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纯金,只是镀上的,不值几个钱。”晏娘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在蒋惜惜身上停留,她看着迅儿,“你想要的,对不对?”
“嗯。”迅儿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他把那晏娘重新递回来的项圈握在手里,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谢谢你,嗯……”他看着这个比蒋惜惜大不了几岁的女子,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她。
“就叫我晏娘好了。”晏娘的眼睛弯的像月牙一般,她轻轻的摸了摸迅儿的脑袋,“迅儿和我很有缘分呢,以后要常常来玩儿。”
“迅儿。”蒋惜惜仿佛不认得眼前这个一脸稚气的小孩子了,他从来都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怎么今天却为了这样一个女子违背她的意思,“你忘了程家的家规了吗,你父亲不允许你随便收别人的东西的。”
迅儿握紧了小小的拳头,他当然没有忘记,但是刚才在梦里,那个一身素服的女孩子,一声声的呼唤着他的名字,慢慢的从远处朝他靠近,她的手攀上了他的脖子,那手冷得刺骨,偶尔还会从指尖掉出一两只白色的蛆虫。她嘴巴里呼出的寒气几乎让他的喉咙完全被锁住,一句呼救都挤不出来,更别提那腐臭的气息一遍遍的拂过他的面孔,熏得他差点背过气去。她的声音像来自地狱的招魂曲,“哥哥,来,我们一起玩,我一个人,真的很寂寞呢。”
迅儿咬着嘴唇,把嘴巴都给咬破了,他觉得自己差点就在迷蒙中随她而去了,毕竟这感觉如此痛苦,痛的他的胸口都快炸裂了,简直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可是,他不能走,她要带他去的地方,弥漫着黑暗和无望,看不到一丝光亮,人到了那里,就会腐化成一滩绿汁,渗入泥地,不管是爹爹还是惜姐姐,都再也寻他不着。
“我不走。”他在梦中大叫,但是换来的却是几声刺耳的笑,那笑声砸在耳鼓上面,让他一阵瑟缩。
“嘻嘻,不走?那我就吃掉你,好不好?”
迅儿觉得脖颈一阵寒凉,好像有什么冰冷尖锐的东西戳着他的皮肉马上就要将他戳穿似的,他突然哭了,恐惧和不甘同时压抑着心脏: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缠上我?
尖锐的笑声又一次响了起来,但是笑到一半,却戛然而止,它,被另外一种声音打断了。
门外的鞭炮声打破了晨起的寂静,也将迅儿从那个冰冷阴湿的梦境中解救出来,他微睁迷蒙的泪眼望向窗外,知道那是自己唯一的出路。
“我不走。”他把这三个字又重复了一边,微弱的声音中透着不可回转的坚定。
鞭炮声此起彼伏的在门外响起,迅儿看到那个白色的影子瑟缩着不断变小,口中发出阵阵风一般的呼啸。但是她的手仍然不死心的抓着自己的衣袖,似是想将他一同带走。
“我不走。”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抠着那几根犹如枯枝一般的手指,凝视着她白的发黄的瞳孔。
“我不走,”他大吼一声,然后猛地睁开双眼,彻底从那片死寂的梦境中挣脱了出来。
迅儿不理会蒋惜惜的呵斥,低头将项圈挂在脖子上。“我该怎么报答你?”他感激的望向晏娘。
“报答?”晏娘歪头一笑,“现在不用,不过将来啊,迅儿一定能帮上我一个大忙。”
右耳把镀着“霁虹绣庄”四个大字的牌匾稳稳的挂了上去,晏娘抱臂站在下面,一边嗑瓜子一边指挥他左右移动。
“不是说让那孩子自求多福的吗,怎么还是插手了?”右耳满头大汗的从梯子上爬下来,一边拍打手掌的灰尘一边问晏娘。
晏娘慢慢的磕开一粒瓜子,细细的在嘴里嚼了几下,然后食指一弹将壳丢在地上,“我要留着他,以后还有用得上他的地方。”说完,她便用脚尖将聚在地上的那堆瓜子壳踢散了,然后朝院里走去,临走前还不忘吩咐右耳,“抓紧时间收拾收拾,今天有重要客人要来。”
右耳冲她的背影吐了下舌头,“口是心非。”
他抓起笤帚,随便在门口扫上几下,然后望向新安府的大门,门外的几株柳树被柳絮环绕着,仿佛笼罩在团团烟雾之中,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寂寥感。忽然,一只竹蜻蜓从从院墙旁飞了出来,随即,几声童稚的笑音也跟着传进耳中,“惜惜姐姐,它飞出去了,快帮我捡回来。”
右耳兀自摇了摇头,“这孩子的意念还真是强,心性也活泛,接二连三撞邪竟然都被他死里逃生了,也难怪入得了晏娘的眼。”他拿着笤帚走进院门,身后的牌匾上,“霁虹绣庄”四个大字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耀眼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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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头发
朱小四飞奔着冲出家门,但还是被扔出来的烧火棍重重的砸在小腿上,打得她人猛地朝前趔趄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上。她强忍着疼痛,扶着腿一瘸一拐的继续朝前跑去,她知道,如果被爹抓到,就不只是腿疼的这么简单了,缺条胳膊少条腿都是有可能的。
她一直一直朝前跑,直到朱永贵的叫骂声再也听不到了,直到身上的粗布衫被汗水浸透了才停下来。她环顾四周,发现身旁是一条僻静的窄窄的河道,于是便猫着腰走下河堤,坐在岸边凝视着一潭碧水发呆。
她心里现在乱糟糟的一团,潜意识里她知道弟弟已经死了,但是心里却一点也没有接受这个“事实。”她只记得昨晚五儿自己去了趟茅房,回来之后就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然后不出几个时辰就没了气息。
怎么可能呢?他明明好好的,白天还和自己满院子疯跑,树上树下的来回追打,怎么突然在半夜就不省人事了呢?
