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娘站起身打量这间屋子,这里不大,却布置得华丽非常,整个房间都挂满了用金花点缀的织锦,将墙面映衬得金碧辉煌,陈设之物也都极尽奢华,精雕细琢的镶玉木桌旁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瓷瓶,插着密密的一簇迎春花,随着闯入窗口的微风舒展着身姿。窗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整个院落富丽堂皇,雍容华贵,剔透玲珑。
晏娘仿佛被院中的美景所吸引了似得,缓步走出房间,朝院落深处走去,她穿过一道垂花门,发现前方是一座巨大的假山,一条条野藤从石洞里钻出来,缠绕了整座山体,向外面伸出一片片墨绿色的叶子。假山群一座座拔地而起,危峰兀立,怪石嶙峋,好像随时可能会一头栽倒下来。
“光是把这些巨石运进来就要花费上不少功夫吧,何况还要一块块的砌造成山,这桦姑果然神通广大,连自己居住的后院都修葺的如此奢华。”晏娘心里嘀咕着,目光却被假山西南角的一个洞穴吸引了过去。那洞有两尺来高,只能勉强钻进去一个孩子,若是换成大人,估计得爬着才能穿过去。洞里的藤条朝外延伸着,就像怪兽的触手。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了某种不祥的气味,晏娘鼻翼轻翕,嘴角随即又泛上了那抹难以捉摸的笑容。她走向洞口,伏下腰朝里面观望。她的手指触在洞里带着水汽的墙壁上,随即身子一猫钻了进去。
洞里面很黑,且不时有锋利的石尖突然冒出来,一不小心就会割破脑袋。但是晏娘却走得很快,仿佛早就适应了这透彻的黑暗了一般。她顺着蜿蜒的石洞一路向前,身子游移得像一条蛇。
走了大概百步之后,洞里渐渐变得宽敞起来,洞顶的水珠砸落在地上,溅起一股小小的水花。晏娘停下不动了,她抬起头,发现上面的石壁上中隐隐有什么东西在轻轻的蠕动着,她的眼睛缩成细细的一条缝,终于看清楚了这些隐藏在阴影中的东西,它们一条一条的,柔软而富有弹性,黏滑身体上面还长满了一粒粒的凸起。它们的头很尖,外面覆盖着一层黑亮的壳。眼睛应该已经退化了,就像两坨白色的粘液,紧紧的黏在头部的上端。
那股在洞口隐隐出现的气味在这里达到了峰值,那是腐肉的臭气,是死人肚子里才能发出来的味道。
“恶心的怪物。”晏娘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她的手里突然多了一块四四方方的手帕,那帕子闪出的银光霎时将洞里照的如白昼一般明亮,她刚准备将手帕掷向头顶,可是忽然听得旁边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呼吸声,她眯起眼睛朝声音的来源处一扫,刚准备走过去,却听到假山外面传来连续的几声呼喊,“别让人给跑了,快,快抓住他。”
晏娘收起手帕,一溜烟跑出山洞,她看见一队人从远处跑来,于是转身准备回到刚才的房间,可她刚走出两步,突然整个身体向上一跃,一把揪住了藏在假山中的一个身影。
“程大人,”在看清楚那个身着小厮的衣服,用帽子捂住半个脸的人影后,晏娘将手倏地从他的衣领上收了回来,“怎么会是你?”
程牧游也愣了一愣,随即冲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指了指前面的小径,晏娘偏过头,她看见桦姑庞大的身躯正绕过层层花枝,带着一队人朝着他们的方向急急的走来。
晏娘瞄了程牧游一眼,示意他在假山上藏好,然后轻轻一跃跳了下去,她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抹常有的冷淡,然后整理了下冒汗的头发迎着桦姑走了过去。
“桦姑姑,您回来了,我等了好久,把这院内的风光都赏尽了。”
“晏姑娘,”那桦姑见晏娘冷不丁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禁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换上了一副老道的笑容,“等久了吧,不瞒你说,我本来已经到了,可是在园子里竟然撞上了贼,还不止一个,”她边说边朝晏娘身后望去,“姑娘刚才可曾看见两个一身蓝衣,小厮模样的人经过呀?”
