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游低头行礼,“父亲放心,孩儿一定尽心竭力为朝廷办事,”说到这里,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稍稍抬起头来,“父亲,我忽然想起一事,十六年前火烧盐船一案,是不是也发生在新安?”
程德轩又抿了一口茶,“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程牧游垂目,面容亦变得严肃,“以前在新安转运的盐量占整个京畿路的一半,是为一大枢纽。繁忙时,停靠新安的盐船等候批验,列樯蔽空,束江而立,望之隐若城郭。后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故,所以才专门改了路线。”
程德轩叹了口气,摇头道,“没办法,那次事故死得人太多了,否则,新安应该远比现在繁华。”
“据文献记载,那场大火发生在天寒地冻之时,炎光一灼,百舫尽赤,青烟睒睒,熛若沃雪。船上的随行人员,狂呼气竭,有的跳入水中淹死,有的则被活活烧死,千余条性命瞬间消亡。等到火雾散去,运河河岸一片沉寂,像是人间地狱一般。在这场事故中,总共有一百一十艘船被烧毁、烧坏,死一千两百余人。”压着声音说完这段话,程牧游抬起头,“都说当时西北风大,火藉风威,势如席卷,此时恰好遇到船只交接,相互锚结,急切之时不能撑移。加之船员慌乱跳水,未着火的船只坐以待毙,所以才酿成了此等惨剧。可是那火到底是如何着起来的,文献上却语焉不详,不知父亲可知其内情?”
程德轩冷哼一声,“火当然不可能平白无故的自己烧起来,那场事故,与其说是天灾,倒不如说是人祸更妥帖一些。”
程牧游吃了一惊,“人祸?难道是有人故意放火?”
程德轩点头,“太祖朝时对盐船管制甚严,除船上必用的油灯之外,其它照明物品一律不得上船,甚至连在船上做饭都不可以,船员只能食干粮。可是后来督办此案的官员却在一条盐船的残骸上发现了被烧焦的半截火把。”
“火把?”
“没错,就是火把。盐船停靠在新安口岸时,朝廷特意派了驻守新安的厢军副部头严庆阳守在岸边,以备不时之需,而那个火把,正是属于这只厢军部队的。”程德轩轻声说道。
“这么说,那严庆阳的手下私自上了盐船?”程牧游大惊。
“证据确凿,除了他又能是谁?”
程牧游面露不解,“后来呢?为何没有听人提起此事?以先帝的脾气,找到始作俑者,必然要将此人严办,可是为何文献中没有记载?”
“因为严庆阳逃掉了。”程德轩努着嘴摇了摇头,“他不知从何处得到风声,所以赶在禁军到来之前,带着部下逃出新安,不知去向。”
程牧游恍然,“怪不得文史中都没有记载,原来嫌犯逃掉了,”转念一想,又问道,“可是这严庆阳一逃这么多年,而且拖家带口的带了这么多人,竟然都无人发现他们的行踪吗?”
程德轩摇头,“也有人说,他是带兵投敌了,所以这么多年才未被找到。不过我想若是投敌,多少也应该会有些风声走漏出来,既然没有,那他便是未到大辽,至于他去了哪里,现在也算是一装迷案了。”说完,他面色一变,又叮咛道,“盐运的事圣上及其重视,所以这次你一定要万般小心,每一步都要谨慎行事,切不可出了岔子。”
程牧游阖首,“孩儿一定谨记在心,绝不会辜负朝廷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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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儿睡熟了,蒋惜惜帮他把被子朝上拉了拉,又试试他手掌的温度,这才轻手轻脚的从他房里走出来。刚关上门,就看到树影下面站着个人,那人见她出来,乐呵呵的走上前,将手里的盘子递上去,“蒋姑娘,你试试这汤,看看味道如何,我熬了半晌,这一碗是给你的,大人的我一会儿给他送过去。”
来人正是徐子明,他自从跟着程牧游回了新安府,便肩负起照顾他饮食起居的职责,衣食住行,无一不细心周到,连蒋惜惜都叹为观止,不知道他一个大男人是怎么能事事考虑周全、任何细节都没有遗漏的。
只不过有时候,他周到的有些过了头,比如这次,程牧游从荆门村回来后,徐子明非说他瘦了,精神头也不比以前,所以在一日三餐上更加小心,整日拿着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养生大全认真钻研,在程牧游的饮食中加上了各种药材。不仅如此,还隔两天便炖一次所谓的营养汤水,不仅要程牧游临睡前喝上一碗,蒋惜惜和史氏兄弟也没能逃脱他的“魔爪”,直把全府的人喝得脸上浮光,口舌生疮,一个个见到徐子明,便像老鼠见了猫,逃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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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仇