她突然感觉到腿上传来一阵钝钝的疼,于是小心翼翼的将裤脚卷了上来,查看刚才被烧火棍击中的小腿。腿的侧面有巴掌大的一块紫斑,紫的发黑,中间还有一个不浅的伤口,应该是被烧火棍上面的倒刺扎到了,正在向外冒着血,看得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朱小四咬紧下唇,用尽力气撕下衣服的一角,紧紧的缠在小腿上面,暂时止住了血。然后,她靠在身后的大树上无声的哭了起来,眼泪一滴滴的砸在手背然后滑落到泥土上,将沙土聚拢成湿湿的一小坨。
爹一定气疯了,所以才出手这么重,五儿是他们家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男孩,备受朱永贵的宠爱,城里有了疫病后,他便让朱小四不要管家里的活计,专心守着五儿,以防他偷偷溜出门去玩耍。现在朱五儿死了,朱永贵自是将一腔怒火全都撒在她身上,怪她没有看好弟弟,以致染上了疫病。可是,五儿明明没有出过门啊,怎么会染上那怪病呢?
想到这里,朱小四打了个哆嗦,如果五儿得了病,那和他朝夕相处的自己会不会也已经有疾在身,只是现在还没有发病呢。她被这个念头吓坏了,一时间竟然把对父亲的恐惧和对弟弟的愧疚都抛诸脑后,身上慢慢的浮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她出神地望着河水,想象着自己死去的样子,她也会和五儿一样,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失了性命吗?五儿好歹还在家里的床铺上,而她自己,连家都回不了,难道就要这么死在野外,被那些流浪的动物分食了,连衣服都留不下一片吗?
“啪嗒。”河水的中央出现了一圈小小的涟漪,似乎有什么人在她身后用石子向河面上投掷。朱小四扭过头,看见后面三四米远的一棵大树后面,立着一个黑色的人影,那影子不高,却很宽大,连这株百年老树的树干都遮不住它。朱小四隐隐看见那人宽大的袖子以及盘成牛角状的发髻,心下不禁觉得奇怪,这样奇怪的发髻她从未见过,那两角高于头顶两侧,角上还缠绕着几公斤重的头发。
“不沉吗?”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说出了这三个字,可是说出口后她马上就后悔了,因为树后的那个人突然桀桀的笑了起来,那声音听起来空洞而生硬,让朱小四心里陡然一惊,恐惧“蹭得”涌上胸膛,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小姑娘,你的头发要不要也交给我?”树后的影子边笑边说。
朱小四呆呆的立在原地,她喉咙发紧,紧的快要将脖子崩开了,但是身子却一动也动不得。她看见两只不知是爪子还是手的东西从那人宽大的袖口中探出来,在腰间来回摆动着,随后,那抹黑色的影子一点一点的从树后面移了出来。
它的背很弯,弯的像一张拉满的弓。它的脸上,有两只尖尖的眼睛,瞳仁红得发亮,眼周围镶着金色的虹膜。那东西走到她的面前,直直的将两手伸向她的面庞。
朱小四嗅到一股死透的人身上才有的臭味,她突然明白,那些头发并不是它自己的,而是来自不同的人,只不过,这些人,都已经被它杀死了。
“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五儿的头发?”朱小四心里蓦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不过这念头很快就消失掉了,因为她在那个人影接近自己的瞬间,“咣当”一声倒在地上,晕死了过去。
云莺解开霍清明的领子,用温热的毛巾仔细擦拭着他的脖子。自从小莩走后,他就日日喝得烂醉,不到日上三竿根本爬不起来,连生意都无心照顾,完全交给家里的下人打理。
突然,霍清明的身子剧烈的起伏了起来,他起身扶着床沿,脖子一伸一伸的开始呕吐,云莺没有躲闪,任凭那些脏东西溅的自己满身都是,她轻轻抚摩霍清明的背部,帮助他更顺畅的将秽物吐出食道。
过了好半晌,霍清明的胃里终于舒坦了,他深深吸了口气,接过云莺递过来的杯子漱了口,然后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慢慢进入梦乡。
云莺帮他将嘴角擦拭干净,望了他轻轻起伏的胸膛一眼,然后轻手轻脚的收拾好屋子里的秽物,这才推开门走到屋外,准备去把自己被弄脏的裙子换下来。
“不是说过了,老爷我来伺候就好了,你毕竟是个姑娘家,很多事情做起来没那么方便。”许总管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似乎在门外等了很久,也观察了很久。
