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燕很无语。后来他对我说,彼时我做到了将自己的丢人现眼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很少人能做到这点,我很了不起。
容青野先生笑道,“小姑娘当真好生有趣。你我有缘,往后兴许还会再见。”
那位蕊官小姑娘攀下一枝红梅,递给容先生,又回头看我一眼,抿唇浅浅一笑。
她们转身上了马车,很快驶离此处。我的视线却黏着在蕊官的玉簪上,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久久不能挪开。
“想要?”小春燕随口问我。我回头看他时,他才挑起了眉,一副看破我心思的模样。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然后摇头,“算了,你不用想方设法为我破费了。”
他嗤笑一声,“谁要给你破费了。我就问问,你别太当真。”
“……”他将我怼得明明白白,我无力反驳,也懒得反驳。
“诶,剩下的红梅,你打算怎么办?”他问得漫不经心,我却看出他很想要。因为小春燕这个人,不想理会的东西,根本不会过问。他若过问了,必定是“纡尊降贵”。
前头我进解语楼之前他已与我直白地“纡尊降贵”过一番,我也不好让燕爷他再直白开口。
我时常想不通他小地痞一个,如何有这满身傲骨,活出富家少爷的做派。
我见他很想要的样子,便递给了他,“还是要谢谢你带我去淳府折梅花。虽然梅花不是我家的,但好歹也是我辛苦折的,就当是谢礼了。”
他捧过大簇红梅,果然喜欢得不行,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
“你若是想让那梅花变成你家的,燕爷我也是有办法的。”他朝我挑眉一笑,说不清楚是不是眼角抽搐,反正我瞧着很膈应。
他却还要继续膈应我,“还有,别跟我说什么‘谢谢’了,省得见外。那二两银子同我四六分就可以了。”
我一怔,作为一个老实人,我不愿意占他半分便宜,“梅花是你找的,好歹也是一人一半才对你公平。”
他正低头闻着梅花,听及此抬起头,理所当然地道,“对啊,所以是我六你四啊。你还想一人一半?”
“……”我再次对他欲言个脏话又止,好半晌憋出一句,“我没有想过。”
他从来都是这样,欺负我欺负得不露任何痕迹。
可每回经他一欺负,我被景弦割过的心就好受了些。大概是因为我的心也懂得两害取其轻的道理。
“小春燕,你说他为什么不要我的红梅?”我撑着下巴,问了个苦了吧唧的问题,“我送的东西,他就没有一样是收下了的。”
“因为你不够好。你送的东西也不够得他欢心。”小春燕折下半截梅,簪在我的头发上。
我皱起眉,“那你又为什么会收下我送的东西?梅花很得你欢心?”
“还可以。”小春燕笑说,“我重新说,他不收,是因为你在他心目中不够好。我收是因为你在我心目中还过得去。”
他是真的瞧得起我,概因我长这么大,就没在谁的心目中过得去过。我分析过他瞧得起我的原因,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每回我跟人跟狗抢包子的时候,颇有他的几分风采。
“那我要怎么才能得他的欢心?我送什么他才会收下?”我将脑袋上的红梅拿下来在手中把玩,怅然问道。
不知他为何不理会我了。
我俩静默了许久,他才说,“投他所好。他想要什么,你就送他什么。”
这让我想到方才进他房间时,在他桌案上看到的书。
八成就是我猜的那样,他看了这么多年的书,是有要考功名的意思。如果我送他书,他大概就会收下。
“三爷,景大人来了。”
我恍惚间听见这么一句,瞬间从回忆中剥离,抬头望向小春燕。
小春燕低头看我,却对那下人道,“当年我府中的红梅他看不上,如今我连府门都不想让他进了。他想要什么,我偏不给他。去告诉他,花官不会回去了。”
第24章 我来接你
说来可能有些自我作践。我还是很想再见他一面,亲自和他说清楚不回去叨扰他的原因。解释得明明白白,免得他心里不舒坦。
但小春燕的眼神将我劝退。我晓得,我若是跑去和景弦解释,小春燕就会心里不舒坦。
如今他比当年威风太多。淳雁卿这个名字是个好名字,人还是不是当年那个好人我就不知道了。
“可是……”那下人皱起眉,话锋一转,追说了句,“景大人是带着官兵来的。”
我见小春燕的嘴角耷拉下来,神色不虞。
趁此时机,我提议道,“不如我们一起出去看一看,无事再言其他……”我想见他和他解释清楚的心思已快要溢出双目,再明显不过。我希望小春燕能成全我。
许是因为我的眼神过于渴盼,小春燕拗我不过。
当我站在淳府门前时,我清楚地看见,景弦原本皱起的眉头舒展了。他望着我的眼神,就与我当年望着他那般,眼巴巴地。
好罢,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不相信。换作是前几日,我想都不敢想。应当是我看错了。
“景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小春燕的视线扫过景弦身后一片官兵,折扇一敲手心,挑眉笑问。那笑冷,眸深。
他都琢磨不明白,我这个没有见过世面的老姑娘更加琢磨不明白。
但我看出来了,他们之间似乎有些过节,不晓得是怎么起的。我敢确定的是,这个过节至少是在我走了之后发生的。
毕竟,当时大家都懂事了,再如何阶级不同、沟通不了,表面朋友还是可以维持一下的。
也许后来是小春燕气不过我当年在景弦手下太过窝囊,先与他动手交恶。我此时如是想着,觉得逻辑全通。
景弦凝视着我,却对小春燕说道,“例行督察。”
“督察?”小春燕笑出了滑天下之大稽之感,“却不该归你这个太常寺少卿来管罢?”