“没有,”晏娘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什么贼人这么熊心豹子胆,青天白日的,偷到您这栖凤楼来了。”
桦姑似乎还不放心,她又朝晏娘身后的假山看了看,发现确实找不到半个鬼影子后,这才对身后的人叮嘱道,“让他们仔仔细细的搜,我刚才明明就看到两个人的,记住,把整个园子翻过来,也得把那两个人给我找出来,听到没有。”
那队人马如小鸡啄米般点着头,急匆匆的离开了。
晏娘看着桦姑皱成一团的胖脸,面带笑意轻声说道,“想来也不一定就是贼人吧,也可能是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龄,对栖凤楼的姑娘们早有耳闻,所以过来偷看上几眼。”
她见桦姑的神色缓和了一些,然后接着说道,“若是真想抓到他们,要赶紧将通向主楼里的门锁死了,否则这些人趁乱从那里逃掉了,也不好大张旗鼓的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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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头七
桦姑第一次认真打量眼前这位眉清目秀、身段窈窕的女孩子,也第一次发现晏娘的眼睛里有种和年龄完全不相称的沉稳之气,那气场让她这个混迹于江湖官场多年,黑白通吃的老手都不禁有些底气不足。
难道她发现了什么吗?不然为什么要提示自己不要将事情闹大?桦姑的眼神就像两把利刃,恨不得将晏娘开膛破肚里里外外看个仔细,但是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又释然了,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尚不足二十,而且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她这么说不过是揣摩到了自己的心思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况且她桦姑是什么人物,连天子脚下都走过几遭,又怎么会对这么一个小丫头产生畏惧之感呢?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姑娘说得对,我这就命人去把通道防好了,姑娘且先去房里等我,一会儿我就回来。”
见桦姑的身影渐渐走远了,晏娘才抬头朝假山上看去,她发现程牧游人已经不见了,她知道以他的精明,在听到方才的谈话后,自然知道该从哪条路逃出栖凤楼。院落深处传出几声乌鸦丧气的叫声,晏娘站在原地,眯着眼睛静静的聆听了一会儿,然后按照桦姑的指示,朝着来时的那间院落走去。
月亮又一次爬到了窗前的树梢上,霍清明看着满桌的饭菜,眼泪不禁又流了下来,今天是小莩的头七,据说死去的人们会在这天回家看看自己的亲人,对自己在人世间的一切做最后的告别。所以一过中午,霍清明便命那些婆子丫头们去准备小莩生前最爱的食物,以便他能在晚饭的时候和女儿的魂魄最后聚上一聚。
“老爷,吃点粥吧。”许总管接过丫头递来的一碗清粥,把上面的热气吹散后放在霍清明的面前。
霍清明摆了摆手,“我不饿,叫她们把小姐常用的碗拿过来,她回家吃饭,总不能连餐具都不备好。”
“怎么做事的,”许总管厉声朝身后的丫头问道,“还不快去把小姐的碗筷拿过来。”
那小丫头吓得一个激灵,连声答应着朝后厨走去,没过多久,她就捧着小莩常用的那只青花瓷的小碗神色慌张的走了进来。
见她犹犹豫豫,站在桌边踟蹰着没有将碗放下,许总管不耐烦的说道:“怎么了,这么简单的事情办得这么不利索。”
“老爷,总管,”那小丫头结结巴巴的说着把碗放在桌上,“小姐的碗……碗……裂了。”
听到这句话,霍清明猛地从惆怅中回过神来,他一把抓住面前的那只碗,发现它从碗口到底部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他站了起来,“噔”的将那碗放在桌上,两眼朝屋里屋外不停的寻觅着,“小莩,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他离开桌边,嘴里自言自语的嘟囔着,“爹爹知道你走的不甘心,知道你是被那个毒妇害死的,你放心,我已经将她交给官府了,定要让她替你偿命的,小莩啊,你若是有灵,就在阴曹地府等着,千万不要放过她,让她永生永世都不得超生……”他恶狠狠的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许总管早已经抖成一团,勉强扶着桌角才能站稳。
夜已经深了,一众人等还陪着霍清明守在小莩的牌位前,按照规矩,今晚灵堂里必须蜡烛长明,所有的人都要彻夜留守,否则小莩的灵魂就会寻不到回家的路。
许总管却不在屋里,此刻,他正站在离霍宅不远的一处废弃的庭院中,搓着手来来回回的走着。清冷的月光打在他的肩头,将他的影子拉扯得细长怪异。他神色焦虑,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那扇已经没了锁的大门,像是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大门终于发出了他期盼已久的“咯吱”声,云莺的身影出现在门洞里,她的脸被一片阴影笼罩住了,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你可算来了,怎么耽搁了这么久。”许总管急急的朝云莺走去,拉住她冰凉的小手。
“今儿是小莩的头七,府里有好多事情要准备……”
“行了,都这个时候了,还什么府里不府里的,”许总管不耐烦的打断了她的话,然后向周围偷偷摸摸的看上一眼,仿佛害怕被一双不知名的眼睛盯上似的,他把头凑近云莺的耳垂,轻声说道,“你……觉不觉得不对劲?”
“不对劲?”云莺斜着眼睛看他,“哪里不对劲?”
