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衣侯自是不高兴的。
他要的是永绝后患,而非被动地防御。可是妻儿之事已令他焦头烂额,整日忙着给中毒濒死的小儿子找名医诊治,暂时顾不了那么多。
这来无影去无踪的妖,就像是怨鬼,又或是凶猛的瘟疫,就此传染到了宫中方士族群里,每隔一日,就有一个方士患疫病被隔离出去,钦天监一时人心惶惶。
“钦天监不识前因后果,我们却是知道的。”白瑾慢慢擦去桌上的水渍,“此妖以无方镇为起点,就是直奔宫中权贵而去。”
“听闻,无方镇曾有一貌美惊人的女子,怀孕生子之际被丈夫抛弃,随后消失。我们那日去,又听说花折里有一女名容娘,美艳绝伦。”白瑾的眉头微蹙。
“嗯。”慕怀江抬起头,言简意赅,“我同你想的一样。”
“轻衣侯六七年前在无方镇待过数年,赵妃多有隐瞒,也难保他不会在那里另有妻室。”慕怀江语调很平,几乎不带任何情绪,他从怀里掏出些银两,搁在了桌上,“背叛,情殇,报复……”
他笑了笑,志在必得:“容娘。”
白瑾眼中愁绪浓重:“想必是赵妃派遣宫中方士去无方镇,强拆了轻衣侯和这容娘。”
“自作聪明。”慕怀江敛眉,面孔上流露出一丝轻蔑之色,“蠢货。”
人妖相恋不过一生,说到底只耽搁这一个人,妖的爱,人能承受得起,妖的暴怒与怨恨呢,又要拉上多少其他人作陪?
这赵太妃,未免自视过高。
二人一阵无言。慕怀江忽然抬眼,指尖敲了敲桌子,思忖:“放火,下毒,恐吓……你说此妖为什么总也不出手?”
“按镇魂铃的反馈,她确实妖气稀薄……恐怕不是故意不出手,而是她不能。”白瑾摸着腰间震颤的两只铃铛,“真是弱到了此种程度……”
只好将人阴毒的那一套学了个遍,看似神龙不见首尾,其实不过是躲在阴处,借势与他们捉迷藏罢了。
“我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慕怀江沉吟,“阿瑾,你说女子被丈夫抛弃,负心情郎已另娶,最恨的应是谁?”
“应该是这个负心之人吧。”白瑾有些不太确定地答,“毕竟,再娶的新妇,也是无辜的人?”
慕怀江无谓地笑了笑:“那你说,她怎么还不动轻衣侯?”
“难道是仍念旧情……”
“不可能。”男人打断她,“若是真念旧情,就不可能毒杀他的儿子,弄丢他的女儿。”他敲桌子的手微微一顿,“她是在等。”
“等?”
“等待时机,一击必杀。”
白瑾神情一凛,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对了,轻衣侯从外求药回来,午时前后要入城门,若她在轻衣侯府……”
慕怀江颔首,站了起来:“走。我们这便去会她一会。”
轻衣侯乘七香车过安定门,内监照例在前面以尖细的嗓音开道。
不喊还好,“轻衣侯”三字一出,城内的百姓便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将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断后的车队举步维艰,一只细瘦的手打了帘子,露出了白瑾忧愁的脸:“怎么这么多人?”
