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爱马文才——祈祷君
时间:2018-12-27 09:31:51

  那些灾民便如南下避寒的燕子一样,本能的奔向印象中温暖又安宁的地方,以图度过人生中的严寒,却不知到了“安宁”之地,却有比严冬更酷寒的一切在等着他们。
  试图以流民的苦楚叫醒装睡的皇帝,是他思虑不周。
  错估了临川王的心狠手辣和恣意妄为,是他太过轻敌。
  那些流民虽是为了家小亲人而涉险,可若不是他趁势煽动,他们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这笔血债,他谢家势必要背下了。
  但总有一天,他要那临川王血债血偿。
  “会回去的。”
  谢举凝望着燕巢,眼神渐渐坚定。
  一定会回去!
  ***
  徐之敬在曲阿县遭遇危险的时候,傅歧也在承受着煎熬。
  建康城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可怕的多。
  如果说流民真的大部分都被阻拦在建康以北,那城里还有这么多一看便是逃难而来的百姓,傅歧很难想象北方现在是什么样子。
  还有些家财的,有门路的灾民,最终都设法到了建康,这座梁国最大的城市,也是都城所在之地,人人都以为到了这里便会安全。
  但无论多有家财的人,只要想要进城,都要伤筋动骨一番。
  北方南下的道路被封,沿路城门设有路障禁止流民进入,但建康里不知哪个衙门发了一种“举荐作保引”,只要有持有这种路引,再有士人作保,便可一路通畅的进入建康城中。
  不少士人大肆以此敛财,弄的原本还有家资的灾民到了建康时已经赤贫如洗,没有家资的,只好卖儿鬻女,换取能够入城的“买路钱”。
  不是没有人对这种情况引起警觉,朝中屡屡有大臣求见临川王,上折、写信,希望临川王萧宏能以扬州刺史的身份禁止这种敛财的手段。
  然而御史台的人很快就查出了真相,所有人绝望的发现,在京中卖那“举荐作保引”给士族,再让士族转手卖给难民进城的,正是萧宏本人。
  萧宏在敛财的手段上,简直残酷的令人发指。
  他以扬州刺史的权限封闭了浮山堰地区灾民进入扬州的道路,在沿路的官道及城门设卡,使长途跋涉奔波劳累的难民无处容身。在漫长的奔波之下,灾民也无力再回返离开,只能咬牙设法高价买那“举荐作保引”,进城安身。
  一旦流民入了城,各种苛捐杂税随之而来,入城有“入城费”,进了城还要按人头算“耗钱”,就连无处安身躺卧在地,都要收“买地钱”。
  流民没有建康城的户籍,连找活儿干都比别人更贱,到后来连工钱都不要了,能有个不需要“买地钱”的地方睡,有口饭吃,便已经是万幸。
  东宫太子萧统因为月前为浮山堰谏言之事被禁足三月,至今不能离开东宫,在皇帝还在同泰寺“修行”的关头,谁也不知道萧统若抗旨出宫之后会发生什么,朝中有志的大臣都在焦急的等待着三月之期届满,由太子去同泰寺迎回皇帝,可流民已经不能再等了。
  那些已经熬到生存艰难的灾民,也不知道在哪儿听说皇帝不是不管他们,而是现在正在同泰寺“修行”,并不知道外面流民的难处,朝中是有小人在弄权,便聚集在一起,堵了去同泰寺的路,要去“告御状”。
  他们的诉求很简单,只是想让同泰寺里的皇帝出来,听一听外面百姓的苦难,像佛寺里的菩萨一样发发慈悲,救救他们这些可怜的灾民而已。
  然而没有人的声音最终能传进寺里,因为他们根本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到。
  傅歧从城门官那的得到的消息,是那些人“死谏”在同泰寺门口,京中出了这样的大事,怕是要追究身为建康令的傅翙责任。
  但流民会如何不是建康令能完全掌控的,傅歧不担心父亲会因为这样无稽的猜测而有什么事。
  他焦虑的,是那么多插标卖首的孩子。
  傅歧这人,说鲁莽是真鲁莽,说傲慢也是真傲慢,平时也不是会随便心软的人,唯有一点,他见不得小孩受苦。
  他曾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均在三四岁之前便已夭折,这是他全家心中的痛。弟弟夭折后两年,父母又为他添了个妹妹,他曾经非常喜欢自己的幼妹,小时候给她当过马,陪她胡闹,像是珍珠宝贝一样哄着……
  可三岁那年,不过一场高烧,她就没了。
  再那之后,他娘再也没有为他添过弟弟妹妹,他每每想到自己的胞弟胞妹,心中便犹如被刀剜过,见到长得漂亮可爱的小孩,就老是驻足多看一会儿,幻想着自己的弟弟妹妹还在。
  后来他兄长添了长女,可他已经离家去了会稽学馆,每年只有过年能回去看望那个侄女,她今年已经三岁,想来被母亲和嫂子照顾着,一定比他那没福气的胞妹还要乖巧可爱。
  傅歧原本听说兄长没找到是不想回家的,可看到集市的那番惨烈,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想要回家问一问父亲。
  问一问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没人救人,为什么……
  为什么会让这种事发生。
  傅歧敲开后门的时候,家中的下人表情像是见了鬼。
  “谁啊,都快宵禁了,这时候上门,敲敲敲什么!”