“你们大男人,毕竟没那么细心,老爷他现在伤心过度,身子虚,还是我亲自照顾放心些。”云莺浅浅一笑,然后指了指自己脏了的裙子,“我先回屋换身衣服。”她说着便从许总管身侧绕过,朝后院走去。
“也是,你对老爷还真是体贴入微,连他呕吐的秽物也一点不嫌弃,”许总管冷笑了一声,“云莺,你什么时候能对我这般尽心尽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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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桦姑
云莺停下脚步,她看着许总管那双透着精光的小眼睛,脸上的笑渐渐凝固了。身后的房檐上,一只海蓝色的小鸟立于一角,黑豆似得眼睛紧紧的盯在云莺身上。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后,云莺的嘴角突然一提,在脸上化作一抹动人的笑,“最近府里事多,我也是担心你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所以才……”
她的腰突然从后面被许总管抱住了,脖颈上瞬时沾满了他温热的气息,“我不用你担心,只要你从了我,再累也是值得的。”许总管的手顺着她的身子一路朝上,一颗颗的解开云莺的扣子,眼看就要伸进她的领口了。
“啊。”云莺的身子猛地一紧,嘴里发出一声哨子般尖锐的呼喊,“鬼啊,有鬼啊。”她挣脱了身后男人的怀抱,抱臂蹲在地上,身子抖个不停。
“鬼?”许总管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他绕到云莺的前面,蹲下来仔细凝视她白得像雪一样的脸蛋,“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云莺,你蒙我不成?”
云莺抬起头,漂亮的眼睛中蓄满了泪水,她用两手紧紧的抓住许总管的衣服,指节白得发青,“你真的没有看到吗?刚才,在窗口……”
“窗口?”许总管扭头看着身后的西厢房,那里本是小莩的房间,她死后便再没人进来过。窗子的板棂里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过云莺瑟瑟发抖的双手让他心里蓦地升腾起一股不安,他似乎隐约觉得有一片模糊的白影镶嵌在那片黑暗之后,冲他露出一个渗人的笑。
“你看到什么了?”许总管清了清嗓子,勉强定住了心神,扭过头望着云莺。
“惨白的一张脸,就这么一闪而过了,不过我还是能看到她的眼睛,猩红猩红的,留着两道血泪,”她的手抓的更紧了,“你说,会不会是小莩,她死的不甘心,所以回来了……”
“胡说什么。”许总管甩开云莺的手,厉声制止了她的话。不过他嘴上这么说,却又转头朝那窗子中仔仔细细的瞧上一会儿,直到发现里面确实什么鬼影都没有,只有千万粒尘埃在刚刚透进的一缕晨光中飞舞,这才轻轻吁了口气,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冲云莺说道,“一会儿找几个人把厢房收拾下,打开门窗透透气,天天这么闷着,好好的房子也会招不干净的东西进来。”
说完这句话后,他又盯着云莺的脸蛋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见她还是一副惊魂未定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禁兴致大减,拂袖朝前堂走去。
云莺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站起身来,她慢慢的走到西厢房前,打开门走了进去。房间里的摆设还和小莩生前一样,没有一点改动。她的手拂过门边那张小小的梳妆台,曾经,她每天早上都在这里亲自服侍小莩梳妆。不过现在它的上面已经积起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手指所到之处,留下细细的几道指痕。
“云莺姐姐,今天给我梳个螺髻好不好?”小莩稚嫩的的声音仿佛又一次回荡在房中。
云莺惨然一笑,来到床边坐下,一双看不出悲喜的眼睛望向窗外,五指慢慢的攒成一团。
屋檐上的小鸟发出一声鸣叫,打破了霍宅沉重的寂静,它抖动翅膀腾空而起,飞向薄雾中的黎明。
霁虹绣庄外面聚集了不少街坊邻居,他们一边探着脑袋勾着脖子朝里面观望着,一边还和身旁的人小声议论着什么。
“刚才进去的是栖凤楼的桦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