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爱马文才——祈祷君
时间:2018-12-27 09:31:51

  “是!”
  马文才原本并不想出去,可听到这里,却不得不站起身来。
  门外的人何等耳目灵光,这屋子里一有点动静,还没等马文才开门,已经有个弯弯曲曲的工具从门缝里伸了进来,轻巧的挑开了门闩。
  马文才正在门口,屋内外一片漆黑,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前的一切,却见一片银光泄地,兜头向着他额上劈来。
  这一下疾似风快似电,马文才只觉得头顶寒光一片,立刻惊慌失色地闭上眼睛大喊:
  “裴师傅,是我!”
  于是那银光险之又险地在马文才的额间停住了,后者头顶发热,伸手摸了摸,只在发间摸到一片濡湿,知道是挂了彩,只能苦笑。
  他这师傅,脾气还是这么暴烈。
  “……文才?”
  “可是陈御史身边的小兄弟?”
  天色太暗,但马文才的声音却有辨识度,裴公和崔廉迟疑着问。
  这时候马文才方觉得一条命终于回来了,又往前踏了一步,将自己的面孔完全暴露在两人面前。
  “文才,你怎么在这里?”
  裴公不但没有一点差点砍死了马文才的愧疚,反倒瞪着眼睛,满脸“你怎么来碍事”的表情。
  马文才摸了摸鼻子,越发觉得自己出来的决定是对的。
  他没有回答裴公的话,反倒有些埋怨又有些像是小辈撒娇似地向裴公开口:
  “裴师傅,我不出来你就要放火啦!”
  “其他楼里住着的人我不知道,可我这一栋楼的都让你的儿郎们点了迷香吧?我是反应快把迷香熄了,其他人现在梦周公正入神的时候呢……”
  他似是不经意地看了崔廉一眼。
  “别人起了火能跑出去,我能扛走几个人?”
  他话音刚落,崔廉一脸不安,不可思议地看向裴公。
  “裴公,你,你刚刚才说……”
  “我说了什么?我说跑不出去的都是蠢货,可没说所有人都跑的出去。”
  满脸虬髯的大汉鬓角早已发白,可说话却有些像是孩子般的不讲理。
  大概是嫌弃马文才多嘴,他瞪了马文才一眼,又看了看身后跟出来的疾风细雨几人,脸色更臭。
  “你们几个在旁边待着,等老夫办完了事情再来找你们算账!”
 
 
第147章 动辄杀人
  对于这个师傅,马文才也是感情复杂。
  在南方,所谓“豪侠”,往往不是被鄙视的将门之后不愿进入官场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就是来自北方魏国的豪强汉人在政治斗争或民族兼并等过程中迁居南方,他的武艺师傅裴罗睺就是前者。
  说起来,他的这位师傅也是门第显赫,出身河东裴氏,他的家族南迁后居住在北东海郡,也是当地的庄园主。
  北东海郡在海边,出盐,裴家的产业跟私盐有扯不清的关系,所以家中任侠辈出,说是任侠,就是走私私盐的武装力量,再加上裴家本来就是士族出身,历代又多出将领,地方上的官员也好,三教九流之辈也好,都不愿意招惹裴家,裴家便在梁国的东北角闷声发着财。
  马文才的祖父曾任了许多年的东海郡太守,连夫人都来自北地的高门,这也是马文才祖母的嫁妆为何大多在北方的原因。
  马文才之祖马钧性格爽朗,和大多数士人不太相同,对武夫没有什么偏见,加上因为运盐生意绕不过官府,裴家也有意交好这位太守,裴家人便曾经常出入东海太守府。
  那时候马文才刚刚重生不久,他大难不死,被马家无比重视,马钧几乎是出入都将他带在身边,听到马文才想学武,也立刻四处寻找有名的武师。
  原本马文才应该和大部分士族子弟一样,只学会几招自保的花拳绣腿,可老天大概是爱重马文才,恰巧在裴罗睺做客马府的时候武师上了门,有了一段奇遇。
  马钧自己不会武艺,要考核教导孙子的武师,自然是让他们互相比试武艺,既然这位闻名北地的“豪侠”在,无论是客气还是尊重都是要请他帮着“参谋”的,结果这位性子太自我,一下说这个是饭桶,一下说那个是软蛋,把上门的武士们都气了个饱。
  也不是没有不服气找裴罗睺较量的,都说拳怕少壮,可裴罗睺是什么人物?那是裴家运盐武士队伍的首领,裴家庄园下一代的庄主,就算他那时已经三十多岁了,却依然把人揍得屁滚尿流,不敢再说自己拳壮。
  这么一来,马家再也招不到武师,马家当然不好埋怨别人什么,但裴罗睺也好,裴家也好,大概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让马太守在裴罗睺不用出差事的时候把马文才送去裴家,和裴家子弟一起学武,算是弥补。