放眼望去,只能看得见七香车上支起的轩篷,缀下的流苏左右摇摆,车一次只能走半步,几乎是在原地摇晃。
白瑾坐立难安,将衣服角都抓皱了。环境实在杂乱喧闹,即便是轻衣侯死在密闭的车里,一时也不会有人发觉。多停留一分,就是给那妖物一分可乘之机。
慕怀江略一沉吟,按住了腰间的法器:“不等了,过去。”
阳光从他掠过的袍角溜走,余光瞥见侧边几个癞头小乞丐凑成一堆,穿着辨不清颜色的脏衣裳,对着地上豁了口的碗淌涎水,用脏兮兮的手争抢吃食,才不管来的是什么权贵,看都懒得看一眼。
慕怀江的神色玩味,眼角划过一点轻蔑:这倒是真的不慕荣华。
白瑾停在轩敞的车下方,衣袂摆动,出神地望着那乞儿争食,紧皱眉头:“容娘当是有个孩子的吧?算算年龄,今年也该七岁了……”
“哼。”身旁男人笑一声,不以为意:“那崽子……”
“咔哒。”车内一声轻响,什么东西撞在了车轮上,“咕噜噜”从华锦帘子里滚下去,摔在了地上,折射出刺目的日光。
一只玳瑁貔貅。
二人对视一眼,猛地飞身而上,掀开了帘子——
车内诡异的香气扑面而来,却不是一个女子身形,而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儿,赤着脚,双腿悬空地坐在桌板上,黑发披散,眼睛是空冥冥的黑,倒映出两点红光,杀意肆虐。
红光映得整个车厢仿佛沐浴在火光中,镇魂铃猛地大作,直牵得白瑾的衣角上下动摇起来,“叮铃铃铃铃铃……”
女人瞪大眼睛:“这是……”
慕怀江钻进车厢,法器快速出手,撞在那男孩胸膛上。他毕竟年幼,被打飞出去,攻击猛然截断了,轻衣侯双手捂着脖颈,惨白着脸咳嗽起来,半个身子趴在桌上,黑发披散了整个桌面。
慕怀江一拎,直接将那凶兽似的男孩双手反剪压在了地上,他就像是被扔上秤的鱼,仍然在拼命挣扎,只是红光已消,他的力道就像是瘦弱的小猫,他一用力就能摁断他的脊柱骨。
白瑾的冷汗沾湿后背,和慕怀江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诧异。
能让镇魂铃如此躁动,除非天生地长之大妖,但眼前这小东西显然不是。
“半妖。”白瑾干裂的嘴唇做了个口型。
慕怀江脸色一沉。
什么东西诞下的半妖,能有如此可怖之力?
“魅女。”他喃喃,冷笑起来,“是魅女。”
原来如此。
本就不是什么角落鼠辈,而是因为诞下这个小崽子的缘故。
如若当初那个报信的方士没死透,他甚至想将其挖出来补一刀。
魅女于怨女同体而生,岂是捉妖人轻易惹得了的?
那是永夜之黑暗,无孔不入,摆脱不了的黑色梦魇。
他低头看着那伏在地上的小儿浓密的黑发,头发上似乎倒映出了矿石般的冷光,脸色略微好了些:“我当她有什么样的杀招,原来,这就是她的底牌。”
这个小的,这是她放飞的风筝,送出的棋子,全凭她调遣,是她手握的快刀利刃,关键时刻做挡在前面的傀儡。
——现在不就替她挡了一难吗?
好在,猛兽输于年幼。
男孩的细细的手指在地上痉挛地蜷起,指甲的形状圆润。白瑾回头望了一眼惊魂甫定的轻衣侯,顿了顿,神色复杂:“我们是一路追随妖气而来,殿下受惊了。”
“无碍,多谢二位出手相救。”轻衣侯松了松领子,脱力地靠着车厢,嫌恶地看了看地上那小小的一团,语气淡漠:“既是如此,还等什么。何不将这妖物杀了?”
白瑾瞪大了眼睛,辩解:“殿下,这个不同……”
“怎么不同?”他狭长的眼波澜不惊,睫毛半阖下来,“杀了便是,省得再出来作祟。”
“您真的不认得吗?”白瑾蹙眉,“这是您的骨血……”
地上那小儿猛地一颤,挣扎着抬起头来,秋水般的一双又大又亮的眸,骤然间撞入他的眼。
眼尾上挑的,倒映着潋滟湖光的美丽的眼睛。
太阳穴钻心地一痛,他猛地扶住额头,一阵眼冒金星:“胡言乱语,本侯一生最厌恶妖物,怎么会跟他有半分联系。”
白瑾和慕怀江对视一眼,心下寒凉:忘忧咒。
对普通人下忘忧咒,强行篡改记忆,当真兵行险着……一旦记忆翻回,一命呜呼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还要再辩,慕怀江扯了扯她的衣角:“殿下恕罪。这个孩子,不能杀。”
若是杀了,容娘的力量回归本体,那才是噩梦。
“那便移交钦天监。”他说着便扬手,“来人——”
“也不可。”白瑾脱口而出。
“为何?”轻衣侯神色不悦,尤其是白瑾方才泼了他一桶脏水……他的语气愈加咄咄逼人,“你们捉妖人,难道不是以除魔卫道自居么?他差点便要了本侯的命,难不成要破例徇私?”
