起头来,“尸体,九年前的尸体全都不见了,它们不会无故失踪,一定被那王继勋藏到了别处,”她双手握拳行了一礼,“大人,我现在就去王继勋的宅院一趟,他知道官府重查韩宅一案,现在必定心里惶惶,说不定能从那里打听到什么线索。”
说完,还不等程牧游点头,她便朝门口走去,清瘦的身影一会儿便消失在穿廊尽头。
刘叙樘眯眼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惜惜毕竟年轻,以为只要有证据,所有的难案都可以迎刃而解。殊不知,证据背后的东西才是最可怕的,黑白两色,可能在瞬间,就被颠倒。”
程牧游垂下眼睛,“先不要把真相告诉她,毕竟,如果没有这份热情和意气用事,我们可能连线索都寻不到,让恶人归案更是遥遥无期。”
“我明白,”刘叙樘边说边朝外走,“程兄,我有些不放心,她虽会武功,但毕竟是个女孩子,我还是同她一起去比较妥帖。”说完,他已经脚下生烟一般的跑出门口,朝蒋惜惜离去的方向追去。
“女孩子,”程牧游将这三个字默念了一遍,摇头叹道,“你竟然将她当女孩子看待了,真是难得。”
天弘寺在山岚浓重的凌云山顶上,庙宇搭建的气势恢宏,庄严肃穆,周围古木参天,松柏森森,墙内鲜翠欲滴的竹林中,隐约能看见几座闪着金光的塔尖。
正是春光乍现时,游人和香客络绎不绝,人群里有一位红衣女子,她本是随着香客们一起踏入寺门的,但是到了里面之后,她没有顺着人流朝大雄宝殿的方向走,而是来到了人迹罕至的后院。
院中的几棵菩提树硕大无比,树冠在头顶散开,就像一把巨大的蒲扇,遮住了三月的暖阳。她却无心欣赏,抬步上了长廊,从一排厢房前慢慢走过,边走边假装不经意的朝窗子里面看。
走到最南侧的一间屋子前,她停住了脚步,这里是藏书阁,屋子大概有旁边厢房的五间大,二十几排竹子做成的书架直通房梁,里面放满了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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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藏书阁
她仔细打量满屋的藏书,“这天弘寺倒是富贵,不仅房屋修建的华丽,还收藏了如此多的经书,看来香火钱应该不会少。”
这么想着,她手上略一用力,推门便想进去。没想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这位施主,佛门乃清净之地,你怎么可以随意闯入内院。”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小沙弥正对着自己行礼,“施主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前院才是上香祈福的地方,这后院是我们居住的场所,外人不方便进来打扰的。”
红衣女子刚要说话,却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菩提树后面,他静静的站在那里,目光却有意无意的朝这边飘来。
她眼角一拉,泄出一丝风情,“小和尚,我方才到大雄宝殿,却没看到你们的主持,都说那惠广大师讲经讲得极好,我慕名而来,可他人却又去了何处呢?”
“主持他今天身体不适,所以不便露面,姑娘若是想听他诵经,就过几日再来吧。”
红衣女子垂下头,面露失望之色,随即又轻声问道,“主持的身体无碍吧?”
