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游在晏娘的注视下,缓缓举起手里的枝条,它冠如华盖,红似火焰,即便在夜色中,也透着鲜亮和生机,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这是......冥灵?”
晏娘不自觉说出这两个字,可在她说出这个名字时,身上的砂砾忽然一下子松散了,顺着鳞片掉落在地上,旋转着重新聚合,化成老道的模样。
他满脸皆是惊恐,偷偷从眼角瞥了一眼程牧游手中的树枝,便踉踉跄跄迈开步子,蹒跚着脚步朝前跑去,仿佛身后跟着的是洪水猛兽,能在瞬间将他置于死地。
“妖道,你休想逃。”
右耳从半空中一跃而过,它手持锡杖,在空中化成一道完美的半弧,朝老道的头顶直劈下去。老道听到响动,转身避开,与右耳缠斗成一团,不过他对那冥灵木极是忌惮,又失了一条胳膊,所以竟不是右耳的对手,被它逼得节节后退,眼看已无力招架。
“夫人,”程牧游的声音从头顶上方飘来,他俯身蹲下,将浑身是血的鳞虫托在手中,柔声道,“你怎么伤的这样重?”
话音未落,他的手忽然被人重重一拍,鳞虫重新掉落在地上,在砂砾中蜷缩成一团。
“牧游,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朝廷的叛徒,她故意接近你,就是为了找到证据,将我们程家人置于死地,你是不是疯了,为何要救她?”
程牧游看着那个冲自己大吼大叫的父亲,悲愤中忽然多了一丝怜悯:程德轩须发横飞,目露凶光,一双老眼中布满血丝,看起来已近疯魔,早已不是先前那副文质彬彬的模样。
“证据?父亲,她要找的证据是什么?你下毒的证据?你毒杀先帝的证据?”程牧游朝他一步步逼近,几乎贴在他的身上,“父亲,你收手吧,现在悬崖勒马,你的罪孽便不会再加深一层。”
程德轩一怔,直勾勾地盯着程牧游看了半晌,忽然“嘎嘎”笑了几声,“你在说什么?牧游,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程家,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最没有资格教训我。”他忽然侧头,看向程牧游紧抓在手里的冥灵枝条,趁他不备一把抓过来掷在地上,“这是什么破劳什子,一根破树枝罢了,竟能坏了我的好事。”
“冥灵”落地,又被程德轩狠狠踩了几脚,枝条碎成几节,红云似的“叶子”也沾上了泥土,变成一灰黑色的泥团。
“这是......这是什么?棉......棉花吗?”程德轩盯着脚下的“泥团”,面露疑色,犹豫着说出自己的推断,忽然,他眼睛中亮光一闪,倒吸一口冷气,在程牧游来不及阻止的时候,转头望向已经被右耳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的老道,大声喊道,“道长,这树枝根本不是什么冥灵,它是假的,是染了朱京的棉花,是他们故意造出来吓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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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果
“它......不是冥灵?”
道士本来还将左臂竖在身前,以此抵抗右耳的进攻,现在听到程德轩的话,却胳膊一软放了下来,胸口硬生生挨了右耳一杖。
不过他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似的,鞋底蹭地朝后退了几步,又一次抬起焦黑的脑袋,看向地上那枝被程德轩踩成几截的“冥灵”,忽的冷笑出声,肩膀微微颤动几下,“它不是冥灵?不是冥灵?”
右耳见计谋被他识破,发出一声嘶吼,提杖便向老道的头顶砸去,可是还未近身,老道忽然临门踢起一脚,踹在右耳肩头,将它整个人踢飞出去,在空中旋转了几圈,才轰然落在地上。
“哪有什么冥灵,区区一团棉花罢了,还敢诓瞒老夫?”
老道向天怒吼一声,旋即抿紧嘴唇,默念出几个咒符,显然又要隐去身形。可是下一刻,他的嘴唇微微兮开了,眼睛也忽然瞪圆,仿佛被一道闪电当空劈中了一般。
鳞虫赶在他念出最后一个咒符之前钻进了他的耳朵,它先在道士的脑袋中翻腾了一圈,又顺着他的喉咙滑到内腹,撕裂他的内脏,咬断他的筋脉。它身上虽然已经伤痕累累,每动一下都会带来一阵剧痛,但是它没有停下,仇人的血让它亢奋欢悦,难以自持。它在老道的体内翻搅起四海云水,把他的血肉和筋骨碾成烂泥。
“咚”的一声,老道仰面躺倒在地,他双眼微睁,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逐渐散去的乌云,月光透过云间的缝隙照下来,将淡银色的轻纱投向大地,可是他再也看不到了,经历了上千年的生生死死,他终于还是倒在了那个他最为忌惮的对手面前。
有心无相,相随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无心便无相......
