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我这样体贴的姑娘当真不多了。他须得抓紧时间发现我的好。
于是,我顺着他的话道,“针线没有带来,我以为你会有。”
“……你以为,我一个男人,会有针线?”他皱起眉盯着我,“我在你心目中究竟是个什么定位……娘娘腔吗?”
“……”我一噎,默然摇头。不明白他为何角度这般刁钻地问我他在我心目中男人不男人的定位。
其实我有点界限不明:怎么才算作男人?怎么又算作娘娘腔?
小春燕那样的应该是娘娘腔罢。总和我这样的姑娘家玩。
景弦这样不喜欢和我玩的应该很男子气概了。
“嗯……你在我心目中很男人的。但我还是想要你帮我缝补衣裳。”我睁着一双眼睛认认真真告诉他。
并得到了他的拒绝。
我觉得他似乎有点生气。好罢,我总是莫名其妙惹他生气,还得不到合理的解释。这让我一颗小甜心皱巴巴地。
至今我也还是不明白他在床上藏了什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帮我缝补衣裳。
就像此时此刻,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在他的腰间摸出针线包一样。莫名其妙。他看着也不像娘娘腔啊……他这六年究竟如何被他的妻子调教出来的。
上天,我好想学。
第39章 便只应记得我
说出来大家可能不相信,我粗略瞟了一眼,他的针线包里竟有三种颜色的线。
原本我与他临着出门,酸秀才分与我们许多土产,他拎了满手。这般幽暗无光的地方,我见酸秀才生一回火实在不大方便,伸手摸进景弦的腰包拿他所说的火折子时,还是满心悲凉的。且彼时我尚且沉浸在与酸秀才重逢的伤感之中。
如今再想悲伤回去也不是什么容易事了。气氛有些许尴尬。对于他一个大男人随身携带针线包这件事,我持有的态度是沉默。沉默着想他是不是如他自己当年所言变成了个娘娘腔。
当然了,我宁愿相信他还是个正常的男人,这一切都源自于他妻子的调教。
他妻子对他的调教总是随时随地给我惊喜。
默了片刻,我慢吞吞地将针线包给他塞回腰间。
在他炯炯的目光下,我眼也不眨地望着他,字斟句酌后措好了辞,“……挺好的。”上天,我就只能措出这个水平的辞了吗。是否好歹多客套一句“黛青颜色的线更好看”云云。
他错愕地凝视着我,似是没有料到我看到针线包后会是这个反应。我也料不到他为何在我作出反应后错愕。好像他携带针线包是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一样。
顺利地摸出火折子,酸秀才没有推脱,只是看我与他的眼神像是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淡笑着说了一句,“顺心走。”
他当年,应当是没有顺心走。
沉默地走在雪中,他撑起从酸秀才那里拿走的花伞,遮住绵绵絮雪,与我并肩。
我其实很想问问他,他的妻子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让他这样一个当年在我险些跪地苦求下依旧不愿意高抬贵手帮我缝衣的人,变成了行走的针线包。
倘若可以,适当时机的时候能不能也让我开一下眼界?毕竟我很难想象,如今心机深沉的景大人如我敏敏姐姐一般贤惠温柔地缝补衣裳该是什么神仙场景。
我稍抬眸觑他,他此时面沉如霜。我便忍住了这个请求。
此时夕阳正盛,我才觉得身体舒适些。不知觉间我们竟在酸秀才那间屋子里待了整个下午。那样阴暗潮湿的地方令我气闷窒息,我却觉得他待得十分从容。仿佛曾经也这般习惯过,或是一直这样习惯着。
他一手拎满花生坚果,一手打着伞,我伸手想分担一些,被他避开了。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阵阵狗吠,在苍茫的雪中显得尤为奸恶。果然就在我们拐过墙角时看到了滴着口水龇着獠牙的它。棕黑色的毛湿哒哒地沾住雪水,它凶狠地撕咬着脚边一块白布。
记忆里不那么深处的恐惧猛地被弢弢的犬吠声勾起,我承认我现在也有些想要尿裤子。幸好当年他尿床的时候我没有嫌弃过他,否则今日还不知道是谁笑话谁。
景弦皱起眉,“别怕,我们走快些就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腿脚它正发着抖不大听我使唤。
脚腕被咬过那处隐隐有些发痒,我甚至想就地蹲下将自己蜷缩成团好好挠上一挠,挠得血肉模糊才好舒缓我心底强烈的痒意。
那条狗没有给我缓过腿脚走快些的时间,甚至没给我蹲下的时间,嗷嗷地像是口水和獠牙在叫,和着大雪一起朝我冲来。
它朝我疯跑过来那刻,我惊慌呼救,只敢抓起地上的雪团拼命打它。我怕不是天生一副招狗体质,想来上辈子应当十恶不赦,今生才落得个被狗追着咬的下场!