白瑾的神色微微一动,从怀里拿出一块玉牌,不顾慕怀江阻拦的眼色,将玉牌递了上去:“殿下,我愿以慕家玉牌为交换,请您同意我们将他带回慕家处理。”
轻衣侯神色淡淡,不太明白他的意见为什么举足轻重,但他府邸现下被妖魔缠绕,确实需要这块玉牌。
他整了整衣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那便带走。”
“老爷……”
“老爷!”白瑾追上去,她抱着瘦弱的男孩,走得气喘吁吁,孩子褴褛的衣裳前后都贴满定身符,像一只刚被抓住的刺猬,瞪着一双怨恨的眼睛,眼中满是警惕。
慕怀江走得飞快,神色淡漠:“扔到地牢里关起来,若她还想要这张底牌,定会上门来救。届时你与我设七杀阵等她,将她歼灭。”
“我刚瞧过了,老爷……”白瑾打断了他,额头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水,眼里泛着微弱的、希冀的光,“至阴之体。”
慕怀江站定了。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侧过头:“你是为了瑶儿?”
这个承载了全家希望的女孩,偏偏有个妖魔觊觎的壳子,意外劫数,防不胜防。就像一只细弱的豆苗,还没长大就被害虫啃坏了。
难怪她刚才不惜耗费一块玉牌,也要将人带走。
“你我护不住瑶儿一辈子……”
他犹豫了一下,对上那双带着杀气的漆黑眸子,仍然感到有些本能地抵触:“那也不行。”
谁会将一只老虎当小猫养,不畏养虎成患?只是想到慕瑶……
“因势利导,见机行事,不是老爷教我的吗?”白瑾的双眸极亮,“只要他不死,怨女便无可奈何,这张底牌捏在我们手上,为我们所用,难道还不够好吗?”
慕怀江捏住小孩的下巴,他的眸中泛着冷意:“忘忧咒一下,他一辈子都是瑶儿的死士。”
白瑾终于露出一点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她轻轻将冰凉的手搭在他雪白的额头上,他的头枕在她胸口,嗅得到女人身上飘出的淡淡药香。
那样温柔地被抱着,他黑润眸中的杀意便像浪潮般消弭于无形,露出一点小动物似的天真茫然。
“我叫暮笙。”
他开了口,是瑶琴般的声音。
永夜为暮,离歌为笙。冠母之姓,生而代表了全部的离别和怨怼。
“真是巧呢。”白瑾苦笑着,声线温柔,“我们家也姓慕,从今往后,就叫慕声吧。”
第103章 旧恨新仇(三)
“唧唧……”
“唧唧……”
挂起来的笼子左右摇摆,鸟儿扇着翅膀,扑棱棱地从横杆上落下,歪头望着空空如也的食槽,脑袋转来转去,绿豆大的黑眼睛里充满疑惑。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凌妙妙隐约听见这细微的声音,挣扎着爬起来,眯着眼睛坐在了床上。
依靠强烈的责任心的支持,在寒冷的冬日清晨,掐着自己的虎口清醒了一会儿之后,她轻手轻脚地爬向床边,准备跨过床上的人,下去抓谷子。
“怎么了?”少年扭头望着她,眼中含着柔润的水色。
“喂鸟。”妙妙披上外衣,脸上睡得红扑扑的,还蒸腾着热气,低声道,“你看它都叫了。”
等了半天,不见人有动作,她推推他,笑了:“让一让。”
慕声没有放她过去的意思,凝眸望着她:“睡吧,一会儿我来喂。”
“信你才有鬼。”凌妙妙低头冲他做了个鬼脸,系好了衣裳,手脚并用地跨过了他。
慕声柔顺地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乖乖地放她跨了一条腿之后,猝不及防伸手,牢牢箍住了她的腰。
被迫骑在他身上的妙妙:“……”
“……你让我过去。”凌妙妙跪在床上,拿手支撑在他身侧,被这个进退维谷的动作牵拉得大腿根疼,右手拍着他放在腰上的手背。
慕声抓着她不放,一本正经地说着别的事:“昨天守岁了。”
“哦。”凌妙妙眨巴着一双茫然的杏子眼,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的意思是昨天熬了夜,今天理应多睡一会儿。
……倒是会讲歪理。
“你睡你的。”她把他的手臂往下拉,真诚地保证,“我也不起,我喂完就回来睡回笼觉。”
他不言语,就那样用一双含着水色的眼睛望着她。
“真的。”凌妙妙被他盯得额头上冒薄汗,挫败地看了他半天,“那……那你让我回去。”
不喂就不喂,回去躺着总该行了吧,她膝盖都痛了……
“妙妙累不累?”她感觉到他箍着她腰的手在往下压,慕声的眼眸乌黑,睫毛动了动,满脸无辜地将她望着,轻轻吐字,“坐啊。”
“……”她顽强地坚守阵地,手脚并用地往外逃,“不行,不行,那个……我很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