见老道猝然倒地,程德轩自知大势已去,他惊慌失措地左右看了看,脚尖点地朝后退去,想趁着夜色逃离这里。可是背部冷不丁撞上一具冰冷的躯体,颤巍巍回头,正对上晏娘冷冰冰的眸子,“程大人,您医术高明,不如您帮这位道长把把脉,看看他是否还有生机?”
“皮下面都烂透了,怎么还有命活?”程德轩哆嗦着连连摇首,不敢正眼看晏娘一下。
晏娘轻笑一声,呼出的凉气钻进他的耳朵,程德轩一个哆嗦,赶紧用手掌堵住耳洞,生怕她如法炮制,化成一条鳞虫钻进自己耳中,“程大人,原来你也是会怕的。你知道吗,我用这个身份第一次见你之时,以为你已是个头童齿豁的老叟,可没想你却和十一年前没什么变化,甚至比当太医时更年轻了。我当时便心生诧异,为何杀了先帝没在你心里激起一丝波澜,你吃睡如常,在官场如鱼得水,好像十一年前那件事已经化成云烟,消散在你的记忆中。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你这种人,不是心如铁石,不是不会害怕,而是寡廉鲜耻、利欲熏心,从来不懂得自责,亦不知后悔。”
她的声音越来越促,闻言,程德轩腿一软瘫在地上,双手撑地,如一只丧家之犬在地上来回爬动,想藉此逃过晏娘的诘问。慌乱间,他瞅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连忙躲到那人身后,拽着他的袖子,小声乞求道,“牧游,你帮我说说话,她是你的夫人,你方才还救了她,你的话她会听的。”
程牧游一怔,旋即嫌恶地甩开袖子,他侧头看向程德轩,又慢慢垂下眼睑,从嘴边挤出几个字,“恶有恶报,这结果是你自找的。”
说完,他便缓缓退到一边,给晏娘让出一条路,垂眸看向自己的脚面,不再发一言。
晏娘看着前面抖成一团的程德轩,看了半晌,终于没有再朝前迈出步子,因为就在方才,她分明看到了程牧游眼中的泪光,亮闪闪的,被他拼命压制下去,掩饰在眼帘后面。
她从未见他落过泪,今天第一次见,竟颇觉心酸,不由自主为他难过。她的手掌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始终没办法朝前面那个老迈的人影下手。那个人,她恨了多年,等了多年,到这一刻,竟成了横在她面前的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姑娘,怎么还不动手,这老儿亲手毒杀了先帝,是你的肉中刺,眼中钉,现在你怎么反倒还迟疑起来了?”右耳捂着受创的肩膀走到晏娘身后,急急冲她说道。
“夫人,原本我主张将他的罪行昭告天下,由律法处置,可是现在情势已变,不若在这里把他就地正法,以解你心头之恨,为先帝报仇。”程牧游听到右耳的声音,也回过神来,他装作不在意地样子轻轻用指尖摸了一下眼角,这才抬头看向晏娘,将这句话说得果决且坚定。
“杀了他,你......真的不会难过吗?”她看着他,眸中闪过一抹悲悯。
程牧游摇头,“他毒杀先帝,谋害忠良,为了一己之私,将淑媛和何胥置于死地,不止如此,还要在死后毁掉他们清誉。这样的歹人,纵然是我的生父,我又怎能包庇偏袒,夫人,你动手吧。”
说罢,他忽的冲晏娘一笑,笑中透着几分病弱,可是很快,笑声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取代了。他捂着肩膀,指缝中却有殷红的血渗出,红得吓人,顺着他苍白的手背滑落到衣襟上。
“你的伤怎么这样重了?”晏娘吃了一惊,飞快跑到他身边,托住他的后腰,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程牧游握住她的手臂微微一笑,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是他的眼睛却忽然张大了,里面盛着惊恐,落在一直躲在不远处的王家父子身上。
王卫亭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的衣袍看起来不是那么合身了,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像是裁错了尺寸一般。脑袋也像缩了水,和原来肥头大耳的模样截然不同。他忽然回头,只长着一条裂缝的脸呆呆“望”向瘫倒在地的程德轩,愣了一会儿后,将一条粗大的舌头朝他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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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一别两散
程德轩正在寻思如何逃掉,腰间却忽然被一条冰冷黏滑的东西缠住,将他拽向前方,他的衣袍断裂开来,革带上的玉牌符饰掉了一地,碎了一地。等到他终于看清楚把自己牢牢缠住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时,身子已经被拖到了一条竖起细缝旁边。
“茶里被你下了毒,是不是?”
