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龙轻鸣一声,化成人形,她俯下身,最后看了程牧游一眼,忽而立直身子,冲右耳嘱咐道,“你速将他带回城中,找个最好的郎中医治。”
右耳将程牧游抗到肩上,走出去几步,这才反应过来,“姑娘,你呢,你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晏娘垂眸,稍顷,又抬起眼睛,一双眼珠子亮得有些吓人,“我还有些事没有做完,你们先走。”
不知为何,右耳心里颇有些不安,于是它不依不饶地追问,“那完事之后呢,姑娘会来与我们会和吗?”
晏娘微微一怔,旋即抬手照右耳的脑瓜子拍了一下,“死猴子,你话怎么这么多,我不是让你赶紧带他回城吗?快走,莫耽误了时辰。”说到这里,从袖口拿出那只龙涎草交给右耳,“你用这株草,便可把十里八荒的饿鬼招来,到时候,你再将它们一一剪除,切不可让它们再危害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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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兄
右耳点头,一边揉着脑瓜,一边驮着程牧游向马儿走去,跃到马背上,它心里那股不安却越来越浓,忍不住又冲晏娘开口问道,“姑娘,你一定会来与我们会和的,对不对,你可不能扯谎。”
晏娘瞪它一眼,忽然将一枚银针向马儿抛去,针尖扎在马屁股上,马儿一惊,撒开蹄子便跑,一溜烟儿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可晏娘的目光却没有离开,依然落在马儿踢起的那片烟尘上,悠长且静默。
“人早就走远了,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时间不等人,若是无相和程德轩被害的消息传到内廷,你恐怕就不好动手了。”萧婥走到她身边,斜眼望向那张俏丽的脸孔,思忖一会儿,终于接着说道,“不过这程牧游的心愿却落空了,他说他想看着你离开,没想到,倒是你看着他离开。”
晏娘看她一眼,冷冷一笑,“萧太后,你神机妙算,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这次若没有你和楚国公相助,我怕是也杀不了那无相,所以我且放你们一马,你们走吧。”说罢,她便提步向前,走出几步,又回头看向萧婥,脸上闪过一抹歉意,“以前的事是我错了,我那时年少无知,做过许多荒唐事,还请你莫要放在心上。”
说完,她便扭头离去,脚步轻盈,如深谷幽兰,消失在天地的尽头。
“原来,看着她离开的那个人是我,”萧婥喃喃自语,忽然拊掌而笑,“好,程牧游,在这一点上,你终是不及我的。”
“萧婥,你心里的那个人原来是她,我猜忌了一辈子,竟没有疑到她身上。”一直没有出声的李德让终于说话了,他凝神看着萧婥,眼中透着一抹诡谲的光晕。
萧婥走到他面前,将他搀扶起身,“德让,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还是放不下吗?”她瞥了一直在喃喃说着疯话的王时云一眼,忽而一笑,高声道,“有些东西扎根在心里,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个结,若此结能解,从此便可海阔天空。若置之不理,反而会变成死结,到时就会和他一样,永远走不出心里那个狭小的囹圄。德让,我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解开心里的结,你,不会不明白吧?”
闻言,李德让扬天一笑,将手臂从她胳膊中抽出来,“我明白,不过今时今刻,我已经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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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起了又停,今天就和那日一样,晴雪交替,似有异象。
赵康命内侍和护卫守在下面,独自一人爬上观象台,踩着残雪来到浑仪身旁,抬头凝望这座巨大的器械:只见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蛋丸,地如鸡中黄,日月星辰仿佛浮生在虚空之中,倒把他这个九五之尊衬托得有些渺小。
看了许久,他才晃过神来,回头喊道,“钦天监,沈青,你在吗?”
声音在空旷的观象台上仿佛被放大了数倍,可是赵康兀自叫了几声,也没有人回应,只得悻悻走近浑仪,自言自语道,“都说皇帝死后会化为紫薇星,所以朕想看看,那紫薇星还在不在,若是在,朕也能就此安心了。”
话毕,他眉心又蹙了一蹙,轻声道,“近来民间传什么死人复活之说,朕虽不信,却也不免惴惴,每日不得好睡。想皇帝总与他人不同,若是前朝的皇帝一个个都回来了,这江山到底该是谁的江山,这天下岂不是乱了套了?”
