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站定了脚步,像是个被绳索套住的傀儡,却兀自犹疑,脸上还挂着饿狼般偏执又贪婪的神色。
慕声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伸出右手虚空一抓,那人一下子就像被无形的绳索拖住了腿脚,一瞬间被拉倒,拖回了少年眼前。
他蹲下去,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醒醒。”
那人被打蒙了,下一秒,又露出疯狂的神色来,眼珠爆出了红血丝。慕声蹙眉,“醒醒!”
显然也是徒劳。
少年眼里的懊恼变作阴鸷,他的手忽然死死扣住地上人的脖颈,那人被勒得干咳起来,眼珠猛地突出,发出嘶哑的吸气声。
他有片刻犹豫。
“纪先生?纪先生?你在里面吗?”远远地一道声音传来,慕声悚然一惊,一掌将纪德劈昏,回手一扣,将他整个人推进了床塌底下的狭小缝隙中,伸手飞快地放下了床单。
凌妙妙推门进来。西厢房门未落锁,因为方位不好,位置又偏僻的缘故,室内总是潮湿又阴凉,似乎要将整个房间与阳光隔绝开来。
纪德没带账本,不是去告状的,他不能平白消失在郡守府,肯定有一个去处。
府里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只剩下这间房。
巧的是,黑莲花正在六角凳子上坐着,一个人对着这阴森森的空屋发呆。
如若这样也是巧合,就真当她凌妙妙是傻子了!
凌妙妙向背后做了个手势,示意灰衣的阿意退开,她一个人进了屋,反手关上门:“慕公子好兴致。”
“你来这里做什么?”慕声的声音稳当当,的听不出情绪。
妙妙挑了挑眉:“我在自己家里,爱去哪里去哪里,倒是你……怎么有闲心跑到西厢房里来思考人生?”
“阿姐上一次睡在这里,落下一根钗,我替她来找找。”慕声垂下眼帘,看不清神色。
“哦,钗是不好找,大活人可就不一定了。”妙妙压抑着心中怒火,“我们郡守府丢了个姓纪的先生,不知道慕公子见没见着?”
第11章 替嫁(十一)
“没见着。”
他眼也不抬,张口便答,顿了片刻,嘴角又漫出个无辜的笑,“这是凌小姐的家,你都找不到,我一个客人怎么可能找到?”
装,接着装。凌妙妙心中咬牙切齿。
“那,慕公子不介意我在这间房里找一找吧?”凌妙妙说着便要往前走,慕声坐在原地,伸出一只手臂,自然地拦住了她。他抬起那双黑润润的眼睛,“凌小姐眼睛不好吗,这屋里哪儿有人呢?”
“不劳慕公子费心。”妙妙挤出个假笑,“您老端端坐在这儿就好。待我找到人,再帮你一起找钗,你看这样如何?”
她绕开慕声伸出的手。
他猛地站起来,微微倾斜了一下,手臂挡在她腰际,她一时不防,整个人边扑在他肩膀上,慕声趁机将她一揽,竟然死死抱住了。
他怀里一股清冷白梅香,在她鼻尖萦绕不去。
“凌小姐别耍小孩子脾气。”他在她耳边耐心地劝告,语气却紧紧绷着。
凌妙妙使劲扭了几下,没挣脱开,“你这……”
她脸色铁青,“老流氓”三字到了嘴边,忽然瞥见慕声背后无声地伸出一只青黑的手——
这手瘦如柴,上面青色与黑色像是被颜料染过似的,从他肩膀后面小蛇一般冒出来,指甲大约有一寸长。一股冷气盘桓上了凌妙妙脖颈。
这明明……是一只女人的手。
凌妙妙后脑勺冒着寒气儿,“哇”地尖叫出来,下一刻,便被慕声带着,飞速向后一闪,远离了那只爪子,紧接着被他一把推开,踉跄着退到了门边。
她看见慕声右手腕上的钢圈已经溜下来,“当”地敲上了身后黑影的脑门儿。这“人”现了形,是个穿着颜色绫罗的干枯女尸,头发丝拖布一般披散下来,皮肤都发褐了,凌妙妙眯起眼睛眼睛,不敢看她的脸。
透过一丝细细的眼缝,她看见女尸的脑袋猛地被砸地歪向一边,发出“嗤”的一声撕裂的响。
空气里一阵寒意,压得人喘不过气。
难怪西厢房里老是阴冷,敢情里面长住了只鬼!