小沙弥刚想回答,却听背后传来一声咳嗽,随即,惠广和尚从菩提树后面走出来,径直走到女子身旁,“牢施主挂心了,我这是老毛病了,休息几日,等天气再暖和些,便无事了。”
话毕,他抬起头盯住她的眼睛,“施主好生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红衣女子笑笑,“我日日都来听您诵讲经文,这么长时间了,总算混了个面熟了。”
说完,她便毫不避讳的盯着惠广看。今天的太阳已经初具夏日的毒辣,在他好看的额头上凝出一颗汗珠,他轻轻抬头,汗珠便顺着高挺的鼻尖滑到下巴上,晶亮的一颗,让她看得挪不开眼睛。
惠广清了清嗓子,那小沙弥知趣的退下了,他转过身,眼望向菩提树的树冠,阳光正从枝叶的缝隙中流下,将他英俊的脸衬托的更加宝相庄严。
“姑娘若一心向佛,随时都可以过来,倒不必挑这些人多的时候,有些经书,适合逐字逐句的慢慢讲,方才能领悟其中的灵慧。”
“什么样的经文,需要如此字斟句酌,一一道来?”她的声音变得很轻,比阳光中的浮尘还要缥缈。
惠广扭过脸,朝她走近一步,目光里的某样东西是不应属于出家人的,“很多,讲一年一辈子都讲不完。”
小沙弥本已经走远了,却在院门旁回过头来,他看到主持和那红衣女子一前一后朝藏书阁走去,两人离得不近,影子却紧紧贴在一起,就像菩提树上那对安家已久的云雀。他摇摇头,“看来主持的身体已经痊愈了,不然,怎会有此等雅兴,就为这么一个施主诵讲经文。”
院外有人在唤他,小沙弥答应着出去了,今天上香拜佛的人甚多,他忙了一整天,半点也不得闲,一直到夜幕降临时,才重新回到后院。谁想刚走进院门,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正着,抬起头,却见那红衣女子正笑盈盈的看着他,她的脸蛋红扑扑的,比身后的晚霞还要绮丽。她在他额头轻点了一下,“小和尚,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话落,她又依依不舍的望了藏书阁一眼,这才跟着最后一拨上香的人群朝院门外走去,衣裙上的香气却久久不散,幻化成小沙弥头脑深处某种最初的悸动。直到香味被风吹散,他才猛然间回过神来,恍恍惚惚的,脚底如踩着棉花一般向着厢房走去,刚上了台阶,却见藏书阁的门被打开了,惠广和尚从里面踏出来,眉眼间充溢着某种他看不懂的神态:欲念?满足?宣泄?
他冲小沙弥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风将他的僧袍吹起,熟悉的香气又一次飘来,钻进小沙弥的鼻子,这香气,和那红衣女子身上的一模一样。
“又一个。”小沙弥看着惠广清隽的背影,摇头叹道。
刘叙樘从草丛里钻出来,他头戴一顶土黄色的小帽,身穿同样色调的布衣布裤,肩头还搭着一条汗巾。裤子有些短,他的小腿露出一半在外面,好在有白袜包裹,看起来到不会太引人注目。
见他这副模样,蒋惜惜拍着手笑,“这身衣服真适合刘大人,将来你不做带刀侍卫,说不定能做个极好的管家。”
刘叙樘绕着她看了一圈儿,“这位小姐,你现在可是王府的丫鬟了,还这么叉着两条腿双手抱臂站着,莫说王继勋,任谁都能一眼将你从人群里揪出来,”他在她手臂上轻轻的一拍,“快,做个万福,让我看看像不像。”
蒋惜惜白他一眼,将身上的衣裙整理了一下,嘴里嘟囔道,“这不还没进去吗,到了里面,我自然知道怎么做的,不过刘大人,这王府这么大,我们怎么找得到王继勋呢?”
刘叙樘摸着下巴,“刚才我进去偷衣服的时候听他们说了,今晚这里面要举办一场宴席,我们只需要跟着这些家丁丫鬟,朝人最多的地方走,自然能找到那王继勋的。不过你要切记,今晚以打探消息为主,千万不要擅自闯入其他地方寻找线索,王府现在戒备森严,稍有不慎,就会被人发现,到时候,我们两个是插翅也难逃了。”
“程大人已经叮嘱过几遍了,你再说,我的耳朵就要被磨出茧子了,我们快些进去吧,我已经迫不及待的要看看这位王继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说完,她就快跑几步,身子一跃跳上墙头,然后趁着夜色的掩护,慢慢的顺着墙面滑了下去。
刘叙樘摇摇头,快跑几步,也随她一同跳进这座丹楹刻桷的宅院中。