念及此处,他不禁摇头一笑,暂将这些荒诞的念头抛诸脑后,一手轻轻抚摩冰凉的浑仪,口中淡淡道,“兄长,你若在天有灵,应该也可以安息了。这些年,我殚精竭虑,为国事操劳,就是生怕别人说出我有一点不如你的地方。现在局势平定,民众喜乐,总算也没有辜负了我这么多年的苦心。你看看,母后她老人家没有料错,我与你一样,都是注定要当皇帝的。”
说完,他仰头长笑,不知不觉,竟有泪滴下,不得不用袖子去擦拭濡湿的眼角。
背后忽然响起一阵“沙沙”声,赵康的笑戛然而止,他觉得背后窜过一阵阴风,凉得彻骨,将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割得生疼。他将眼睛斜向右后方的地面,却看见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影子,虽然已被月光扯成怪异的形状,却还是能看出那个人是谁。
“兄......兄长......”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听不出是自己的了,“兄长......你......你怎么......”
“怎么在被你毒死了十一年后,又回到了这座宫城里吗?”那声音很冷很沉,明明是赵朗的,可是听起来却像是来自地府的呼唤。
“兄长,我......我错了,我不该......不该毒死手足,苛待皇嫂,兄长,弟弟知错了。”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经爬上了赵康的脸颊,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哭成这样,十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他没哭过,后来做了皇帝,不管再难再累,他也没哭过,可是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泪却像决堤一般,汩汩而下,无法停止。
“母后召我回汴梁后,当着你我兄弟的面立下金匮之盟,我也向她发誓,会把帝位传给你。所以那天晚上,见天降大雪,我便急召你入宫,当着你的面写下遗诏,可你为何还要对我下此毒手?廷宜(赵康字号),你什么都好,就是疑心太重,总觉得别人要害你,所以便要先发制人,哪怕是一起长大的手足也不放过。
“你知道那毒药是什么滋味吗?喉咙仿佛被千万只蚁虫啃噬,一点点憋气而死。廷宜,我年长了你几岁,所以从小照顾你,一直将你带在身边,哪怕后来当了皇帝,也总对朝廷大臣夸你能文能武、龙行虎步,希望你将来能继大统,可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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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守陵
“皇兄......兄长......”赵康不敢回头,只能低声啜泣,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身后那个人,他甚至能问道自己手上的血腥味儿,浓的刺鼻。
“你府邸地势比较高,无法取水造池,我便亲自带工匠前来,让他们做了一个巨大的水车,从金水河中取水注入府邸的水池中,只为了不让你的花园比别人的寒酸。”
“你病了,我亲自给你做艾灸,稍微一烫你就大声喊疼,我只能先在自己身上试针,再给你诊疗。直到你开始发汗,苏醒过来,我才放心回宫。”
“我知道你养了大批死士,却从不说破。不单如此,还将赏赐了你的的随从高琼,让他对你尽忠。”
“你爱马,我就从各地搜寻名驹,还让你在御马台训马,大臣们多有微词,都被我驳斥回去,只因我始终记得,你是我的手足血亲,是那个从小便跟在我身后不愿离开半步的弟弟。”
听到此处,赵康已是泪雨滂沱,他双手捂面,轰然跪倒,“兄长,这一世终究是我欠你的,我知错了。”他转身,挪动着双膝爬向赵朗,伸手去抓他漆黑的袍角,“兄长,皇兄,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调皮犯错,都是你在母亲面前为我求情,我知道这次我罪无可恕,可还是想恳请你再原谅我一次,最后一次,来世我再当牛做马,报答你对我的恩情。”
说到这里,他忽然愣了一下,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眼泪也倏地收起,抬头看向上面那张熟悉的脸孔,口中小声嘀咕道,“不......不对,皇兄他从不会主动提起他对我的好,我每每说起来,都会被他阻止,说什么他早就忘记了......你......你不是兄长,你是什么人,竟敢假冒先帝?”
说到最后这几个字时,他的声音陡然高了不少,腰板也忽的挺直了,抬头望向那张熟悉的脸孔。可是下一刻,他的身子又一次绵软下来,因为一根细长的银针已经在电石火光间扎进他的眉心,刺穿头骨,完全嵌进他的前颅。
“他虽不提及,我却不会忘记,天下人也不会忘记,赵康,你弑兄篡位,这笔账,历史早已记下,你赖不掉的。”
意识消逝前,他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从上方飘下,不是鬼魅,却比鬼魅更让他心惊。他手指动了几动,终于还是放弃了挣扎,颓然阖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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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宫门,晏娘便看见沈青等在不远处,见到她,便迎上前来,冲她躬身行了一礼,“姑娘该做的事情可都做完了?”