慕声双眸沉沉,双手飞快地交叠,“砰砰砰”三个火花像放烟花似的接连炸开,迸发出橙黄色的火光,随即变成青色的火苗,燎原般燃烧在那干尸的身上,逐渐变作一个火球。
空气中气波扭曲,似乎隐约听在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尖叫呐喊,但侧耳去听,又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窗框发出“卡拉卡拉”的响动,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撞得左摇右晃。
凌妙妙盯着不远处那一团火球,手脚冰凉,心提到嗓子眼里。
慕声端端站在原地,似乎连向后躲一步也不愿意,室内似乎挂过一阵没来由的风,前后吹动他雪白的衣袖和乌黑的发梢。
“噗——”那团火突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缩小、坠落,随后火光猛地降下去,变成一团灰烬中零星的赤红斑点。
凌妙妙向下一望,地上什么也没剩下,一缕缕烟雾向上飘去,好似曲终人散的惋叹。
慕声将那小钢圈往手腕上一套,抖了抖袖口,低垂眼睫,漫不经心地对凌妙妙解释:“忘了告诉凌小姐,我体阴易招鬼,让你受惊了。”
他这么一说,她倒想起来,原书里提到过这一点。并且,就是因为他身上阴气重,慕瑶的父母才会特意收养了他。
如同世间所有的女主角一样,慕瑶身负光环,体质特殊,她的身体无比的圣洁,是妖魔鬼怪修炼的绝佳容器,不知多少妖怪都觊觎着她。
神奇的是,偏偏她的阳气很重,它们一面肖想,一面又不敢轻易靠近。
慕家原家主慕怀江和妻子白瑾收养慕声,有自己的一份考虑。
慕声虽然与慕瑶没有血缘,但身体却是一般无二的诱人,倘若修炼,必定是个灵力随随便便就爆表的体质。
拥有这样的体质,身上的阴气却重到招鬼,轻易便可靠近,假如有妖见到这样的姐弟俩待在一起,权衡之下,十有八九都会放弃慕瑶,转向慕声。
收养这样一个小孩真是好,天资既优,关键时刻,又能给亲女儿做人肉盾牌,岂不快哉?
凌妙妙咳了一声,心虚地瞥了他好几眼:“不就是阴气重嘛……也没什么。”
慕声抬眼望她:“你不怕?”
“我……我也怕。”她犹豫了一下,指着地上升起来的一点残烟,蹙起眉头,“你……总是被鬼缠着,怕不怕?”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模样,像极了一个刻板又紧张的老学究。
他轻笑了一声。凌妙妙惊诧地望过去,见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黑莲花的笑点真奇怪。
“你笑什么?”
“没什么。”慕声敛了笑容,又睁着那双无辜的眼睛,“我在想,凌小姐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我送你回房休息?”
凌妙妙立即警醒:“我不累,我一点儿都不累。”
说着说着,又兴致勃勃地离了题,“慕声,万一你睡着的时候,鬼来了,偷袭你怎么办?”
慕声对上她黑白分明的一双杏子眼,在其中看到一抹鲜活的神采,让人想起草丛里嚼草根的小麂,天真又机警。
他顿了顿,答道:“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被偷袭,还是……不会睡着?
妙妙听见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瞥见床下有些异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那垂着大红色流苏的的床单被拱了起来,像新娘子的盖头。
妙妙刚才被鬼吓怕了,宛如惊弓之鸟,看见这情景,汗毛倒竖,一指头指过去:“慕慕慕……”
话音未落,从床下“倏”地蹿出个黑影来,站起来便夺门而出,她还没看清楚是谁,就让慕声一下子扑到了角落里:“啊!这屋里怎么有人?”
他高她一头,这样一挡,便将她卡在他的身体和墙壁之间。
视线被完全挡住,她脑子空白了两秒,登时反应过来,挣扎着喊了起来:“纪德!站住!”
她挣扎着,却被慕声死死按在角落里,他满脸苍白,整个身子贴在她怀里,眸中全是无辜的惶恐:“凌小姐,好可怕……”
可怕?刚见了鬼也没见你怕!
凌妙妙在心中骂了一万句,刚要暴怒,忽然感到慕声的禁锢一松,她立即突了个空隙抢了出去,挽起裙子,似离弦的弓箭一样窜出了门外,边跑边喊:“快!抓纪先生!”
一院子的人闻风而动,都扔下了手里的活计,跟着毫无形象疯跑的小姐一起跑了起来。
慕声倚着门,看着凌妙妙兔子似的背影渐渐成了一个小点,后面滑稽地跟上了一大串队伍,眸中神色深沉,嘴角却弯了弯。
凌妙妙直追到了府门外。阿意在前围堵,已经将两鬓斑白的纪先生撂倒,两手反剪按在地上。见到妙妙来,气喘嘘嘘道:“小姐……”
他欲言又止,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人。
纪德脸色灰败,脸颊在地上擦破出血,眼珠却亮得吓人,口中不住地喃喃:“郡守……账本……”
阿意用灰布袖子擦了擦汗,有些后怕地咽了口唾沫,“我把他胳膊都扭断了……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妙妙俯下身问:“纪先生?”
