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明亮的光线筛过竹帘,笼在少年身上,光斑静静流淌。少年侧脸线条模糊,不仔细看,当真像个雪肤花貌的小娘子。
听说只有胡人才是卷发,河东节度使李元宗祖上是西突厥人,他就是卷发。
九宁盯着卷发少年看了好一会儿。
这人真好看啊!
光看侧脸就这么好看,一定是个俊俏无双的少年郎。
当然没有她好看。
传来仆妇唤她的声音,周都督的客人出来了。
九宁收回视线,接过军士为她摘的几朵荷花,往正堂走去。
在她身后,执棋少年抬起头,目光越过夏日氤氲的潮闷水汽,淡淡瞥她一眼,若有所思。
剑眉星目,一双浅色明眸。
迎着日光,这双眼睛就像夜空里的星辰,偶尔闪过一抹璀璨的绿。
仿佛里头蓄满一潭清澈明净的池水。
第6章 献花
九宁跟在军士身后,穿过正堂,走进里院。
里院是周都督寝息之所,进去之后又是一重重院落,房屋阔朗,空间极大。左边廊屋是客房和亲兵值宿房,右边一溜分别是武厅、蹴鞠球场、仓房。
……
周都督此人,其实并不是周刺史的亲堂弟。
他原本是周家旁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因无长辈看顾教养,只能跟着市井闲汉厮混,学了一身偷鸡某狗的本事,每天游手好闲、吊儿郎当,常往勾栏地鬼混。他二十岁那年,被周刺史的从父挑中过继,成了周家嫡出郎君。第二年,周都督背着一袋蒸饼北上投军,成了河东军牙帐前的一名守卫。此后五年,周都督跟着河东节度使李元宗南征北战。李元宗非常赏识他,命军中幕僚教他兵法,出入营帐都将他带在身边,俨然将他视作得力心腹。
世人都以为周都督会成为李元宗的乘龙快婿,然而周都督二十六岁那年,因为一次轻敌战败损失了不少辎重,触怒刚刚死了儿子、还没从丧子之痛恢复过来的李元宗。早就看他不顺眼的李家子弟趁机进谗言,诬陷周都督调戏李元宗的姬妾,李元宗一怒之下,把周都督赶出河东军。
周都督可不是个善茬,他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汉人,始终不会得到河东军将领的信任,早就在暗中拉拢军中汉人出身的低级将官。
和李元宗闹翻后,他一刻也不耽搁,当晚就连夜带着自己的人马偷偷离了河东。等李元宗反应过来,派侄子前来取周都督首级时,周都督已经带领部下渡过黄河,回江州老家了。
得知周都督逃走,李元宗大惊失色,一面派出最精锐的亲军围追堵截,一面传令三军:绝不能放周都督离开河东!
身后十几路追兵日夜追赶,周都督却不慌不乱,一路过关斩将,连杀河东军十一名大将,顺利回到家乡。
猛虎出笼,没了掣肘,这位大器晚成、在河东军默默无闻的悍将经此一战,名声大噪。
叛离河东军后,周都督一边以江州为根据地招兵买马,用了三年时间,陆续吞并三十九座州县,真正站稳了脚跟。
事已至此,李元宗只能叹息一声,对左右道:“周麟勇冠三军,为我所用,乃一方猛将,如今他自立山头,以后必定是我河东军心腹大患!”
李元宗低估了周都督。
周都督是个武人,看似粗鲁暴躁没城府,其实颇有心机,李元宗毕竟对他有知遇之恩,道义上来说他背叛旧主,会被世人所不齿,而且河东军兵强马壮,周家目前还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周都督这些年来一直避免和河东军交战。
李元宗曾数次派人辱骂周都督,逼他出击,想趁他羽翼未丰满时除掉他。
周都督哭着朝北方拱手,“司空对我恩重如山,实在不忍和司空刀兵相见。”
至于为什么总有河东军将领带着人马偷偷跑来投靠周家军,河东军押送的粮草总是在江州附近莫名其妙被劫走——周都督表示,不关他的事,他什么都不知道。
腿长在别人身上,他管不着啊!
