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救了我?”
被她认出,阿延那立刻转怒为喜,捧着一碗热马奶走进毡房,“对,是我救了你。喝了。”
九宁接过热马奶,“我二哥呢?”
阿延那翻了个白眼,悄悄啐一口,道:“我昨晚出去找走失的羊,刚好捡到你们。男女授受不亲,你们汉人最讲究规矩了,我不能怠慢你,就把他放在养羊的毡房里。让你睡我的毡房。”
语气正经,但其中的幸灾乐祸不言自明。
九宁立刻站起来往外走。
阿延那吓一跳,接住那碗热马奶,放在一边,嘴里念念叨叨:“别浪费呀……这可是我拿羊皮换来的……”
九宁走出毡房,快步走到另一座毡房前,掀开帘子走进去。
毡房里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墙角挂了弓箭的毡墙下,周嘉行卧在毡毯中,脸上的血痕冻伤了,没有涂药。
九宁嘴唇颤抖着,俯身,碰一下他的额头。
他呼吸均匀。
“二哥……”她笑中带泪,摸他的脸,“你再不醒,我就走了。”
这一走,就真的没有以后了。
眼泪滚下,低落在周嘉行浓密的眼睫上。
九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许久后,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这一刹那,九宁仿佛能听见花海盛开的声音。
更多泪水涌出眼眶。
那双浅色的眼眸慢慢眨动,终于睁开。
九宁一个字说不出来,俯身吻他的唇。
他嘴巴干裂,唇上一块块死皮,她咬住他舌尖轻轻一咬。
周嘉行眉头轻皱,抬起手,粗糙的指腹摸到她脸上。
她的脸被冻得通红。
九宁抬手抹掉眼泪,凶巴巴地道:“以后你再敢这样,我就纳妃!”
周嘉行凝望着她,握住她的手。
“疼不疼?”
他轻轻抚摸绷带,生怕弄疼了她。
醒来的第一件事,还是关心她。
九宁眼眶湿热,点点头。
“当然疼……你不知道,为了找到你,我吃了多少苦……我怕打仗,可我还得硬着头皮到前线来……你这么重,我怎么拖都拖不动……那么多狼……”
她絮絮叨叨说完这些天的经历,闭一闭眼睛,靠在周嘉行胸膛上,听他平稳有力的心跳。
吃了很多苦,可这一切都值得。
只要他能活过来。
每次都是他让步,每次都是他来救她。
她说好要和他并肩一起走,他们才刚刚起步呢。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从大婚的时候开始就这样了,你根本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只知道不停打仗……你是不是还不相信我?”
以前她就发觉了,不过她想着来日方长,时间久了,周嘉行会相信她的。
结果这个人居然差一点就醒不过来了!
所以她一定要亲自来救他,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周嘉行轻抚九宁的手背。
意识慢慢清醒,他想起昏迷前的事情。
他仿佛还回了一趟长安,看到她坐在灯前看书。
还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只要他不醒过来,她就能自由。
彻底的自由。
于是他迷迷糊糊沉睡。
直到他听见她在哭。
不停地哭,哭得娇气又骄横,一边哭一边骂他,要他赶紧醒过来,不然她就不喜欢他了。
永远不。
她怎么能哭呢?
她就该高高兴兴的,骗他也罢,真心待他也好,不管怎么样,她都该高高兴兴的。
“九宁……”他轻吻她的头发,“我经常做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日复一日地仰望天上的星辰,有一颗星子格外美丽,格外高贵,挂在碧蓝深空,熠熠夺目。
有一天,他偷偷捡走这颗跌落的星。
周嘉行淡淡一笑,拥住九宁。
“捡走那颗星以后,我忽然发现,这颗星只有回到天上才会快乐。”
他声音沙哑。
“我知道,你来历古怪……你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不该困着你。”
他隐隐有种感觉,大概他死了,她就能解脱。
所以他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他为她安排好一切,他贪恋她,渴慕她,恨不能把她牢牢束缚在自己身边。
但就像他还是放手让她走那样,他给她选择的自由。
九宁叹口气,抱紧周嘉行。
心里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了。
又酸又胀。
还为之气结。
“你以为我嫁给你的时候不高兴?”