所以,在看到徐子明递过来的那碗汤时,蒋惜惜挤出一个假的不能再假的笑给他,身子一侧欲从他身边绕过去,嘴里敷衍道,“徐大哥,我最近胖了不少,大人说,若是再胖下去,怕我舞不动剑了,这汤啊,您还是给史飞他们送过去吧,他腿伤刚好,正要多补补。”
徐子明拽住她的胳膊,将汤碗递到她面前,“蒋姑娘,这是素汤,而且里面我还放了莲子和竹荪,不但不会长肉,还会让你身子清减,你就放心食用吧。”
蒋惜惜无奈的抓抓脑袋,“这样啊,那我便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接过汤碗,原地站着就拿起汤匙朝嘴里送,汤有些烫,她龇牙咧嘴地吸溜着舌头,嘴里连连说着“好烫、好烫,”怪模怪样把徐子明都逗乐了。
“蒋姑娘,大人经常说食不言寝不语,你跟了他这么多年,这些规矩倒是没有学会。”
蒋惜惜一边用手扇着热气一边说道,“徐大哥是说我粗鲁咯,没办法,我从小在山里长大,爹只教我拳脚功夫,其它的,他就任我折腾。他总说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整天规矩规矩的,早晚要把人缚死。”她一边说一边将那碗汤一干而下,砸吧了几下嘴巴,将汤碗重新放回托盘。
徐子明奇道,“我只听人说姑娘是小时候被大人收养的,倒没想你竟是在山里长大的。”
蒋惜惜无力的笑了一笑,“若非如此,我又怎会遇到大人。当年辽兵将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杀害了,爹为了保护我,身中数刀而亡,而我,在捕兽的陷阱里藏了几天几夜,若不是大人找到我,恐怕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蒋惜惜这个人了。”
听她这么说,徐子明手里的托盘晃了晃,汤汁洒了一地,蒋惜惜扶住他的胳膊,“徐大哥,你怎么了?为何如此慌张?”
原来程牧游未免生出事端,一直没将徐子明是辽人的事情告诉别人,所以听蒋惜惜说她的父亲是被辽军所杀,他心里震惊不已,惊讶之余,又生出几分同情和歉意,几种滋味儿一同涌上来,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姑娘。于是,他匆匆找了个借口,急匆匆端着那碗洒得只剩下半碗的汤逃也似的离开了。蒋惜惜看着他的背影,满脸皆是茫然,跟在后面连叫了几声,没想徐子明却跑得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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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健硕的身影背对着蒋惜惜,一动不动的站在一株百年的古松下面。说是不动,可是透过晨光,她却看到他裸露在外的上半身在随着呼吸轻轻的上下起伏。
忽然,一只喜鹊蹦到他头顶的树枝上,将上面干枯的松针震得纷纷落下。说时迟那时快,男人利落地弯腰,捡起草丛中的长剑,双脚略一用力,身子已在半空腾起,就像一片轻巧的浮云,与地面呈平行之姿,长剑则似闪电一般朝那片还在朝下坠落的松针扫去。
剑身上反射出来的光将蒋惜惜的眼睛都刺痛了,她用手遮挡,身子亦朝后退了几步。
俄顷,听到男人落地的声音,她才将手放下,脚底生风一般的朝他跑过去,仰头问道,“爹,你要说话算话,若是有一根松针未断,就算你输了,愿赌服输,你可是要每天熬糖稀给我吃的。”
男人慈爱的冲蒋惜惜一笑,在她头顶摸了两下,“小丫头,牙都坏了,还想着要糖吃,这个赌你爹我赢定了。”
蒋惜惜不服,走过去将早已铺好在地上的方巾小心翼翼的拿起来,指头在上面的松针里仔仔细细的拨弄着,试图找出一根完整的松针。可是找了半天,却一根都没能找出来,方巾上面的松针全部都被长剑砍成了两截,无一根例外。
蒋惜惜咬着嘴唇,心里权衡了半天,终于还是难抵糖稀的诱惑,于是轻轻叫了一声,手里的方巾亦轻飘飘落下,蹲身去捡的时候,她飞快的拾起草丛中一根完好的松针,将它拿到男人面前,“爹,你看,还是有一根没被你砍断的,你输了,走,咱们回去熬糖稀去。”
话没说完,她已被男人扯过去,双手在她脖颈中、咯吱窝处轻轻搔挠,“小丫头,长大了,连爹都敢骗了。”
蒋惜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挣脱出来,嘴巴中还“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说话不算话,大人欺负小孩儿,坏爹爹,坏爹爹”
男人蹲下身,大手温柔的在她脑袋顶一拍,“就这么想吃糖?”