……
正寝非常大,没有隔断,中间只以一扇扇座屏和围屏隔开。
幔帐高卷,四面窗户全都支起,风从庭院吹进屋中,凉爽宜人。
九宁跨过门槛,微微垂眸,余光飞快逡巡一圈,屋中坐榻几案齐备,高足桌上摆满古董玩器,西面是一面墙那么宽的檀木大书架,架上摆满书匣,里头都装满了书册。
她看着铺满整间房子的金丝楠木地板,暗暗咋舌,周都督果然如传说中骄奢淫逸,喜欢奢侈享受。
周都督在民间的名声不怎么好。
起初,周都打着“忠君”的旗号叛离想要造反的李元宗,奉长安皇室为正统的士子们对他多有赞誉,盼着他能把李元宗赶出中原。
可惜周都督和李元宗这位旧主一样性情暴躁,只装了几年忠厚就不耐烦了,数次对小皇帝出言不逊,还曾严刑拷打朝廷派来宣旨的天使,自己也想造反。
士子们这才认清他的真面目,痛骂他虚伪狡诈。
现在,清流文人最讨厌的地方大将,李元宗排第一,周都督紧随其后。
排在第三的据说竞争很激烈,时常换人,只有李元宗和周都督地位稳固,常年稳居前两名。
可见他俩有多肆无忌惮,多招人恨。
然而世事无常,被朝臣、文人骂了一辈子的李元宗和周都督,最后谁都没有造反。
在书中,猖狂了一辈子的李元宗和西边的汴州刺史交恶,误入汴州军设下的陷阱,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中。
而周都督也同样死在埋伏在他回乡路上的汴州军手里。
周都督死后,周家失去庇护,江州很快被其他霸主瓜分蚕食,小九娘就是在这种情势下被当成礼物送出去的。
梦中那段任人欺凌的记忆太绝望太真实了,九宁每次想起都忍不住战栗。
仿佛她真的亲身经历过。
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而且停留了很久,她连忙收敛心神,朝对方看过去。
窗前设坐榻,一个年纪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盘腿坐在榻上,衣襟大敞,斜倚凭几,正用一种平静而深邃的眼神打量她。
男人头裹罗巾,穿一身家居蟠虬纹翻领云罗袍,腰系丝绦,方脸大耳,鼻直口方,虽然满脸络腮胡子,也看得出是个相貌堂堂的英武汉子,身材高壮,衣衫底下肌肉线条利落舒展。
那双胳膊,比九宁大腿还粗。
周都督懒洋洋坐着,旁边墙上挂了一副宝弓,两柄长刀,箭囊横七竖八丢在地上,刀没有入鞘,就这么随手挂在木架前,刀锋泛着冷冷寒光。
祖父比九宁想象中的要年轻,他应该快五十了,看起来却像是还当壮年。
据说他以前不识字,跟着李元宗的幕僚学兵法时屡屡因为不通文墨被人嘲笑,可李元宗帐下的将领打仗的本领都比不上他。
九宁伏拜叩首,郑重行了个正式拜见长辈的稽首礼。
“孙儿拜见阿翁。”
周都督往后靠在圈几上。
“你是观音奴?都长这么大了。”
上一次见孙女好像是半年以前,她个头娇小,性子又静,在他身边站了很久,他才注意到孙女,还没说上几句话,婢女怕他厌烦,小心翼翼上前,把她抱走了。
不管是儿子,还是孙子孙女,都和他不亲。
“阿翁还是那么英伟不凡。”
九宁含笑道,徐徐站起身,垂至肩膀的束发彩绦微微晃荡。
周都督怔了怔。
九宁抬起头,大着胆子上前几步,走到坐榻前,举起手里的一捧荷花。
“孙儿给阿翁的。”
房里静了一静。
四周侍立的亲兵们表情凝固了一下,嘴角抽搐,然后默契地挪开眼神。
竟然有人给大都督送花……
他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到!
周都督看着那几朵荷花苞,再看看九宁。
九宁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双眸好似一汪明净春水,眼瞳又黑又亮,笑得憨厚。
“阿翁喜欢吗?”
周都督忍不住笑了一下,接过荷花。
“为什么送阿翁这个?”
九宁笑眯眯道:“鲜花赠英雄。阿翁每次凯旋的时候,江州的娘子们都会出城迎接,把手里最漂亮的花送给最英勇的将士们。我觉得阿翁才是最厉害的,所以我的花要给阿翁。”
听她一个字一个字认真说完,周都督嘴角笑意更浓,示意亲兵把荷花拿下去插瓶。
他俯身,单手轻轻松松就把九宁抱了起来,让她上榻挨着自己坐。
脸色一沉,虎着脸问:“观音奴乖,告诉阿翁,谁教你这么做的?”
不愧是面憨心奸的一方霸主,没那么好糊弄。
九宁脸色不变,“我自己想来的,阿翁不喜欢我送的花?”