  这也是傅歧为什么一直奇怪马文才一个好好的公子,学的却是游侠剑客一流的功夫的原因。
  概因裴家虽出身将门,但多年不再征战,走江湖做三教九流的营生大多是和山贼强盗之流对抗,手上的功夫是硬,却不是沙场上大开大阖的招式。
  裴家那时候让裴罗睺教导马文才,倒是有点杀杀他性子的意思在里面,谁都觉得一个士族家出身的小公子,年纪又那般小,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非憋死直脾气又暴躁的裴罗睺不可。
  谁料马文才就不是真的小孩子,能吃苦又聪明,什么都是一点就透,再加上处事圆滑,把裴罗睺哄得服服帖帖,虽不是裴家子弟,却一直耐心教导,算是个记名弟子。
  要不是马家不是什么普通人家,以他的性子,怕是早将马文才抢回去做入室弟子或继承人什么的好好培养了。
  加上马文才知道自己学这些武艺是为了什么,他又没有什么纵横江湖或者军中为将的志向,当他在裴家学会了外门弟子该学会的东西后,便没有再要求多学裴家的家学,就是怕裴家真把他日后当成裴家人。
  私盐买卖虽有重利,但一逢乱世就是众人之中的肥肉,裴家手上也不干净,不知有多少人命,马文才虽然知道结交裴家能得到很多武力上的帮助,可也不愿意在还未出人头地之前就“卖身”到这种麻烦的地方。
  等到了马钧任期满的时候,马文才已经十岁出头了,便以“要随家人返乡”的名义向裴罗睺辞行。
  那时候裴罗睺是真的喜欢这个小弟子,他对待其他徒弟都很严厉,偏偏对待这个粉妆玉琢却一脸大人样的弟子温和的很,为了留下他当嫡系弟子,甚至愿意收他为“义子”,还愿意把一身家传绝学都教给他。
  无奈马文才的抱负全在朝堂上,在日后“趁乱而起”,加上马家父子也不愿意家里唯一的独苗日后跟着裴罗睺去走什么“江湖”,便都谢绝了裴罗睺的好意,气得这位暴性子当场甩下“走了我就当没你这个人”这样的话。
  马文才毕竟接受裴罗睺这么多的教导,当时心里也不好受。
  他那时文武兼修,其中的辛苦不足为外人道,要不是裴罗睺悉心交道,对他一视同仁,又爱惜他的身体,他早就坚持不下来了。
  文还好,毕竟他之前也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又不是真的纨绔子弟,可学武,尤其在裴罗睺手下学武,刚开始的几年,真是每次回家都要被马母抱着哭。
  可打熬筋骨的几年过去后,他才发现裴罗睺对他真的是不错,即便是外门弟子,他得到的教导不比裴家自己的嫡系差,甚至因为不必背负太多重担,比其他人更加从容,也不必担心学不好会被如何,被裴家子弟一直各种羡慕。
  马文才的祖父任满后就“告老”了,他身体一直不好,后来又患上了严重的痛风,想回南方休养,而马文才的父亲马骅那时候正好调任吴兴,一家人就都离开了北东海郡。
  裴罗睺说一不二,马文才却感激这位老师的教导,年节礼仪从来不忘,若有家人到北方去,一定会托人给这位老师送上南方的特产和风物。
  这么多年来,裴罗睺从来没来见过这位弟子,可东西却都收了,也曾让人带下过“荒废了武艺就等着我好好收拾你”之类的话。
  如今裴家已经是裴罗睺掌庄,但他不擅经营,裴家除了私盐买卖也没有找到什么能再生钱的营生,私盐是个让人眼热的营生,梁朝承平已久,越是稳定的政府越不会允许私盐的存在,裴家庄园最盛时原本有三千甲兵,因为朝廷忌惮,已经削减了许多次,如今只有一千不到,许多甲兵都卸甲为民。
  可北东海郡不像会稽、吴兴、吴郡这些鱼米之地,临海的环境使得田地并不适合种植,夏季还多风多雨,常常歉收,庄园里养着这么多佃户,又没有丰富的出产,靠渔业根本养不活这么多人。
  但裴家几代做的私盐,生意太大又被忌惮不敢有太大动作,加上根基不牢在朝中没有多少关系,虽在北地以豪侠家风闻名,其实已经渐渐日薄西山,难以维持。
  这些年裴家庄园的势力被打压的厉害,马骅严禁马文才在私下里接触裴罗睺,裴罗睺似乎也不愿意给这位小弟子惹麻烦,从来不主动找他,就跟没有这个弟子一般。
  北东海郡离会稽、吴兴都远,可和阳平、盱眙极近,加上裴家所在之地已经是出海口了,有什么水患到了这里都已经算是风平浪静,马文才从未担心过自家这位便宜师傅会有什么麻烦,谁能想到却在这里遇见了这位“师父”,又是在这种情况下遇见?