周嘉行不语。
九宁嗤的一声笑出声,“因为大婚的时候我没精打采?二哥,我确实爱热闹,爱风光……不过我更在意嫁的人是谁,而不是一场给别人看的婚礼。大婚的时候,我是累的。你试试戴那么重的头冠走一天,还得去宗庙拜祭祖先……”
她抬起头,俯视周嘉行。
“二哥,我很高兴,我和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留下来,以后就不会走了。我就是要烦你,烦你一辈子,你一辈子都得让着我,对我好……”
这些天她流的眼泪,他得赔!
周嘉行仰望着九宁,眸底慢慢浮起明亮的笑意。
不曾出现在他身上的,开朗的,快活的,灿烂的笑意。
他捧住她的脸。
“好,烦我一辈子。”
他求之不得。
……
阿延那在毡房外等了很久,听到里面哭哭笑笑的,眉头紧锁。
等九宁掀开帐子走出来,他立刻迎上前,看着她受伤的双手和微微发红的眼圈,故意重重地叹口气。
“九娘呀……”他拖长语调,“这几年你跟着苏晏,是不是过得不如意?我昨晚捡到你们的时候,你都快冻僵了。”
他啧啧几声。
“你看,又是我捡到你的……这就是缘分呀,如果你厌弃苏晏了,可以来找我。”
九宁嘴角抽了抽,瞥一眼苏晏。
他面庞还是和以前差不多,不过脸蛋明显变粗糙了:“阿延那,你这几年都在草原放牧?”
阿延那不自然地咳嗽几声,道:“我这不是放牧,是历练。”
九宁笑笑。
他肯定一直在草原流浪,不知道周嘉行现在的身份,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然不敢说出刚才那样的话。
她望着天际处放出万道金光的旭日,笑着道,“我和二哥成亲了。”
阿延那呆住。
九宁找他讨来上药,转身回毡房。
阿延那呆呆地站在风口处,北风卷起他身上满是牛羊骚臭味的衣袍,好不可怜。
毡房里传出两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柔情蜜意,情意绵绵。
阿延那目瞪口呆。
半晌后,他捂着脸跑开。
呜呜呜呜……
第一次的时候,他们是兄妹,他以为周嘉行是她的情郎。
第二次的时候,他以为他们是兄妹,结果周嘉行昭告众人九娘是他未来的夫人。
他伤透了心,没有钱,最后一箱珠宝送出去了,和父亲吵了一架之后负气离开部落,在苏部以前牧马的草原放牧,想攒钱娶媳妇……
娶一个和九娘一样漂亮的媳妇!
刚好攒足钱的时候,他居然又捡到九娘了!
这简直是天赐良缘!
不早不晚,刚刚好在他攒够钱的时候遇到,这不正是说明九娘注定是他媳妇么?
结果呢?
九娘和苏晏已经成亲了!
生米煮成熟饭了!
他们还在他的毡房里有说有笑的。
阿延那跑回毡房,搂着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钱,泪流满面。
……
周嘉行的伤好得很快。不过脸上多了一道疤。
阿延那故意嘲讽他,暗示那道疤让他显得很凶悍。
九宁骑在马背上,拨马走到周嘉行旁边,笑着摸摸他的脸,“不难看,二哥多了这道疤,比以前更威风了。”
周嘉行看也不看旁边挤眉弄眼的阿延那一眼,轻轻握住九宁的手指。
“还疼不疼?”
九宁笑着挥挥手,“好啦。”
周嘉行松开手,含笑看着她。
他们并辔而行,走在灿烂日光照射下。
瑰丽朝霞映在薄薄一层积雪上,折射出绮丽光芒。
九宁肩披霞光,手里挥着鞭绳。
“怀朗他们肯定就在附近,找到他们以后,我们先回边城。”
周嘉行肩背挺直,点点头,“这一次除去契丹军中最有可能威胁中原的两员大将,等阿史那勃格安顿好李司空,让他去讨伐契丹,收回幽州、云州。”
阿史那勃格欠他几条命,不敢不从。而且勃格也恨契丹人挑唆李承业。
九宁催马小跑,道:“这些事你拿主意……不过等朝廷迁到陪都,你得留下来,朝政就够你忙了。”
周嘉行笑了笑,“这是当然。”
他看一眼她的小腹。
“继承人早日出生,有利于稳定朝政,我会多抽些辰光陪你。”
九宁不禁哆嗦了一下。
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的阿延那一脸失落,看一眼神情温和的周嘉行,再看一眼笑靥如花的九宁。
哼!
