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爱马文才——祈祷君
时间:2018-12-27 09:31:51

  “人中之才”成为一时美谈,可那时候马文才毕竟年纪还太小,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只有家中故交亲眷拿来不时夸奖一番。
  马家只是次等士族,马骅也好,马钧也好,一生立足于“稳”,虽然也希望子孙成才,却不愿儿孙的名声凌越于王、萧子弟之上为自家招祸。
  好在马文才虽然从小早慧,却一直少年老成,行事沉稳不似孩童,并没有因为年幼时候中正在酒席上的一句夸赞之言而飘飘然忘乎所以然,是以“人中之才”的名声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负面作用,倒成了他最好的保护伞。
  掩饰他从小不似寻常幼童的保护伞。
  在家人的眼里,他们家的“念儿”是生来就不同凡响的。
  从两三岁起,他便能过目不忘,学起字来的速度远超一般儿童。
  在很多小孩还在想着怎么偷懒玩耍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跟着祖父学习《五经》和《书经》,更是在极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习“书”之一道,坐在案后练习书法,常常一坐就是半天。
  才华出众并不少见,难得是天赋异禀还能沉下心。
  正因为他表现出好学恒心的一面,马骅才会对这个长孙爱不释手,哪怕是处理公事都带在身边,更有了后来中正评价的那一幕。
  得到评价后,大约是为了衬得起这句评价,马文才更是敏而好学,从小便在族中乃至吴兴郡的同辈之中出类拔萃,只是为了怕他骄而忘学,家中不许外传他的名声。
  但名声这东西是拘不住的,教导马文才的先生大多是大儒,师者互通,渐渐的,便连会稽郡和吴郡的先生们都有了些耳闻。
  这样的少年,即便门第不高,只是次等士族,但毕竟三代为官,想要入国子学也不算麻烦,谁又想他会来会稽学馆呢?
  不过想想年初天子下的那道诏谕,再想想外面由士族子弟和寒门学子组成的“人龙”,贺革心中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笑着揶揄一向谨慎的马家也不能免俗。
  来了!
  听到贺馆主终于提到了他来的目的,马文才心中一震,正色肃容道:“其实即便没有陛下的新政,小子也是准备今年来会稽学馆求学的。”
  “哦?”
  “贺公昔日以《五经》见长,我家与馆主家中又是故交,家中早有将小子送到贺公膝下求学的想法。”
  马文才不慌不忙地解释。
  “只是陛下立馆兴学,贺公门下生徒数百,诸多事务缠身,家中反倒不好将小子送来麻烦贺公。后来贺公病重,家父探望数次,回家后直言贺公为了这些学子禅心竭虑,只盼望他能够好生养病能少费些神便是万安了,更是打消了将小子送来的念头……”
  “马太守心地仁善,贺某替家父谢过马太守的关心。”
  听到马文才提起自己逝于任上的父亲,贺革眼中也大是伤怀。
  “只是马太守乃是吴兴郡的太守,吴兴学馆的沈馆主与我父亲齐名,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他父亲的身体并不算硬朗,任会稽学馆馆主时已五十有余。五馆大兴之时,馆中内外之事接踵而至,庶务学务繁杂,这位原本只是做学问的老人自然是心力交瘁。
  再后来国子学重建了,原本士庶一体的学馆顿时士庶分别,士族子弟纷纷退学,寒门子弟自怨自艾,而这完全违背了五馆建立的初衷,着实打击了这位老人。
  而后他的父亲身体越发沉重,直至一病不起,因为学馆而费尽心力,也并非是虚言。
  马文才善于察言观色,见贺革心防已经卸下大半,立刻继续加强他的好感:“贺公病逝之后,馆中学生罢读回乡者不少,家父心中一直心忧着会稽学馆之事,好在贺伯父继任馆主,家父才算放心。”
  “至于贺伯父所问,为何不让小子在吴兴学馆就读,一来是为了避嫌,家父是吴兴太守,小子入读吴兴学馆,自然处处受到优待,家父认为这样违背了让小子入学馆读书的目的,对心性上的磨练也会有所欠缺……”
  马文才笑了笑,这是家世上的优势,他不必细说,贺革也会理解。
  “二来,小子在家中学五经,与《礼》上总是有些不得精髓,五馆之中,会稽学馆尤善《礼》,所以家父才又又起了我将小子送来伯父门下就读的心思,只是前几年伯父刚刚继任馆主之位,家父怕烦劳到伯父,便督促小子在各郡之中游学,吸取各家之长,免得太过愚笨,一来让贺伯父受累,二来来日也不会给贺公及贺伯父丢人。”
  他又露出惭愧的表情:“实不相瞒,家中年初就已经准备好将小子送来,只是小子在吴郡耽搁了一阵子,等到准备动身时,陛下却下了那道诏书,家中反倒犹豫了……”
  古时候拜师乃是大事,士族子弟游学,或者在家中私学,即便先生再多,也不见得都会“拜师”,先生也不见得会收为弟子,只不过有师徒情分,却不见得有师徒名分。
  越是亲熟,越是谨慎,否则好生生的孩子送来,没有养成俊才,说不得要羞见故人。
  马家对“拜师”如此慎重,不但是对马文才负责,也是对贺家门风负责,是以贺革不但不会生气,反倒有被尊重的感受。
  “马兄怕是担心我误会你家将你送来,只是为了谋个前程。也是,以他的性子,或许为了顾忌我的感受真不会送你来……”
  听到马文才的一番话,贺革对这位成年后并不常来往的故交已经起了极大的好感,称谓上也从“马太守”变为了“马兄”,自然可见心情之变化。
  贺革笑着捻了捻颔下的胡须。
  “那你为什么又来了呢?你难道不担心我也误会你只是为了前程吗?”