他们今天的运气很好,刚在草丛里埋伏了一会儿,就看见一队人急匆匆的从左边走来,小厮丫鬟都有,每人手上都端着个银盘,盘子上面被银盖压着,但是食物的香气还是飘了出来,溢满了整座庭院。
刘叙樘冲蒋惜惜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的跟了上去,站在队伍最后面,随他们一起朝内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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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想肉
不知穿过了几道门,前面的人在一座庭院前站住了,蒋惜惜听到里面似乎有哗哗的水流声,于是踮起脚朝里面观望。
她猜的没错,院子正中央是一个圆形的池子,不大,纵深不到二十尺的样子,被风吹的皱起了一池波纹。池子旁边放着一张桌子,几人正围坐在桌旁,端着酒杯高声谈论着什么,笑声时不时从里面飘出来,打破了夜的寂静。除了一桌一池,就剩下了满院的青檀树,初春时节,树木刚刚抽出芽,脆嫩嫩的一片,看起来煞是喜人。
一个老奴模样的人朝门外看了看,弯腰对坐在主位上的人说了句什么,那人点点头,他遂朝外挥挥手,于是一队人重新动了起来,不过,他们个个将头垂的低低的,似乎很是畏惧院中的几人。
走到桌边,前面的人依次将菜肴端到桌上,刘叙樘轻轻拽了下蒋惜惜的衣角,两人趁着上菜之际,悄悄的躲到一株青檀树的后面,等到菜全部上齐了,才又重新回到队伍的最末尾,和其他人一样,双手握于身前,恭谨的站在桌子旁边。
“来来来,诸位尝尝,这是我今儿新猎的鹿,鹿血放了做酒,这肉我让他们做成了脯子,配酒吃再合适不过了。”
声音很粗犷,里面还带着几丝满不在乎的傲慢,蒋惜惜将眼皮轻轻抬起,终于看清楚了那个坐在主位的人的模样。
肥猪。
这是蒋惜惜对他的第一印象,第二印象就是:这是一头长着黑毛的肥猪。
他的眉毛又黑又长,杂乱不堪,延伸到耳朵上方,和鬓角的卷毛融为一体。嘴唇上的髭须也很重,朝左右铺盖过去,盖满了两个面颊。头发就不必说了,头顶就像盖着一个黑色的羊皮帽子,发根卷曲粗长,也不束起,胡乱的披在他肥厚的背上,遮住了一双凶狠的绿豆小眼。
若阎王从阴曹来到人间,大概就是这幅模样吧。
蒋惜惜看着那个人,心里只能做出这样一番遐想。
像是发现有人在盯着自己,王继勋突然抬起头,目光朝她这边扫过来,蒋惜惜吓了一跳,赶紧将头垂下,心口一阵乱跳,她已经在谋划着逃出生天的方法。
“肉是不错,不过,配上酒,应该就更好了。”
声音缓缓飘进耳朵,原来,他是让自己添酒。
刚要走过去,却发现桌上面没有酒**,没有酒**,要如何倒酒,蒋惜惜愣在原地,目光慌乱的从桌上的器皿上一一飘过,她觉得桌旁坐的人已经一个个的抬起了头,眼睛盯在自己身上,将她浑身的汗毛都盯得立了起来。
手足无措之际,她突然看到刘叙樘在眨眼睛,他用尽力气将眼珠斜向她的身后,身后蒋惜惜忽然醒悟过来,忙转头朝那个圆形的小池子走过去,她蹲下身,浓郁的酒香立刻填满口鼻,原来,这是酒池,原来,盛酒的器皿,就是这个看起来并不显眼的池子。
蒋惜惜用漂在上面的水瓢舀了一勺酒,起身朝桌子走去,将宾主的杯子一一斟满。
酒倒好了,她重新立在最后面,深深呼了口气,还好,整个过程,所有的家仆都没有抬头,所以并未发现自己不是府里的人。她又用余光朝王继勋望过去,发现他仰头将杯中物干掉,眉间的纹路却依然没有舒展。他咂巴了下嘴,“味道不对,这酒,还是要配上想肉才好。”
想肉
蒋惜惜脑中飞快的转了一下,这是什么肉,为什么从未听过。
更奇怪的是,桌上热闹的氛围似乎也因为这两个字降下温来,每个人都不再说话,低眉顺目的瞅着桌面,仿佛那上面有什么东西将他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
“老爷,已经烤好了,现在要端过来吗?”王继勋身旁的老奴轻声询问。
“是今天新杀的吗?”
“嗯,昨儿晚上那个,刚放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