我隐约反应过来,像是淳府这样的家族,虽抽身皇城,但在梁朝也当属于勋贵势力。为防止异心异动难以掌控,朝廷每隔一定的时日便会派遣官兵督察半月。
可是,景弦上回与我说,他身为太常寺少卿的职责主要是弹弹琴、编编曲。和督察有什么关系?
景弦不紧不慢地捋了捋袖口,神色冷淡地回道,“我有必要与你解释吗?总之,官兵我带来了,此刻起,你府中上下理应欣然接受被监视督察半月,否则,便是抗旨不尊。”
这个噩耗来得太突然,我尚未替淳府上下一众消化干净,又听景弦补充道,“至于花官,我想,三爷应当不忍心她跟着淳府一同被监视罢。”
倘若我没有猜错,景弦这一句的意思实打实地是要接我走。
我回头望向小春燕,他正盯着景弦,眸中露出了我许久不曾见的嗜血锋芒。
这种眼神,他生掰断咬我那只恶犬的腿时我见过一次,我离开云安前的那一晚见过一次,其他时候便不曾见过。
向来很了解小春燕的我清楚地知道,这是他被发狠的前兆。
我生怕小春燕当真被激怒,赶忙对景弦表态,“我愿意留下,和小春燕一起被监视。”
究竟是不是我看错,我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景弦的双眸颤了几颤。以及他握紧的右手,究竟是一早便握紧了,还是方才为我而握紧?
反正,对于我的答案,他没有给予答复。倒像是只等着小春燕答复。
小春燕深吸了一口气,随意一勾手指,拂开我额前被冷风吹乱的一缕青丝,而后伸手将下人递上来的手炉放在了我的掌心,勾唇笑道,“你愿意,我却不舍得你被监视。跟他走罢,我会来接你。”
话锋一转,他又对景弦浅笑道,“我倒是小看你了。我就说,以你当年处决你师父时的凌厉来看,区区太常寺,怎会容得下你这尊佛。这笔账,我会同你算回来。”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被景弦紧握住手离开的时候还有些不明所以,冷风吹得我脑仁儿疼,我索性不再去想来龙去脉,钻进来时的那辆马车。
倚着车壁,我依旧只敢看窗外的风景,不敢看景弦。
他与我搭话,“饿了吗?”
我转过头望向他,不禁咽了口唾沫,轻点了下头。
他挽起唇角对我笑,与方才在淳府面前判若两人。
料想我此时问他一些正经事,他应当不会对我太凶。我抿了抿唇,望着他问道,“……督察的话,小春燕会有麻烦吗?”
他垂眸看见我的衣角微皱,抬手想为我捋平,我下意识缩动身子,没让他碰着,随即自己迅速伸手捋平了。
我看见他的手略僵硬地滞住片刻,才又放回去,抬眸对我道,“不会。他若无愧朝廷,便只是走个过场。”
“那被监视的话,会很不方便吗?”我又追问。并非我好奇,只是方才景弦带着一众官兵来势汹汹的模样,让我放心不下向来野天野地没准招惹不少祸患的小春燕。
他点头道,“嗯。不过,你不必担忧,他已应付多次。”
我稍微放心了些,思忖片刻后决定,“那我过两日来看他。”
“恐怕不行。”这一回景弦倒是回答得很干脆,“督察期间,所有接近淳府的人都会被扣留,搜身严查。”
我蹙起眉,“可是,方才小春燕与我说好了会来接我。难道他说的是半月后?”