蒋惜惜知道他心软了,连忙点头,撒娇道,“想,梦里都在吃呢。”
男人乐呵呵一笑,一手伸过去将女儿抗在肩头,“那咱们就回家做糖稀去咯,不过你要答应爹爹,只吃这一次,吃完之后,要认真习武,不可再有半分懈怠。”
蒋惜惜高兴地鼓起了掌,“我答应,我答应,惜惜以后全听爹爹的,爹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绝不违逆。”
男人又被她逗笑了,不过笑声落后,他却陷入了一阵深深的沉默之中,过了一会儿,才对正在快乐的哼歌的蒋惜惜问道,“丫头,练武很辛苦吧,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小小年纪就一身的伤。”
蒋惜惜听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歉意,便亲亲热热的抱住他的脖子,“爹都是为我好,我知道的,所以再辛苦也不会埋怨爹爹。”
男人眼眶一热,喉头滚动了几下,“惜惜,你记住,若真有一天仇人找上门来,你便什么也不要顾及,用爹平日教你的这些功夫,杀出一片血路,逃出去。”
蒋惜惜的身子僵住了,“爹,你说仇人?我们的仇人是谁?难道我们躲在深山之中,就是为了躲他不成?”
男人神情略略一滞,旋即又冲女儿露出了她熟悉的那个笑容,“人一辈子这么长,谁敢保证事事过得平顺?我是说万一以后遇到险情,你会武功,至少能多赢得一份胜算,好了,天色也不早了,咱们这就回家,爹给你熬糖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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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疑
蒋惜惜记得,那天的糖稀特别甜,每一口,她都细细品味好久,直到完全化开了,才舍得咽进肚子。
后来,她再也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糖稀,因为第二天,五千辽兵突然杀进山林,将整个村子的人全部杀掉,老弱妇孺,一个不留,只有她,躲在捕兽的陷阱中,逃过一劫。
一转眼九年过去了,那些记忆就像牵着线的风筝,飘得太高,就会躲入云端不得望见,可是它们却没有一刻真正远离她,总会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候,飘飘悠悠的从高处落下,重重砸在心头。
蒋惜惜倚着树干,对着月亮叹了口气:多久了,她已经多久没有想起过父亲了,今天若不是徐子明提起,这个时间还不知要延续到什么时候。可是间隔得越长,回忆的威力便越大,比如现在,她忽然感觉全身都被这股突然而至的悲伤笼罩,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它吸走了,连直立起来的力量都没有。
“惜惜,”程牧游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他从夜色中穿行出来,面含微笑朝她走来,“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难道是在躲着徐大哥的滋补汤水不成?”
声音很暖,像有种奇特的魔力,蒋惜惜觉得自己一点点爬出了麻木的深渊,浑身又暖和了过来,她淡淡一笑,“我已经喝过了,大人若是不想喝汤,那现在最好不要回去,徐大哥应该已经守在大人房门口了。”
程牧游站到她旁边,无奈地笑了笑,“子明这个人哪儿都好,就是太过于执拗,认准的事情几头牛都拉不回来,今天史飞还跟我抱怨,说他腿伤是好了,可是内火过剩,口舌生疮,这些,全要拜子明那些汤汤水水所赐。”
蒋惜惜也跟着他笑,“再这么下去,新安府中的人要全部变成胖子了,身形个顶个的肥硕,还让我们怎么查案呢?”
“过几天我给他找了个差事,让他每天有些事情可忙,这样他便没时间熬汤了。”
“大人准备让徐大哥做什么?”
程牧游长眉微挑,“马夫,他懂马爱马,这差事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蒋惜惜将手掌拍得“呱呱”作响,“大人,也别过几天了,明天就让徐大哥新官上任去吧,我这腰已经粗了整整一圈儿了。”
程牧游笑道,“不急,再过几日盐船就要靠岸了,子明也要随你们一起到岸边监察,等此事过了,我自会派他过去。”
两人站在树下说笑,从公事到私事无所不聊,不知不觉,月亮已经爬到了头顶,从树梢里面探头探脑地朝下窥视,蒋惜惜打了个呵欠,双眉微微颦蹙,“大人,老爷今天为何要去霁虹绣庄?晏姑娘又为何将老爷的礼物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程牧游自然知道程德轩到霁虹绣庄去的缘由,不过这件事他也不好直接对蒋惜惜言明,只得含糊其辞道,“晏姑娘本就非一般人,父亲对她好奇,想去看一看也实属人之常情,至于礼物为何被退回来,我想,是因为晏姑娘最讨厌别人去探究琢磨自己,所以便没好气地将父亲打发掉了。”
“原来如此,我还奇怪来着,他们两个无冤无仇的,怎么彼此弄得这般难堪。”说完,她又一次看向程牧游,“不过奇怪了,老爷在霁虹绣庄碰了钉子,大人不仅不生气,怎么反倒反倒有些幸灾乐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