  后门一般是让丫头奴仆们出门方便的,真有贵人都走正门,所以后门的门子喊的毫无心理负担。
  “有事明天……天啊!小郎君!小郎君回来了?!”
  门子惊喜地打开后门,看着傅歧和他身后跟着的几个护卫。
  “郎君怎么回来了?终于没有用度肯回来了吗?天啊,为什么不来个信让家里派人去借您,我们也好早点准备……”
  “褔老三,我偷偷回来的,别到处传。”傅歧警觉地往门里看了一眼,发现没人注意这边,带着几个护卫挤了进来。
  “找个地方安排下我这两个护卫,我娘在后院吗?”
  “夫人现在应该在后院和大娘子准备晚饭,老爷还没有从衙门里回来,中午传了话好像有什么事耽搁了,要回来的晚一点。”
  那门子忙不迭的说了家里的事情。
  “要不要我去通报一声?”
  “得了吧,这府里还有哪里我不认路的,我只是出去读书,何必回来跟做客一样?”
  傅歧一边说,一边径直往后远走。
  “我去找阿娘和大嫂,你看你的门,照顾好我的侍卫,别乱传我回来了啊!”
  傅歧知道中午在同泰寺发生了什么,估计这他父亲是因为这个事晚回。但他父亲但凡没有应酬,晚饭一定是在后院和母亲一起吃的,所以他只要去母亲那里“守株待兔”就好。
  想到他娘的唠叨和“手段”,傅歧一阵头皮发麻,不过既然嫂子在,那大概也不会有多“可怕”。
  傅歧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低着头一路穿堂过院,沿着偏僻小道直奔主院。
  他熟悉京中的宅邸,还知道许多小道,但傅家不比其他,看家的护院和部曲特别多,路上不免会遇见几个盘查之人,不过只要他抬起头刷一下脸便是最好的通行证,谁也不敢拦着这傅家的小霸王,傅歧惹了一路鸡飞狗跳,根本不算“隐蔽”的进了主院。
  主院里看门的婆子都是会武的,要不是傅歧提早喊了一声,说不定大棒子就要打下来,那几个婆子也担心小郎君记仇,腆着脸讨好地直接把傅歧送到了后院正堂门口,机灵的下去了。
  知道母亲就在门后,傅歧反倒“近乡情怯”,有点不敢进门。
  门口守着傅母陪嫁的两个滕妾,虽都被傅翙收入房中,但一直无子,也还做着服侍主母的工作。
  两人几乎是看着傅歧长大的,也照顾过傅异和傅歧两兄弟,见傅歧回来了,泪珠子直滚。
  “小郎君怎么回来了也不通知一声,也好让家人去接,现在外面这么乱……”
  “张娘子,赶紧别哭了,不知道还以为我一回家就惹人生气。”傅歧做贼一样四处看了看,“我娘在里面?”
  “在在在,主母要知道你回来了,还不知道多高兴。您是不知道,自从大郎……呜呜呜,算了,这大喜的时候,张娘子就不惹大家都不高兴了……”
  “雪娘,谁在外面?”
  里面大概听到了什么动静,突然传出一声询问。
  “是……”
  另一位娘子正准备回答,傅歧已经硬着头皮往前踏了一步。
  “阿娘,是我!”
  他掀开幔帐进了屋。
  此处并不是用膳的地方,只是个起居之所,但晚饭如何布置,皆是由这里发号施令,因为白天傅翙都在衙门里,所以晚饭才是傅家的重头戏。
  主持中馈是当家妇人的重中之重,这几年傅异的妻子也跟在婆母身边学这个,所以一到下午,两个傅家最重要的女人都要围着供膳诸事忙碌。
  傅母起先还以为是来奏事的家人,结果幔帐一掀,进来个人高马大的少年,再抬头一看,不是他们家的小儿子还有谁?
  “傅歧!”
  傅母惊喜地站起身子,刚刚露出笑意,突然又把脸一垮,指着傅歧大骂:“你这小畜生,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饿死在外面都不回来呢!”
  她已经断了傅歧的用度三个月,还把家里所有护院、武师、家将、小厮、下人,总共十来个人都召了回家,连一个粗使洒扫的都没给他留下,她原本想着哪怕他再倔骨头撑死半个月就要写信回家求饶要钱,却没想三个月了,莫说家信,连个口信都没有。
  要不是会稽学馆的贺革还经常写信过来告知一声,她早就亲自去会稽学馆看看,看看她这个小儿子是不是死在外面了。
  “你现在才回来!你现在才回来!”