“你若是想要住在淳府,待半月搜查结束,我便将你送回去。”他虽答应得十分干脆,但我分明从他眼中看出了“没可能”三个字。
我没可能再被送过来住。他这话说来很敷衍我。然而我竟厚颜无耻地觉得一颗心甜得疾跳。
我捏着手指,别过眼看向窗外。
“再过两月是我的生辰。”
我记得,不可能会忘。因为自我十四岁知道他的生辰起,每年我都会为他祈福,每年都会为他挑选寿礼,不论在不在他的身边。
“你不是……不喜欢过生辰吗?”我迟疑了片刻,仍是嗫嚅问出口。
他桌案上至今放着的那本书,正是我在他生辰之时送给他的。彼时他说不喜欢过生辰,苦口婆心地劝我不要再为他费心备礼。
“如今我喜欢了。”他凝视着我,声音有些喑哑,像刻意压低过的,“你……还会送我寿礼吗?”
明人不说暗话,他如今身份不同了,我却身无分文,倒是想送,只是买不起什么他能瞧得上眼的。
不似在柳州的时候,与他隔着千山万水,又不会当面真的送他。因此编个蚱蜢、抄本经书都是我自己的心意。如今不同了,我想他也瞧不起我送的那些东西,我还是不要再丢人现眼了罢。
我摇头,“不了罢。我瞧你什么也不缺啊。”
他凝视着我,欲言又止。像一条忽然溺水的鱼。
我无法揣测他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只看见他端起案几上的茶杯,抿了口茶水,才能与我继续交流,“我想吃长寿面。你给我做一碗好不好?”
“不瞒你说,我这些年厨艺仍是没什么长进。倘若又把握不好盐的分量……”我想起他寿辰那晚,我煮的长寿面因放多了盐而被他嫌弃,最后只能自己默默吃掉,忽觉嗓子有些涩。
抬眸见他仍以询问的目光凝视着我,我皱起眉回他,“我也不想再吃那样难吃的面了。你让后厨的……”
“我吃。”他果断回我,直接制止了我将“厨娘”两个字说出口,“你煮便是,煮成什么样我都吃。”
我觉得八成不可信。毕竟当年在我煮之前,小春燕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可在尝了一口之后,他便一心教唆我赶紧倒掉。
我倒也不是怪他,毕竟,那是真的很难吃。若不是谁说长寿面不吃完便不能让被祝福的人长寿,我也是不会傻到吃得干干净净的。
“你让后厨的厨娘给你煮,稳妥一些。”我执意将方才未尽的话讲完。忽觉有些过分,他不过是想吃一碗故人做的面罢了。
背井离乡在朝堂混迹这么些年,他大概很想念家乡的味道。
于是,我又补了一句,“若是有需要,我可以帮忙打下手。”
他的神情并没有因为我补的这一句有任何变化。我看见他的喉结微滑动,紧接着,他又抿了口茶,回了我一字,“好。”
随后,我与他共渡沉默,相对无言。
多年以前我也曾遥想过,会不会有朝一日与他无话可说。那时我喜欢他喜欢得已私自定下他的余生,不允许自己与他无话。
现在想来甚是可笑,他的余生,我这样的怎配得上。他值得最好的。
马车行驶不久,车夫刹缰,禀道,“大人,醉香楼到了。”
我微一愣,转头看向景弦,他也正凝视着我。不为别的,醉香楼,正是当年我为换十两银子给他捧场,生生与别人吃到吐的那家酒楼。
他先下的马车,转过身伸手接我。我却不敢搭他的手,只扶着门自己走下来。
他的手在半空中微滞,随即僵硬地放下。
我实在无意让他尴尬,“我……”
“如今我在你的心目中……已经不重要了是吗?”
他垂着眸,声音轻哑,像溺在海里,浮在半空,统统是脱身不得的地方。
听得我心尖一颤。
第25章 花官,你还喜欢我
如今你在我的心目中,却还如当年一样。
当年我能为你做的,而今也依然想为你做。可我心中似是有一把野火,已将我的热血燎烧得干干净净。我只是没了当年一往无前的一腔孤勇罢。
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就吃不得孤独的苦了。
每每想起那些年里自己厮守着自己一个人的情意,与寒冷、与悲怆、与凄惨无望,我就不愿意再去付出那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