  “小子为什么要担心呢?”
  刚刚还有些羞涩的马文才此时笑得坦荡:“三世不至五品之族便要除士,小子的祖父是散骑御使兼任太守,父亲是太守,到了小子这代,若不能官至高品,就要落得下品士族的下场。小子身在士门,又并非天生灼热,为了家中前途努力谋划,又有何不对?”
  “更何况,小子若有幸拜在贺伯父之下,必定不能堕了贺公的名头,如果不是这样,家中又何必如此慎重?”
  马文才表现出少年应有的意气风发。
  “既然小子当得起这样的名声,自然就要有与之相称的才德,五馆之中取优异者入京,小子若不能入京,才是对故交最大的侮辱。既然如此,小子为何要担心贺伯父误会小子只是为了前程?”
  “小子不怕贺伯父误会……”马文才的话掷地有声。“小子来,求贤,求学,也求名!”
  这样的马文才,让原本对他就生出欣赏之心的贺革顿时动容,大声喝采。
  “说的好!”
 
 
第4章 入室弟子
  九品中正制,自魏晋时起成为门阀垄断和保证门第不败的权柄,行至现时,即便改朝换代、连年动乱,依旧还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寒门得势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想要让士庶无别,而是迅速将自己改换门庭,通过各种手段将自己变为“上品高门”。
  正因为有了太多因战乱兴起的新士族,士族门阀们于是又生出许多辨别“门第”和官职“清浊”的办法,以保证自己的地位依旧高高在上。
  “断士”,成了许多次级士族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
  九品之中,一品乃是圣人之位,无人一品遂成虚品。
  二品乃是帝族和高等士族所垄断,称为“灼然”,如琅琊王氏、兰陵萧氏这样的门阀,父、祖均为八公或王亲,累世公卿之后,便是真正的天生贵胄,灼然二品。
  其余品级,只要不是二品,统统都是“下品”,只不过从三品到六品门第,依然还算是士族罢了。
  到了七八九品,便已经是庶族,无人授官也不会认领,几乎是废品。
  像是马家这样家中三世以上为五品官职的士族,在梁国被称为“次门”,一旦有一代有子弟升至三品并长期任职,家族便变成了“一般高门”,但如果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子弟不肖,家中嫡系子弟无人能够担任五品以上官职,便很快就要落到下等士族甚至是庶人里去了。
  在如今的世道,成为下等士族和庶人也没有了什么区别。
  马文才既然是长子,又生在这样的世家,为了家族谋划,确实才应该是他应有的责任和抱负,如果为了名声瞻前顾后,反倒让人生出懦弱之感。
  贺革和贺玚并非出身高门,只是因为世代经学大家,门下贵胄士族众多,才被皇帝授为“勋品”,享有士族一样的特权,但其所处的局面,和马家相差不远:
  ——一旦贺家不能再出大家,教导不出举世皆称的俊才,这勋品之位,很快就要变成不入品。
  贺革和马家历代士人一样,既不是天生贵胄,又不肯自甘堕落,便越发刻苦勤勉,努力立身于世。
  所以马文才一句“求贤,求学,也求名”一出,立刻便让贺革也生出了共鸣之心,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好”来。
  时人常道士族好,又有谁知道次等士族之忧患,勋品之族的挣扎?