  要不是裴罗睺对这个弟子还算有些旧情,甚至能认出他的身形声音,就刚刚他出来那一下,命都没了。
  可他不出来赌一下却不行,梁山伯几人也不知是不是被迷香放倒在屋子里,这一把火烧起来,他们又在楼上,不被活活烧死,也要被熏死。就算他有办法把他们弄出去,说不得就被裴家守在四处的子弟灭了口,又不是什么人都认得他马文才这张脸。
  这么多年没见,裴罗睺还是那副雷厉风行的脾气,大概是顾忌崔廉的想法,他倒没有大开杀戒,只是真把驿站给烧了,引得驿站里的人四散而逃。
  有几个“趁火打劫”摸上楼来大概是想抓崔廉的,都被堵在这座楼上的裴家子弟杀了个干净,丢在了齐都尉和其他官兵身边,这杀人放火的手段之干净利索,几乎让崔家两个少年当场吐了出来。
  马文才根本没时间感慨,和裴家人、崔家人打了招呼,借了几个人手,就去找自己的三位同窗。
  果不其然,梁山伯、祝英台、傅歧和半夏都睡得不省人事,连被人搬了出来都没有动静,要不是他那下当机立断,真不知后果如何。
  裴家人知道马文才是“自己人”后倒也没为难他,一驿站的人仓惶逃命,许多连马车和辎重都不要了,马文才几人却安全的将贵重东西都带上了车,为了做戏,他抛弃了一驾马车,但自己带来的马和驴,以及两驾包裹了轮胎的马车都被赶了出来,不至于烧毁。
  至于几位睡得不省人事的同窗,也被丢在车上,还不知什么时候才醒。
  裴罗睺是狠角色,驿站里起了这么大的火,前面的路又被封了,他却敢硬生生在驿站外等到月向东移,整个驿站都烧的七七八八,再没有人出来的时候,才命令裴家子弟护送崔廉一家走。
  这也让马文才真正见识了他师父的手段。
  “你跟我来。”
  裴罗睺“办完了事”,觑了马文才一眼,把他叫上了马车。
  这么多年没见,马文才对这位师父也是心虚的很,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车。
  “要不是念在你这么多年对我还算恭敬的份儿上,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高门独子,今晚你们几个是非死不可。”
  即便嘴里说着饶人不死的话,裴罗睺的脸色还是很臭。
  “但是因为你耽搁了一会儿,驿站里肯定有人跑出去了,你以真实身份入住,今天的事情瞒不过驿站的驿官,你可想过怎么跟官府解释今晚的事?”
  马文才没想到裴罗睺居然关心他这个,有些受宠若惊。
  裴罗睺脸色更臭了:“老夫可不是关心你怎么样,你就住在崔廉隔壁,崔廉被劫走,你之前又和他有过接触,最有嫌疑。你这细皮嫩肉的,被官府抓去,要不了什么手段就什么都招了,要把老夫招出去,裴家没什么好果子吃,可是有不少人就等着裴家出事呢……”
  马文才听到裴罗睺的话,也是头皮一阵发麻。崔廉惹到了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
  崔廉包庇了郦道元,惹怒了萧宝夤,而他往京中送“蜡丸案”一事又牵扯到了提议修建浮山堰的临川王,说不得萧宝夤和临川王萧宏也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
  如果临川王担心郦道元知道些什么,又透露给崔廉,那崔廉一路被多方人士追杀也就不难解释……
  更别说视崔廉为眼中钉肉中刺,被毁了家业的那么多士族。
  即便裴罗睺杀了那些不知道什么来头趁乱刺杀崔廉的刺客,还有护送崔廉的押送官,又一把火烧了驿站,也只能糊弄下想要有证据结案的当地官府,有些人是不会信的。
  再加上之前马文才跟陈庆之帮过崔廉,陈庆之又是专门为崔廉而来,这些只要有心都探听的到,一旦崔廉失踪,找不到暗处的崔廉,找到明处的马文才却是可以的。
  裴罗睺说得没错,他如今岌岌可危。
  但这些都是后话,如今最大的危机……
  马文才抬起头,看着目光炯炯,浑身肃杀之气的裴罗睺。
  他知道只要自己的回答如果不能让他满意,哪怕他曾是他的记名弟子,为了不牵连到裴家,他们这一行人也活不成了。
  一时间,马车里的气氛犹如凝固一般。
  裴罗睺老神在在一言不发,倚着靠背似乎放松无比,其实神光内蕴,眼睛的余光一直扫着车门、车窗等处,以防马文才趁机逃跑。
  马文才又岂是束手待毙,或是窝囊逃窜之人?
  在裴罗睺的压力下,他深吸了口气……
  “仓嗡”声乍起。
  马文才突然从腰中拔出了佩剑。
  见到他拿出武器,裴罗睺连眼皮子动都没动一动。
  以他的造诣,以马文才的身手,就算是拿了武器也对他没有任何威胁。
  马文才拔出佩剑也确实不是为了“铤而走险”的。
  马车里银光闪过,马文才反手持剑,飞快的在自己肩膀、前胸等不紧要之处划了自己几剑,一时间热血涌出他的前襟,将他的胸前、肩膀染成一片红色,他却只是闷哼了一声,脸色稍微白了几分而已。
  他知道自己这位师父处处以“豪侠”自居,若他求饶或指天誓日的发誓,反倒让他彻底不在顾念这最后的一点情分,只能如此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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