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沈让失手推下水去的时候,她其实并没有太慌,甚至还伸出了手希望沈让拉他一把,可那个男人却像是已经吓懵了,见她要滑落下船,竟没有上前捞他,而是往后退了一步。
就这一步,她直接从船上跌落到水里,也从人间跌落到地狱。
她是生在吴县的虎丘地方,最是善泳,没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凫水,掉下水时,一开始她是被砸入水中的那一下摔得全身酸痛,连耳朵里都一直嗡嗡嗡叫,但毕竟没有真死在底下。
但水太冷了,她只游了一会儿就冻得牙齿打架,手脚也越来越慢,眼见着自己要被水冲走,她更是害怕,只能紧紧抓住身边船上一切凸起能抓住的东西,哪怕是一片罗贝,一根水藻,这个断了就换那个,那个没了就换这个,如此一来,更是耗费力气。
等她听到上面马文才大喊“有人落水”时,她甚至感谢上苍,希望老天能让这人长命百岁,因为她知道自己只要再支持片刻,就一定能活下来了。
可就这一时半刻,她已经拼到精疲力竭,连抬抬手都做不到,更别说不让自己沉下去,在她失去所有气力的时候,黑暗也随之而来。
再清醒时,其实意识比身体恢复的更快。
最先感受到的,自然是冷。全身上下都是湿掉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被甲板上的寒风一吹,冷的像是有无数冰锥在刺着她的肌肤。
除了冷以外,她几乎没有办法调度身上任何一处,无论是眨眼,还是抬起手指,这让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现在只不过是魂魄离体的过程。
如果不是胸口还拥有一片温热的话,她大概真的会放弃求生欲望,就这么投身幽冥吧。
这么冰冷的地方,心口却依旧保持着余温,并不是因为她的心脏还在有力的跳动,而是因为有一只温柔的手掌紧紧的覆盖着它,按压着它。
畏娘最自豪的就是自己的酥胸,她无数次在各种男人和女人的口中听到对它们的喜爱和羡慕,女人嫉妒的恨不得它们长在她的身上,男人们迫不及待的想要把玩一番。
她这个地方被许多人碰过,有温柔的,有虔诚的,有凶狠的,有粗鲁的,甚至还有用咬的、恨不得将它捏碎的。
无论是带着虐意也好,还是带着缱绻也罢,这种触感都有着色欲的含义,每每让她沉溺于其中。
但这一双手不一样,它除了按压、给予她温暖以外,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干脆的就像是在拍着刚刚出生的孩子的小屁股,完全没想着要揍他,单纯只是期望着那一声初生的啼哭。
那股温热给了她活过来的勇气,而后从唇齿之间不停渡入的气,则给了她存活下去的根源。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凭借着那一点点微小的气息,一点点“进入”自己的身体之中的。
那种从一开始犹如鬼压床只能看戏一般的惊惧,到她后来一点点回复意识,畏娘靠着忍辱偷生的从别人口中夺取的一丝气息而挣扎着。
她要睁眼,只要睁开眼,她就能活过来。
可很快的,那口气突然没了,心口上唯一的一点余温也没了。她又一次感受到被湖水没顶而窒息的痛苦,以及全身冰冷犹如死人的惊惧。
她想起那些男人,无论他们怎么喜爱她,怎么拜倒在她的裙下,最终都会抽身而去,不是他们不愿给她永远的承诺,而是她不敢相信。
除非她找到最强的那个,找到永远不必担心被卖来卖去,或被人欺辱的那个人之前,她绝不会相信任何男人的花言巧语。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在等到那日之前,她会先等来自己的死期。
“我是要死了吧?他放弃我了?”
游走在生死之间的畏娘想着。
“也是,像我这样身份低微的下贱之人,又有谁会为我一直留着余温?”
没有人会为她留有余温,欢爱过后,尚且只剩一片冷寂。
就在她已经放弃挣扎时,那滚烫的手又重新有力地覆盖在了她的胸口。
“没死吧?你还没死吧?你可别死!”
她听到尤带着哭意的声音颤抖着说着,使劲地又按压起她的心口。
“我没放弃,你也别放弃,我们都别放弃……”
那个声音像是一个得了癔症的疯子一样絮絮叨叨的说着,不知道是在给自己打气,还是给她打气,在每一个呼吸的间隔,反复的唠叨着。
她感受到到他每一次的呼吸,感受到他每一次的轻颤。
她感受得到他对生命即将逝去的恐惧,也感受得到他对自己性命的在乎。
渐渐的,渡入她唇齿之间的,除了气息,还有一滴滴温热的液体,那又苦又咸的滋味甚至让她有一瞬间觉得,应该是有人为她哭了。
谁会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哭呢?大概是汗吧?