当我眼前晃过棕黑色的狗影时,我的人已经跌坐在地上,那条狗咬住我的衣袖后不知怎么就在半空中拐了弯。我拼命扯出衣袖将自己团缩在一起,蹬着腿向后疾退。耳边是窸窣的颗粒掉落声。
刀光折了下我的眼,瞬间埋入吠犬的口中。
我伸掌向后一撑,被手压住的花生也惊得我浑身一抖。生怕身后还有一只狗!赶忙回头看了一眼!没有、没有……幸好没有。花神娘娘还是很仗义的,隔几年来那么一条磨练磨练我的心智就好。
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一声惨烈的呜咽和着雪风砸向我。
当我再次转头看过去时,景弦的手臂已成血红。他的手穿进吠犬的口,那把刀的刀尖从野狗的颈背穿出来。第一刀毙命。他抽出手后又利落地割断了它的咽喉,没有丝毫犹豫,我却不知是为了什么。血水浸透他素白的袖,也流淌在雪地中,格外鲜艳。
“有没有伤到哪里?”他将匕首插在雪中,蹲身在我面前急问。
我摇头,直愣愣地盯紧被分割的野狗。脑子里威风的记忆好似被换洗了一番。雪中鲜红的确比记忆中的灰雨湿地更令人印象深刻。
好半晌,我才转圜视线,垂眸看着他的手臂,“你……”
“我也没受伤。”他抬起我的手臂,我痛得一惊,原是那晚被包扎的割伤裂开了,渗出血意。袖子的缝角处也被咬开了线。这件衣裙还是六年前随容先生离开时她赠我的,意义重大。
当然,我的确也为我的买不起新衣裳的贫穷寻了个合理的解释。唯有回去换上仅有的一件换洗衣裳,将这件认认真真地缝补牢实可解我无衣可穿的尴尬。
不做乞丐六年,我再次体验到了没钱寸步难行的感觉。
“你还有换洗的衣裳吗?”他一边捡洒落的坚果,一边问我。
我笃定点头,“有一件。”
他微蹙起眉,我料他险些就要将“为何惨成这样”脱口而出,硬生生憋下了,待捡完坚果才对我道,“我那里刚好有几件,明日给你送来。”
刚好?他在说什么?他在云安的府邸里存着女装?他放置女装做什么?不,我不能这么想。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直很男人的。我应笃定是他夫人的,否则按照我的想法来的话,未免太过惊悚。
“我第一个月的银子尚且没有拿到手,你好歹等我还上一点,让我心里有个安慰之后再让我继续烧钱欠债。否则,”我抓着头发,费解道,“我入、入不敷出啊。”
他愣了愣,沉吟了会儿后对我道,“其实我觉得,没多大差别。以你目前的月银,就算还我一点,和十万两比起来,心里仍旧很难有安慰。不过你要是觉得会安慰些,那便依你。”
“……”我很感谢他。
“不过,你这件衣裳得赶紧缝补好。不然没得穿了。”他拎起坚果,捡起伞,示意我跟着他走。
我想到他腰间的针线包,其实不太好开口问他借的。我怕说出来会伤他的自尊心。
可当我们回到教读的书房后,他主动拿了出来。并让我选个颜色。
与他真挚的眼神衔接片刻,我选了银白,“你先出去罢,我脱下来自己缝。你的针我也借用一下。”
他接过银白的线,淡然问,“你的女红不是不好吗?”
难道你一个大男人的女红就很好吗?我盯了他片刻,低头道,“现在还可以。”
“这么冷的天,便不必脱了,省得麻烦。”他拈起我的袖子打量片刻,“只是断了几根线,破得不多,十针之内。我帮你缝了便是。”
他说的话竟有些许专业。我以为这几年应当是他妻子在外打拼,而他在家里打理内务。这么一想我竟觉得他妻子至今未归这件事就说得通了。我究竟是个什么魔鬼。
怔愣之间,他已在我身旁蹲下,微虚着眸子觑那针孔。又将银线穿过那针孔。打上结。翻过我的袖子,手起刀落般地快准稳。
他缝补得未免太过专业。六年不见,他愈发富有神秘气息。我知道,我此时看他的眼神一定扑朔迷离。
几乎只在我几个眨眼间,他已将我的袖子补得漂漂亮亮的。而他还抬起眸来冲我笑。娴熟得令人心疼。
我捏着袖子,迟疑地道谢。
尚沉浸在连篇的臆想之中,忽听他在我身旁轻声问,“记忆深刻否?”
我微皱了下眉,不解地望着他。他的眸底一如酸秀才的房间那般阴冷潮湿,是我窥视不了的深渊,亦使我胸闷气短。
他一边收拾针线,一边在指尖摩挲轻拈,翘起的嘴角像是方才那把刀头微勾的匕首,后来沾了血的模样,“那只野狗的死状,给你留下的记忆深刻否?”