周都督双眼微眯,沉默了一会儿。
九宁满含期待地望着他,目光饱含敬慕,要多真诚有多真诚。
周都督行踪不定,她每天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归家,坚持了大半个月。
期间周都督其实回来过,而且不止一次,却对她避而不见。他是都督,想隐瞒行踪轻而易举。
九宁假装不知情,仍然天天往正院跑。
今天周都督一回来,她的婢女就得到消息,她过来拜见,军士们没有拦她,直接放她进来。
她想摘池子里的荷花,也没人出声劝阻,军士还主动淌水帮她摘了几朵最漂亮的。
这一切都说明,他们的放任经过周都督的默许。
九宁还发现,这大半个月中,军士们面对她时,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缓和。
肯定是因为周都督叮嘱过什么,军士们才会如此。
而且,周都督刚刚看到她时,叫的是“观音奴”。
他叫得很自然。
这些天,除了冯姑那天情急之下脱口叫九宁的乳名,就只有三哥周嘉暄会这么叫她。
所以九宁敢这么和他说话。
半晌后,周都督伸手揉揉九宁头顶的螺髻。
“阿翁喜欢。”
仆妇把剪过杆、插在琉璃瓶里的荷花送回书房,周都督摆摆手,示意她把花瓶供在窗前高足桌案上。
他淡淡扫一圈左右。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侍立的亲兵们默默退了出去。
淡金色光束从支起的窗户漏进房里,罩在琉璃瓶上,宝光闪烁,荷花沐浴在灿烂彩光中,愈显高洁出尘。
周都督望着那几枝荷花,轻声问:“观音奴想和阿翁说什么?”
九宁挺起胸膛,手背朝上,双手平举,再次朝周都督叩首。
“孙儿有事求阿翁。”
周都督收起脸上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孙儿:也可以指孙女的。
第7章 交换
书房里的气氛很严肃。
周都督一脸络腮胡子,板起脸看人时,和方才那个慈爱的长辈判若两人,注视九宁的目光依旧温和,但却让她忍不住心生惧意。
仿佛整个人都被看透了。
这个男人杀伐决断,既是她的祖父,也是白手起家、称霸一方的枭雄。
九宁保持着稽首的姿势,心跳如鼓。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她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子,在家族荫蔽下长大,离开家族就只能任人鱼肉,这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顺利完成任务?
周嘉行身为男主,前半生过得并不如意,经过许多磨砺后才逐渐崭露头角,她连自保都做不到,更别提帮周嘉行了。
当圣母是需要资本的,否则害人害己。
九宁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还没来得及享受人生呢!
先自己过痛快了,再去想其他吧。
她认真考虑过,背靠大树好乘凉,周都督手掌军权,就是那棵能庇佑她的大树。
至于三年之后周都督会死在邓州之战中,到那时她又将陷入孤苦无依的境地……
九宁暂时没想那么远。
走一步看一步,先把眼前的麻烦解决再说。
人生得意须尽欢。
以往和主角斗智斗勇,只要自己占了上风,她就会抓准时机狠狠奚落主角,一次次把主角气得吐血。
笑不到最后又如何,至少她也风光得意过!
九宁等了许久,周都督没有吭声。
就在她起身预备离开的时候,头顶被轻轻拍了一下。
周都督粗糙的掌心拍拍她的脸颊,让她抬起头看着自己,“观音奴想要什么?”
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
九宁松了口气,双眉弯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眸光流转,颊边梨涡若隐若现,满脸天真精乖。
“孙儿听伯祖父他们说,阿翁军中缺钱粮?”
连年战乱,老百姓连命都保不住,谁还能安心务农?北方大片田地荒芜,藩镇需要养活兵马、壮大势力,缺钱、缺人、缺粮食,还缺地盘。
周都督占据土地肥沃的江州,还时不时派部下伪装成流寇从河东军那里顺手牵羊,勉强能养活军队,但一碰到灾荒,他也得头疼。
他不能饿着军队,否则那帮兵痞随时可能哗变。
所以这一次朝廷召各路大军剿灭义军,他没有找借口推托,欣然前往。
周都督这次勤王捞了不少油水。
但还远远不够。
尤其和财大气粗的李元宗相比,周都督的军队凑不出几套完整的皮甲,着实寒酸,被李元宗帐下大将讽刺了好几回。
眼下各地藩镇用刮地皮的方式征收重税来供养军队,周刺史坚决反对这种做法,周都督没法从江州财政薅羊毛,只能以战养战。
九宁伸手拉住周都督的衣袖,认真道:“孙儿有钱,孙儿愿意把母亲留下的所有首饰、钱帛全都送给阿翁。”
周都督挑挑眉,“观音奴真舍得?阿翁拿走你的钱,以后你就没有漂亮簪子戴,也没有新衣裙穿。”
九宁拧眉,低低叹口气。
“阿翁以为我在说笑吗?”
一副失望委屈的表情。
周都督确实以为她说的是童言稚语,所以才笑着和她逗趣。
九宁皱着眉叹气,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一团,卷翘的浓睫一闪一闪,眼里水光盈盈,像是随时可能掉下几滴晶莹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