  傅母骂完已经到了傅歧身前,食指在儿子的胸前使劲戳着。
  “你可知道我们家出了大事,我在家里日夜难眠……等等?”
  傅母发现有什么不对,变指为掌,在儿子衣襟上细细摩挲着。
  “这不是我给你准备的衣服,你自己的衣服呢?”
  家里所有男人大到衣冠鞋履,小到袜子汗巾全是她准备的,他们家有桑园,从不缺丝绸绢练这样的布料,针线娘子也是出了名的好手艺,如今伸手一摸,见掌下粗糙不整,明显针脚不细,再退后几步看看,越见端倪。
  “连衣服都是不合身的!你是怎么回来的,逃难回来的吗?”
  傅母说着说着眼泪就要掉。
  “堂堂傅家的公子,连合身的衣服都不能穿了?是不是那些刁钻的下人回家时卷走了你的衣服?为什么你穿的这么破败?”
  哪里破败了?
  傅歧纳闷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他出门偷偷跟着马文才的队伍,出来的太急,只够带着祝英台给的那些金银,衣衫鞋帽这些累赘根本没带,后来这些衣衫都是临时添置的,买的也是成衣,虽然是新的,当然不如量体裁衣的合身。
  不管怎么说,也还算是好料子,怎么给他娘一说,就跟衣衫褴褛似的?
  看见自家儿子一点都没有觉得委屈自己,傅母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傅歧“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的可怜场景,原本想要把自家小畜生狠狠骂上一通的,现在只顾着抹眼泪,一下子气自己为什么用这种手段逼孩子回家,一下子又气傅歧不早点服软回来。
  她想岔了,以为傅歧把自己衣衫鞋履和值钱的东西都当了,换了盘缠才能回家。
  “呜呜呜,早知道这样……呜呜呜……”
  傅母拽着儿子的衣襟,泣不成声。
  无论是小儿子不听话,还是大儿子的失踪,都给这位傅家的女主人压下了沉重的负担,想到自己的长媳还年轻,肚子里还有孩子,自己的孙女才三岁,她就越发觉得日子煎熬。
  要不是还有丈夫顶着,她早就垮了。
  傅歧自是不知道母亲心里有这么多心事,但也知道自己肯定不是让母亲哭成这样的唯一原因,只好抬起头向嫂子求助。
  这嫂子出身平原刘氏,嫁来不久,他一年就回家一回,和她不熟,可一抬头吓了一跳。
  刘氏原本是个鹅蛋脸盘,丰腴白皙,人人见了都说有福相,可现在已经瘦的下巴尖尖,身材也削瘦了不少,一个肚子大的可怕,顶的整个人都像是随时回倒下似的。
  也因为这个原因,她没办法跪坐,傅母给她找了个石鼓裹上绣布,加了坐垫,让她在屋里坐着。
  此时她也在抹着眼泪,见傅歧看她,便让身边的侍女将她扶了起来,颤着声劝着婆婆:
  “阿家,小郎回家,应该高兴才是。”
  她声音婉转,语气温柔:“您看小郎风尘仆仆,脸上还有疲惫之色,应该一路舟车劳顿到现在也没有好好休息过。不如现在让他在后面睡一会儿,等会睡好了正好可以起来吃饭。等小郎养足了精神、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说闲……”
  “阿家觉得呢?”
  刘氏的话成功让傅母哭泣渐停,慢慢抬起头来。
  看到儿子眼下黑青,头发也乱的很,身上还有些不知在哪里蹭的泥迹,刘氏鼻中又酸。
  “歧儿,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刘氏见她终于恢复了平静,连忙上前去搀她。
  她一个大肚子的孕妇扶着娇小的婆婆,看着两个人都像是随时会倒一样,反倒让傅歧担心的扶住了自己的娘亲,硬着头皮说:
  “我还好,不太困。”
  他越是说不太困,刘氏就越觉得儿子又在犯倔,亲自扯着他去后面自己小憩的地方,硬是让屋里的侍女把他外袍都扒了,强让他到榻上去睡一会儿。
  傅歧虽然力气大人又鲁莽,可对家里的女眷一点粗都不敢使,他又担心大肚子的嫂子在前面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只能苦笑着任由他娘折腾,擦了擦脸脱了靴就上榻睡了。
  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回到熟悉的地方终于可以松懈下来,傅歧一躺平了眼皮子就渐沉。他能安心休息,傅家伺候的下人却在给他擦脚、按摩、捶腿,想让他睡得舒服些。
  “穷日子过久了,都快忘了我也是纨绔子弟出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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