纪德的目光动了动,聚集在她身上:“呸!郡守就快要倒台了,你也快要跟着下狱了,哈哈哈哈……”笑声戛然而止,他眉头骤然一蹙,眼中又浮现出迷茫的神色,“小姐?”
下一刻,又怪笑起来。
他又哭又笑,吓得围观的下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凌妙妙在嘈杂声中胆寒地后退两步:黑莲花对他做了什么,把他弄成这副模样?
她现在可以肯定,原书离纪德不是主动背叛,凌虞经历的郡守府抄家,至少有一半是慕声从中作梗。
黑莲花毒得像见血封喉,谁敢犯慕瑶,就要谁狗命,完全没有道德底线,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心中一阵胆寒:慕声肯定知道她搞破坏的事了,要不是她跑得快,这会儿整座郡守府已经坐在沉船里了!
“来人,先把他给我关进柴房里去!”
慕声慢慢地走回房间里去。随手抓过一个急急奔跑过连廊的下人:“纪先生找着了吗?”
被拦住的那人还是个半大孩子,操着公鸭嗓,有些羞涩地望着眼前春花般明媚的少年,抓了抓凌乱的头发:“嗨,抓住了,小姐让关进柴房里去了。”
“哦,多谢小哥。”慕声略一颔首,不待对方反应,转身离开。他若有所思地穿过长廊,带着热气的风吹过他流云般的衣袖,发梢在空中舞动。
既然这样便算了,两清。
“阿声!”慕瑶从窗口探出头来,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喜悦的笑。
“阿姐?”慕声晦暗的神色猛地一明,走到了窗边。
“今晚收拾收拾行李。”慕瑶趴在窗口,轻描淡写地嘱咐,“再过三日,我们便离开太仓郡。”
这就……要走了吗?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脑海里浮现的居然是一个兔子般狂奔出门的身影。他闭了闭眼,将乱七八糟的联想倒逼出脑海。
“阿姐,我们要去哪里?”
慕瑶穿了清透的白衫,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的黑发如墨,皮肤如白瓷,微微笑起来时,眼角下那颗泪痣格外动人,“赵太妃动用了慕家的玉牌相邀,我们去长安。”
长安,想必是处处繁华。
慕声抬起头来,透过黛青色的屋檐看到了一方湛蓝的天,檐角上挂了只古老的风铃,随风响动。
五月江南,石板凉,桂花香,热的地方燥热,阴的地方潮湿,角落长满了茂盛的花草,太湖石洞内透出曲曲折折的阳光。女儿家走过廊下,穿的是流霞般的轻纱。
天下之大,四海为家。
第12章 替嫁(十二)
“什么,你们就要走了?”
凌妙妙的嘴张得老大,“明日就动身,这……这么急吗?”
话音未落,脑海里重重叠叠响起数声警告的“叮”声,宛如冲垮了堤坝的洪水,一股脑儿地奔涌而出。
不用听也知道,她的任务完成度太低,现在主角团都要离开太仓了,别说慕声那边没一点起色,就连与柳拂衣的亲密度也没刷够。
“凌小姐,”慕瑶难见地给了她一个温柔的微笑,“捉妖人以四海为家,以漂泊为命,我们在这里已经叨扰太久了。”
她的眼中有一种潇洒的神采,尤其是说到“四海为家”的时候,声音清凌凌的,掷地有声,就像个仗剑天涯的女侠。
“不……不久的……”凌妙妙摆着手,半晌,小心翼翼地央求道,“要不……你们再住段时间吧,我……我还是怕。”
慕瑶笑着喝一口茶,神色宽容而坚定。
妙妙见这头无望,转向了柳拂衣,还未开口,慕声的声音便飘了过来。
“怕?凌小姐还被妖吓得睡不着?”黑眼珠里似有小小的月亮,半眯了眼睛嘲笑,“需不需要把我的香囊也给你?”
他说着,手脚麻利地从袖中倒出了三四个鼓囊囊的秋香色囊摊在茶几上,这些香囊口儿是用皎洁的白丝带扎的,跟他的发带相映成趣。
“怎么,想必柳公子的香囊已经够了?”他见她迟疑,似笑非笑,一双白而修长的手拢在几个香囊上,转眼便收了回去。
黑莲花阴阳怪气的,凌妙妙感觉到后背一阵发寒。
“阿声,别开玩笑。”柳拂衣责怪地打断,替她解了围。白衣胜雪的柳拂衣转过来看着她,温和地说,“这些日子,多谢凌小姐和凌大人的款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