  这一句“好”,是为了马文才的“争”,也是为了自己的“争”。
  当下,贺革心中便已经决定无论如何,就冲着马文才这“争”之心,也要将他收为入室弟子,他贺家这一代的名望,也许不必寄托于学馆,而在这位学生身上。
  这心境一改变,再看待马文才,便完全不是对待普通学子,或是故交之后的态度,油然生出了看待自家子侄的心态。
  马文才自是最先感受到这番态度变化的,当即躬身开口:“当不得贺伯父……”
  “还称呼我为贺伯父?你的束脩带来了吗?”
  贺革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正式入门,拜师之礼便是先向老师叩拜,再奉上“束脩”,“束脩”原本是肉干,到了魏晋之时,便随着门第的区别而有所不同,寒门拜师,一束肉干即可,而士族通常是丝绸绢帛和酒肉。
  山门外那么多捧着绢匹来“拜师”的,便是想要凭借士族的身份直入贺革门庭,成为入室弟子的。
  马文才信心百倍而来,自然早就备好束脩,听到贺革的问话,立刻“受宠若惊”:“自是带来了,只是来时从侧门而入,家人不好大张旗鼓,所以仆役和拜师礼都留在山门之外……”
  贺革喜欢稳重的年轻人,但更喜欢有朝气但性格不失沉稳的年轻人,见他如今欢喜雀跃之心溢于言表,心中也是老怀快慰,大笑出声。
  “我这会稽学馆的馆主要收入室弟子,大可不必顾忌他人,那束脩,等明日一早,你便送去祭祠,顺便将拜师礼一并拜了吧!”
  “谢……”马文才顿了顿,似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谢过……”
  “馆主教习生徒皆喊我馆主,你虽将是我入室弟子,但未成大器之前,不必称我‘师尊’,在馆中时,称呼我‘先生’便可。你我既然以师徒论交,贺伯父的称呼便不必再唤了。”
  是“先生”而不是“馆主”,便已经区分了内外。
  贺革得了一新入室的弟子,心中高兴,一边向马文才介绍会稽学馆,一边让身边的若愚去将学舍的名册拿来。
  “自家父去后,五馆之中,渐渐已会稽学馆生徒最少,陛下年初下诏遴选五馆优异学子,得讯者纷纷投考五馆,想来除了会稽学馆以外,其他四馆也是一般,求学者络绎不绝?”
  贺革似是猜测的询问着新弟子。
  马文才虽年少,但之前曾游学江东六郡,自是清楚。
  “是,吴郡和吴兴郡也是一般,想来平原、建平亦是如此。”
  “虽说陛下建立五馆时曾言人数不限,但学馆却容纳有限,是以我这会稽学馆原本人数最少,如今却成了求学者最多的学馆,你道为何?”
  贺革再问。
  马文才自己便是“投机取巧”之人,心里自然门清,但面上却还是思忖了一会儿,才回答:
  “一来人数少,便容易出头,陛下每馆只选五人,人数当然越少越好。二来学馆原本的人少,可收下的人便越多,不容易落空。而且希望从这条路上达天听的多半是仕宦之后,总还要身份,学馆里人少,寒门子弟数量便少些,士族一旦入学,双方人数相当,也算是落得清静。”
  “你确实是个心思明澈的孩子。”贺革叹息着,“你分析的一点也没错,所以虽然你即将成为我的入室弟子,但如今学馆里也有不少难处,这难处之一,便是学舍。”
  学舍,便是学馆里学生的住处。
  “起初五馆建立之时,也有不少士族入学,所以会稽学馆内有为士族设立的甲等学舍三十余间,大多是独门独舍,乙等学舍四十多间,也还算是清净。丙等,便是通铺了。”
  贺革解释着,“后来士族退学,甲等学舍空了不少出来没有住人,但乙等学舍有一些便分给了老生和助教先生。”
  贺革伸手从若愚手中接过名册,打开了看了看,眉头蹙得越发紧了。
  当时将士庶分开,便是为了不生事端,也为了好安置士族子弟的仆从,但后来士族几乎走了个干净,也就无所谓分割不分割了,空着的房间也是空着,总要利用起来。
  是以会稽学馆的学舍条件,倒有一度是五馆之中条件最好的。
  马文才并没有追问什么,只是安静地听着贺革埋怨。
  “但今年士族求学者甚多,在你之前,通过各方关系送入学籍者,以及无法拒绝的仕宦子弟,便已经超过了我的预期,即便是把所有的甲等学舍清出作为学舍,也不足以让所有人独门独舍。我想怕是你,也是不愿意和低等士族及庶人同住的,是不是?”
  贺革一点都不意外的看到马文才矜持地点了点头。
  “陛下立馆时要求所有学生必须住在馆中,只有如此才可一心求学,所以学馆才都建在远离喧嚣人群的山脚,你想要在外面住是不可能的。如今学舍紧张,也只能委屈你在学舍没有清理出来之前和其他人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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