她浑浑噩噩的想着,想着无论如何也要睁开眼睛看看,那被她咽下去的,倒是眼泪,还是汗水。
也许是这样的想法太过强烈,在无数次尝试之后,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天色昏暗,身边似乎有火把在摇晃,伏在她身上的身影出乎意料的并不高大,甚至纤细的有些稚嫩,像是个孩子。
他毫无察觉地继续按压着她,不停地重复着渡气、按压、渡气、按压的动作,随着他俯身的动作,他的脸上便有无数的水滴一起滚了下来、
那些水珠密密麻麻的布满了他的脸上和颈项之间,就算是这世上最观察入微的人来了,也绝看不出那脸上满布的,到底是汗,还是泪。
畏娘像是初生的雏鸟一般,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她其实根本看不清他的长相,但哪怕只记下轮廓、记下那些泪水,她这一辈子,也许也有了值得无数次回想,在年老之时拿来诉说的记忆。
她贪婪的看着面前的少年,直到那按压越来越重,越来越频繁,而她身体的意识也完全恢复……
好痛!
痛,痛苦极了!
蓦地,那贪婪的注视变成了惊恐的求助,在一次又一次按压之后,她终于能自主呼吸,可那人却像是魔怔了,还在继续……
停!
天啊,她已经活了,不需要再按了。
快停下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祝英台:(累屁了)天啊,到底怎么才算是救回来了?能呼吸了行吗?能睁开眼睛算吗?还是要跟电视一样“哇”的一声吐出水?救命呜呜呜我的手已经累得提不起来了!
畏娘:(感动)有人会救素不相识的我,真好,我好感动呜呜呜呜,(片刻后)好痛,呜呜呜呜,救我!
徐之敬:(同情)被这么按还能活下来,不愧是被称作“诈尸”的女人。
第106章 你侬我侬
“就说船上不能载女人,现在的人都不讲究规矩了,当年我们都不上有女人的船,有女人在船上,简直招灾!”
“不过你别说,那个艳鬼长得真不错,要是我,我也愿意过阳气给她,万一活了以身相许,嘿嘿嘿嘿……”
“得了吧,那也要你有那个命能活下来,你是没看到那天,那个小公子阳气被吸得干干的,就剩一口气!为这事,那还阳的女鬼连肋骨都被他的同伴打断了,才没真把那小公子吸死!”
几个船夫忙里偷闲,靠着船舷说着闲话,却不知道闲话都已经被人听进了耳朵里。
“好了,这些有的没的,听它干嘛!”
祝英台见几个同伴都在听甲板下那群人在说“八卦”,只觉得恨不得钻到船底下去,或是捂住耳朵跑了算了。
“没啊,听着怪有意思的,明明是你把人家肋骨按断了,结果变成我们勇斗女鬼,把畏娘肋骨都打断了,才把你救下来的……”
傅歧听得眉开眼笑。
“想不到还能这么传!”
“不过……”他带着好奇的表情,“为什么船上不能载女人啊?”
“只有航行在激流险地的时候才有这种规矩,一来女人属阴,水也属阴,很多时候都浑说船上带女人会翻船,会召来风暴,还有就是船上男的太多,一航行通常十天半个月甚至几个月不下岸,都是血气方刚之人,突然出现个女人,总会有些争风吃醋或者其他纠纷,麻烦。”
疾风笑着解释。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一有问题就推给女人,出息!”
祝英台撇嘴。
“不过那个叫畏娘的确实挺好看的,祝英台,你是不是看人家是个美人才救她?”
傅歧对着祝英台挤眉弄眼。“啧啧,把人家又亲又摸,说不定真的跟那船工说得似的,对你以身相许了!”
“呸呸呸!我那是救人,别说是女人,就是个老婆婆我也得吹气啊!”祝英台一巴掌对着傅歧拍了过去。
“别乱说,真要说的畏娘动了什么念头,我让她到你家去!”
“别别别!”
傅歧吓得赶紧摆手。
一时间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马兄,你此次帮着畏娘作证,会不会得罪沈家?不是说沈家在吴兴势力极大……”
梁山伯却在担心其他事,有些忧色的望向马文才。
甲板高层风大,马文才披着一身狐皮斗篷,越发衬得他长身玉立,富贵逼人。但一想到这富贵之后有着这么多的掣肘,梁山伯那些曾生出的羡慕也淡了许多。
“我在大喊救人的时候,就已经得罪沈让了,除非我真当做什么都没看见避了过去,否则这件事日后只要传出一点风声,沈让还是会算在我头上。”
马文才连“表兄”都不喊了。
“畏娘船上接触最多的就是沈让,她一旦失踪,无论如何都会调查到沈让这里,与其那时候被他以为是我背后告密挤的我里外不是人,还不如我干脆直接撕破脸皮,索性和他将我的态度摆个明白。”
“就是,那种不要脸的人,把人推下去就跑了,连救人都不救,就算当时风大,要不是马文才喊那一嗓子,畏娘肯定死了!”