我一怔,他的声音不容置疑,我亦照实点头。
雪地的白,匕首的白,素衣的白,都衬得鲜血极红。像瞠目直视艳阳般烙印在脑海。
可他事后的关切又让我觉得并不可怕。我想,看见野狗那一瞬间我是想起了掰断犬骨的小春燕,而如今若再看见野狗,我当先想起的是淋漓的鲜血、苍茫的大雪,和刺穿野狗咽喉的景弦。
“那就好。”他垂下眸,从容地将针线包放回腰间。再瞧我时眸光愈深,“记忆深刻就好。以后再遇到恶犬,便只应记得我……”
我不明白他是将话断在了这里,还是当真有半句落下了。
反正,他眸中阴霾扫尽,与我浅笑起来,又补了一句,“便只应记得我这般,有对付它的勇气。”
他将句子拿来这样断,我是挑不出错的。唯有一颗心为我挑出些错,似懂非懂地疾跳起来。
印象中,我被敏敏姐传染上风寒那次,也有过这般类似的情形。
第40章 既然这么在意他
许是我常为了照顾风寒反复的敏敏姐姐往她家中跑的缘故,她的爹娘近日里瞧我顺眼了许多。毕竟腊月里还如我这般顽强地行走在冷风中来看望病友的好姑娘不多了。
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他们往后再吃饭的时候,我不必故作不饿先行一步。
果不其然,今日我被准允与敏敏分食一碗撒了翠色葱花的清汤面。她的娘亲为我多拿了一双筷子。
敏敏姐姐不大喜欢吃面,只不过挑了两口便都给了我。她愈渐消沉,想来如今什么都不喜欢了,只喜欢酸秀才。每日唯一的精神粮食便是有关于酸秀才的全部音讯。
我一边吃着粮食,一边给她灌输精神粮食。不觉外间天已大黑,临着出门时我打了个喷嚏,敏敏姐姐将她的棉衣裹在我身上,悉心嘱咐我跑慢些。
十五岁烧尾巴的年纪了,她还当我是个小孩子。后来我想明白,是我敏敏姐一直以为,岁月它走得很慢。
想来因为上次与马车对撞的遭遇令我难以忘怀,跑出深巷后我听话了些,刻意放慢脚步。
路过桥洞时,一阵寒风兜头灌来,我憋了憋鼻痒,又是一个喷嚏。发喷嚏的声音使得耳边别的声音都朦胧了些许,隐约听到似有人在说话,“初春三月……”
我循着声转头看去,昏暗的桥洞旁,破旧木门正敞着,冷风猎猎狂灌,兜满那人的衣袖。借着一盏幽黄的灯笼,我才看清,那人是酸秀才。
站在酸秀才对面的便是提灯笼的人。穿着打扮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小厮。
饶是下人,也是富得流油的下人,酸秀才依旧对他毕恭毕敬。这大概是我们穷人的惯性。我哈着气呼噜热了双手才小跑过去,就站在小厮不远处。
离得近了些我才发现,小厮衣上花纹与好几个月前撞我那辆马车旁随侍的有些相像。我心惴惴,裹紧了我的小棉袄。
酸秀才觑了我一眼示意我稍等片刻。他与小厮拱手拜别,手里还捏着一张方方正正的东西。
小厮转头时瞧见了我,约莫是想起鬼话本子里那些破破烂烂的女鬼,他的面容登时惨白,明显被骇住,缓了缓才啐地一口转头走掉。
酸秀才望着小厮的背影轻叹一口气,捏紧物什的手青筋微起,忧心忡忡的模样。我望着他,“陆大哥,你手里的是什么?”
“一张请帖。邻城有户富绅五十大寿,开春请我去说书。”他低头看向我,盯着我香噗噗的棉衣,没有挪开视线。
“那你叹气作什么?这是好事啊,有人专程来云安请你去说书,还是大户人家,一定可以赚很多银子!”我忽然对他娶敏敏姐姐这件事又燃起了希望。毕竟我始终相信,有了钱之后再谈感情应当会容易许多。
我一直以发家致富迎嫁景弦为人生终极目标的。这个世道教会我,发家致富之后,什么都会容易得多。
“是几月前他家老爷来云安游玩,偶然听我说了一回书,才定下的。我也不知为何叹气,心里有些不安,担忧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总是这样……”他苦笑摇头,收敛了情绪后又道,“大户人家里的,看着比寻常人规矩太多,所以令我担忧;实则,又比寻常人不规矩太多,所以也令我担忧。”
彼时我已有些明白何为“规矩太多”又“不规矩太多”。但无可奈何,有关于权势的噩运一旦压来,我们终究无可奈何。
“阿嚏!”想到此处,我打出今晚第三个喷嚏。嗯,如今我八成差不多大概可以确定,景弦想我了。
“你得风寒了。”酸秀才的良心一点也不觉得痛,揶揄地瞧着我绯红的脸,当中戳穿我的心思,“想念你的人应当还在弹琴。快回去叫小春燕给你捯饬些姜来,他那般神通广大,让你喝上一口姜汤想必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