晏娘冲他点头,口中淡淡道,“他现在应该已经苏醒了,不过被我这么一吓,他应该收敛了不少,不敢再对旧臣们下手了。”
沈青脸上浮起一丝敬佩的笑,“姑娘大义,没有因为私愤而痛下杀手。其实我一直担心来着,因为丞相大人临终前,曾恳请你不要杀他,你却愤而离去,不给大人解释的机会,大人只好将盟约交给我,让我一定将它转交给姑娘。还好还好,我没有辜负他老人家的遗愿。”
沈青似是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一点。
“金匮之盟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我一直以为它是假的,是赵康为了名正言顺夺权而编造的借口,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真的立下了这样一份誓约。”说到这里,她眉眼间又多了几分凄凉,无力地摇头一笑。
“我听大人说,姑娘那时因为迁都一事与先帝有了隔阂,先帝也始终没有机会把此事向姑娘解释清楚,所以姑娘不信,也实属正常。”沈青轻声安慰,旋即又挑眉问道,“可是我想,只是这样一份盟约,怕是无法阻挡姑娘,姑娘此次手下留情,必然还有其他原因。”
晏娘冲他赞许一笑,“沈青,你不愧是赵泽平选出来的人,什么都瞒不过你。你猜的不错,那李德让诡计多端,他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亲自来到大宋,肯定不止是为了报仇。所以来皇宫之前,我曾派精卫到辽宋边界查探,果然发现那里埋伏了十万辽国精兵,擐甲挥戈,整装待发。我这才想明白,那李德让是想渔翁得利,他在这里埋伏已久,早已打听清楚我与赵康的恩怨,所以想借我的手杀死赵康,再趁帝位悬空群龙无首之际,发兵攻打我大宋。”
说到这里,她嘿嘿冷笑两声,眼中透出一抹寒光,“我怎能让他得逞?这江山是先帝一生征战沙场换来的,他曾说过,当不当皇帝对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坐在龙椅上面的那个人要爱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若地。赵康虽然心思歹毒,但他一生都在和先帝较劲,生怕被人说出个不是来,所以现在,我还不能杀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阵风忽然拂面而过,将她纷乱的发丝吹起,给她平淡的脸孔平添了几分惆怅和落寞。
沈青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他不由自主地抬头,凝神望向天空那轮孤月,千帆过尽,流年染墨,只有它,还是原来那副模样,没有变过。
“沈青,”晏娘忽然转头看向陷入沉思的沈青,陡然提高了声音,“你要尽心尽力的辅佐他,用你一生所学,若是将来人寿年丰、歌舞升平,我便饶了他的小命,否则,”她俏皮一笑,从嘴角挤出几个字,“我绝不会放过他。”
话落,她便转身,向着明月的方向缓步离去,纤细的背影竟像是要融进月色中一般。
沈青一怔,忙朝前小跑几步,大声问道,“姑娘,你要去何处?”
“十一年了,我从未替他守过陵,现在,是该到那里去了。”
“可是程大人呢?程大人怎么办?”他跟在后面追问。
晏娘步子一滞,身子仿佛僵住,过了半晌,才回过头来,“沈青,你要护着他,千万不能让赵康知道他的夫人就是林镜隐。你告诉他,让他把什么都忘了,就当我这个人从未来过。”
说罢,她忽然微微一笑,笑中似有无限的凄苦,她的身子一点点隐去,化为一道青烟,飞向永昌陵的方向。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沈青凝望着清朗的天空,怔了半晌,眼中终于滑下一道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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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信笺(完结)
又是一年三月天,第一阵春风吹过,柳条便泛绿了,密如雨丝,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团团浮动的翠云。
程府今天高朋满座,欢声笑语不时从院墙飘出,引得街市上的行人纷纷回头张望。原来程秋池的孩子在三天前出生了,这天,亲友们都聚集在程府,为孩子办三朝礼。
首先要落脐炙囟、三朝洗儿,那个白胖胖的婴孩在亲朋好友的围观下被乳娘从水盆中抱出,紧接着便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啼哭,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仪式完毕后,孩子便被抱回屋内,主人家则摆宴席款待来宾,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程秋池刚挨桌敬完了酒,就发现程牧游不知何时已经离席,那个正对着自己的席位空荡荡的,让他本来欢喜的心忽然多了几分怅然。于是,他缓缓放下酒杯,离开热闹的宴席,顺着甬道来到后院。
果然如他所料,程牧游正独自一人坐在后院的石桌旁,看着程德轩原来住的屋子发呆。
程秋池心中一缩,忙走到他身旁,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口中道,“别人都道父亲在雪夜失踪,只有你我兄弟二人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牧游,我知道你心里苦,不过做兄长的帮不了你什么,只希望你不要把苦压在心中,你的伤刚好,千万别再忧思成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