祝英台气呼呼地说:“要不是我还知道怎么急救,就算救上来也死了!这水多冷啊,泡在里面片刻就冻僵了,能不沉下去才有鬼!”
“马兄想清楚了就好。”
梁山伯知道以马文才的性格,不会无缘无故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只是畏娘没死,你在赶路不能亲自作证,只能写一张证词,沈让最后不是证据不足被沈家活动了放出去,就是不痛不痒地罚上一笔钱,算不上什么的了应有的惩罚。”
他叹了口气。
梁山伯的话一出,都读过《梁律》的几人统统沉默。沈让是士族,而畏娘连庶人都不是,只不过是身在乐籍的女伎,别说没死,死了大概也就是向她所在的官府赔一大笔钱,再罚做些徭役,最多不过关上十天半个月就能出来。
虽说狎妓不从而将女伎推下船差点致死这种事传出去于名声有碍,甚至会影响到他接下来议亲的事,但沈让本来恶名在外,也不怕再多一个“不仁”的名头。
说起来,这件事马文才损失的比沈让更多,他没给沈家人这个面子,甚至愿意做出证词,便是撕破了沈家和马家小辈之间最后一点脸面,即便两家没有交恶,也要让人想想这背后的含义。
说不得铁板一块的“盟友”,就要因这点“不给脸”生出裂痕。
“总比眼看着人死了好。”
马文才风光霁月的笑着,似乎救人一命才是最重要的,在人命面前,什么惹怒沈家都不重要。
他一句话,让傅歧三人都肃然起敬。
“马文才,我以前觉得你也是个冷心冷面的,没想到你外冷内热,是条汉子!我傅歧服你!这可是个贱民,谁和你似的管贱民死活!”
傅歧抚掌而叹。
“什么话,马文才本来就是好人!刘有助的事情你们忘了吗?不是他让出天子门生的资格,徐之敬会出手?”
祝英台一副“我的哥们就是棒”的表情。
“沈让太恶心人了,我们受了他多少天窝囊气,能趁此摆脱了这人也是好事,得罪就得罪,看他那样子以后也成不了气候,等马文才飞黄腾达了,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祝英台言辞总是那么直白,听得几人都觉得解气,梁山伯见祝英台如此心宽,更是心中苦笑。
若是有一女子这般无条件信任他、赞赏他,恐怕他就是铁石心肠也会融化,也不知马文才是怎么狠得下心拒绝的。
马文才自然听得心中熨帖,可这件事说大则大,说小则小,全看之后他们如何施为,如今只不过是个引子而已,所以他也没有飘飘然,而是更加重视后面的发展。
说实话,畏娘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向照顾自己的婆子指认沈让推她下水,这事让他挺吃惊的。
在他看来,一个伎人即便得了这样的对待,无非也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多私了了,趁机多要些财帛。
毕竟连徐之敬都说她留下了病根,需要娇养着,以她的出身要娇养也不知要花多少钱,多要钱养好身子才是最理智的做法。
可她不但要告官,还拒绝了沈让私了的试探,显然是对他将她推下去后不管不顾恨极,明显是个睚眦必报,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女人。
沈让要乖乖认错,一开始就来嘘寒问暖还好,可惜他一开始就缩头不出,甚至还到处嚷嚷是她勾引他不成反咬一口,将最后一点“情面”都磨了干净。
自古红颜多祸水,这畏娘如此美貌,既然是要进京入王府的,日后造化还不知如何。
要是真受了宠得了哪位王爷的重视,和她结怨的沈让以后还不定怎么倒霉。
马文才也没想到自己只是病急乱投医之下的“交易”,会惹出这么多事情,老天是真的眷顾他们马家。
“话说回来,徐之敬居然会治她,真的不是因为她特别好看吗?”傅歧脸上有些红意,压低着声音偷偷摸摸地说:“我今早回房去换衣服,看见徐之敬把畏娘衣服脱完了,拿个小木槌在她身上敲敲打打……”
“傅歧!”
“傅歧!”
这个年纪的男孩对这种事情最是好奇,一说起漂亮女人,特别是妖艳的不正经女人,几乎没什么罪恶感,往往越是禁忌说的越发起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