“哪里都不对,”许总管突然放大了音量,这声音仿佛把他自己都给吓到了,他使劲的打了个哆嗦,又向左右看了一眼,“我总觉得这家里怪事连连,就像今天,小莩常用的那只碗竟然裂了,好端端的收在厨房,又没摔着碰着,怎么就裂了呢?还有啊,我刚才从门口出来,看到洒在门前的米芾上面,竟然有几个小孩的……脚印,你说,小莩她是不是回来了,是不是回来找我们寻仇来了?”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急促,到最后竟然扯着云莺的袖子,将她拽的几乎站立不稳。
云莺的眼眶中渐渐蓄满了泪水,她捂着脸轻轻抽泣着,“我不想的,我不想害死她的,可是我真的穷怕了,也过够了孤苦无依的日子,那个女人一进门,就把我当成眼中钉,被她赶出府是迟早的事情,我……”她突然跪倒在地上,冲着月亮不住的磕头,“小莩,你原谅我,原谅我……”
许总管把云莺从地上拉起来,他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分坚毅之气,他握紧云莺的手,“我都想好了,我们离开这里,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来过,把这些烂事统统抛开。不瞒你说,这几年我也积攒了不少银子,我答应你,会给你安稳的生活,保你余生都衣食无忧,云莺,”他双手的力道渐渐加大,眼底的色泽越来越深,“你跟我走,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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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面具
云莺的头轻轻的仰了起来,她的脸上布满了梦幻般的色彩,“你……愿意娶我?我这样的人……”
五岁那年,云莺被父亲卖到妓院,栖凤楼用来换取她身体和劳力的东西,竟然只是几坛好酒。那是段什么样的日子呢,云莺的记忆似乎已经模糊不清了,只有她背上那几道横七竖八的鞭痕在时时提醒着自己的过去。
她分层的记忆中有一件事情是清晰的,那是一个雪夜,八岁大的云莺不小心打破了一只盘子,于是便被楼里的嬷嬷剥光了衣服赶出屋去。那晚的月亮很亮,就和今天一样,她的身体和四肢在雪地上渐渐的麻木、僵硬,一直到最后,似乎连最后一滴温热的血液都结成了冰。
那种饥寒交迫的感觉被深深的烙在了她的心口,化成一条丑陋的疤,一条永远都无法痊愈的疤。
所以,当许总管说出“跟我走”这三个字时,云莺感觉自己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似乎动了动,但是,依然没有垮掉。她看着许总管那张瘦长的脸,明白他的话至少有七分是真挚的,毕竟他现在已经被小莩吓了个半死,而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一般是说不出谎话的。
“云莺,我再问一遍,你,愿意不愿意和我走。”许总管又重复了一句。
云莺微微颔首,她眼里的喜悦好像要溢出来了,可是,那喜悦只停留了一瞬间,便化为两潭深深的恐惧,她指着身旁的那口水井,断断续续的从嘴里吐出了几个字,“小……小……小莩……”
许总管感觉自己的脖子像是冬天的枯枝,稍微一扭就会断掉了,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把头转向井口,那一瞬间,他感觉血液像被烹热的油,一股脑的涌向头顶,将天灵盖震得生疼。
他看见了小莩苍白肿胀的脸浮在那口水井里面,她的眼睛是两个黑洞,没有任何光泽的黑洞,直勾勾的朝着自己的方向斜过来,她的嘴唇很红,红的发紫,肿成厚厚的两坨,似乎刚刚被蜂蛰过一般。
许总管张着嘴,发出了无声的惊叫,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弓起的手背上青筋尽现。
“小姐……小姐我错了,”泪和汗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爬满了他的面颊,他身体紧绷的快要断掉了,“我不该设计害你的,可是,”他的手一点一单的握紧,身体猛然从地上弹了起来,一步步的朝井沿走去,“你就不能放过我吗,我从出生起就待在霍家,给你们当牛做马了几十年,我也想做回主子,我也想尝尝被人伺候的滋味儿。”许总管声音里的恐惧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了几十年的癫狂。他趴在井口,歇斯底里的冲里面吼着,面庞扭曲得吓人。
水里的脸没有对他的举动做出任何回应,它一上一下的漂浮在水面上,冷冷的瞅着许总管在崩溃边缘徘徊的身影。
“你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啊,你想杀了我是不是,老子难道还怕你个黄毛丫头不成?”他一边说着,一边俯身搬起脚边的一块大石头,狠狠的朝水井中的那张脸砸去。
小莩的脸孔被大石头压了下去,消失不见了,可没过一会儿,井里突然“噗”的一声,冒出来了两片白白的东西。许总管盯着那两片东西仔细看了一会儿,这才发现原来那水中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小莩,”那张所谓的人脸,不过是一张面具,那是夫人在元宵节那天亲手给小莩制作的一张面具,当时大家还都称赞夫人手巧,说这面具竟然和真人也不差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