他听到了王卫亭的声音从细缝中传出,振聋发聩,几乎将他的耳膜震破。
程德轩张了张干瘪的嘴唇,想为自己分辨几句,怎奈巨大的恐惧压得他丧失了说话的能力,那张鼓唇弄舌了一辈子的嘴巴,现在只能微微翕动几下,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忽然,他感觉浑身一紧,全身的血液都奔腾着涌向腰间,所有的血肉都在那根舌头的吸吮下离他而去,只留下一张干枯的皮......
长舌上浮起了一个个巨大的肉疙瘩,上下起伏着游向饿鬼的口中......
“别看。”晏娘将手掌轻轻覆在程牧游的眼睛上,声音轻且温柔,话落,她手掌一抬,将几根银针抛向饿鬼的方向。
程牧游依她所言,轻轻合上眼睛,可是心情还未平复,一股怎么也忍不住的咳突然冲破喉咙,再也停不下来一般,咳得他直不起腰来。
忽然,一口咸腥的血从他口中喷了出来,落在雪地上,化成一朵妖艳刺眼的花。晏娘看着它越晕越大,心里陡然变得空落落的,整个人像站在悬崖边上,仿佛随时可能踩空掉下去。
“程牧游,你......”
她转身想去扶他,可是慢了一步,手指擦着他的袖子滑过去,只是毫厘,他却轰然栽倒在地上,再也无法站起来。他双目紧闭,脸白得吓人,如一层单薄的冰,马上就要消融在茫茫天地中。
晏娘缓缓蹲下,手颤抖着在他鼻尖试探一下,又猛地缩了回来,他气若游丝,俨然已是油尽灯枯之像。
“程牧游,你不是说你伤的不重吗?为什么......为什么变成这副样子了?”神思恍惚间,她脑中忽然浮现出赵朗的样子:他躺在黑色的梓宫里,身着绛纱袍,头戴通天冠,看起来和生前并无二样,可是,那双眼睛却是永远的闭上了,再也不会睁开。
“姑娘,程大人这一路奔波,数次牵动伤口,我每每劝他停下歇息,他都不听,急着来营救姑娘,所以才......才加剧了伤势。”右耳附身蹲在程牧游身边,眼中露出无限悲戚。
晏娘又惊又怕,她缓缓站起身子,脚下却一步步朝后退去,不敢再朝前迈近一步。
“怕他死在你面前吗?林镜隐竟然也会害怕失去一个人,实在让我惊讶。”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晏娘回头,看见萧婥搀扶着李德让从不远处走来,她将他安置在一处遮风的大树下,这才转脸望向晏娘,嘴角冷嗤一声,“林镜隐,你现在能对我当年受过的苦感同身受了吗?你突然消失,还把我送你的玉牌随意丢弃,让我沦为家族的笑柄,那些日子我是怎么挨过来的,你现在可曾明白了吗?”
晏娘直直看着萧婥,不过此刻,她的眼中却没有她的影子,她的眼神是空洞的,空洞的有几分惹人怜爱,像个无助的孩子。萧婥见她这般,竟又心软下来,闭眼长喟一声,“算了,现在不是聊这些旧事的时候,可这程家父子是当今世上最好的两位医者,现如今他们一死一伤,程牧游的伤怕是......”
说到这里,见晏娘的神色愈发黯淡下来,她微微摇头,上前一步道,“但此事也不是无解,程牧游现在虽已是行将就木,却还没有死,若是能止住血,不让伤口再进一步恶化,或许还有救。”
晏娘眼神一亮,口中喃喃道,“不让伤势再恶化下去?”
萧婥点头,脸上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林镜隐,你已经想到法子了,对不对?不过,你心里应该彷徨踟蹰,很难作出抉择吧?”
晏娘低头思忖半晌,又一次扭脸望向程牧游躺倒的地方,她看见右耳乍唬唬的转身看她,嘴里惊呼,“姑娘,你不来看看吗?程大人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怕是......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晏娘还是没有过去,她轻咬下唇,两只手掌紧攥成拳,正如萧婥所言,她现在愁肠百转,心里进行着剧烈的争斗。
未几,她忽的挺直腰板,望向光风霁月的天空,清朗的声音随风飘进右耳的耳中,“你守着他,我马上回来。”
右耳心里一惊,忙看向晏娘,可是她已经不见了,圆月上划过一条蜿蜒的长影,她迎着清风,朝西边飞去。
右耳不知所措,只得重新蹲下,毛茸茸的猴爪握住程牧游冰凉的手指,口中絮絮道,“这......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姑娘人倒走掉了。”
“她要去永昌陵,她要拿回逆鳞。”萧婥走到右耳背后,目光飘到程牧游的脸上,她的眼神中,带着冬日的萧瑟和落寞,“猴子,你知道吗?我生平第一次如此羡慕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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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卷云涌,苍龙从长空落下,它口中衔着一块银光闪动的鳞片,轻轻将它搁放在程牧游的肩头。鳞片化成一团银光,晕散开去,他的血,终于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