他吸吸鼻子,等找他们讨来药钱,他也能找一个和自己心意相通的娘子!
一望无际的苍茫草原上,远远飘来羊群的咩咩叫声,仔细聆听,仿佛还有羌笛奏响。
马蹄踏过薄雪,向着来时路,缓缓驰去。
九宁回眸看着周嘉行。
周嘉行亦看着她,目光柔和。
日光和暖。
一如他们此刻的心境。
《正文完》
第151章 番外一
暴雨如注,湍急的水流吼叫着拍打岸边岩石。
营地被雨水浸泡,士兵抱怨连连。
周嘉暄下马,蹚过积水,走进位于高处的大帐,蓑衣被雨水打湿,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他脱下蓑衣,坐到书案前,拿起一封信。
信是九宁写给周都督的,几天前周都督在河南府和他分别,动身去长安了,信使不知道,照例把信送到军中,最后转呈到他这儿来了。
周嘉暄没有拆信,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信封上熟悉的笔迹。
从九宁返回鄂州以后,他隐隐有种感觉,她仿佛和他疏远了,又仿佛没有。
也许她发现五娘的事了。
是他派十郎去鄂州找五娘的……原意是想打探清楚周嘉行到底对九宁做了什么,可五娘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刺杀周嘉行,还伤了九宁。
幸好她只是受了惊吓,没有受伤。
周嘉暄放下信。
他想起周都督离开前和他说的话。
“青奴,如果一开始你就放弃了,那就不要再回头,人还是得往前看。”周都督没有明说,拍拍马脖子,眺望宽广的河面,“观音奴都放开了,你何必执着?”
周嘉暄不知道周都督知道多少,祖父不爱管事,但其实什么事都瞒不住他。
“阿翁……您呢?”他勒马河边,聆听雄壮的怒涛拍岸声,“您为什么没有往前看?”
周都督白自己孙子一眼,“老子乐意。”
周嘉暄笑了笑。
是啊,观音奴放开了。
又或许说,她从来就没有在意过。
当父亲和兄长一次次让她受委屈时,她没有迁怒到他身上,也没有撒娇非要他站出来替她出头,她睁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
“阿兄也为难呐!”
“阿兄对我可好了。”
他扛不住压力,离开周家,她也没有说什么,笑着送他出门。
这一别,就是几年。
恰恰是她命运转变最重要的时候。
他没有陪在她身边。
再见的时候,物是人非。
他许诺过会好好照顾她,但他食言了。
她依然和以前那样,一脱险之后便写信给他报平安,告诉他她一切都好,要他和周都督不必担心。
她知道他优柔寡断,知道他当断不断,她没有怪过他。
他总是劝她小娘子应该软和一些,多忍让,不要和父亲对着干,她乖乖听着,转头就叉着腰把周嘉言气得脸红脖子粗。
被他逮到,嘿嘿一笑,梨涡轻皱。
不认错,也不会改,但知道他是好意,没有出言讽刺他。
她总是体谅他。
只因为在她小的时候,他曾呵护她,关怀她。
然而,她又何尝不是一直在以她的善解人意来温暖他?鼓励他?
帐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亲兵掀帘入帐,道:“大将军吩咐,明日攻城。”
周嘉暄抬起眼帘。
这晚,雨终于停了,积水消退。
第二天是个晴日,大军攻城。
周嘉暄不熟悉战事,用不着亲临前线,他主要待在后方负责驱赶溃兵。
他和幕僚一起,立马高岗,远望被蓄势待发的鄂州兵包围起来的府城。
训练有素的精锐骑兵如奔涌的浪涛,撕开守军的战阵,势如破竹,向着斑驳的城墙下列阵的敌军冲去。
炮火轰隆声和惨烈的厮杀声响彻原野。
周嘉暄看不清楚双方的战甲,也看不清楚阵型。
他眼中只有那个率领骑兵冲锋的高大身影,手执长刀,肩负弯弓,骑在一匹被血水染红的黑马之上,刀尖直指那斑驳却坚固的城墙,振臂一挥,敌军将士纷纷坠马,血浆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