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鄞县的县令一职虽然从缺,但现任县令并不是正常调任,而是因罪流放,在官司没有了结、调令没有下达之前,梁山伯还不能马上就任。
除此之外,梁山伯还要自己准备书吏、算吏等不在官府缺员中的从属,等到真正上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好在这里是会稽学馆,寻几个愿意跟他上任的丙科同窗却是不难。
“原来你留在学馆里,是为了物色从属的。”祝英台恍然大悟,“也是,未来要相处好几年的同僚,又关系你的前途,是要好好挑选。”
“是因为他穷。”
马文才却斜觑了梁山伯一眼,一语戳破梁山伯的难处:“你囊中羞涩,别说还没当上县令,就算当上了县令,鄞县是下县,俸禄也没多少,你花在吏员上的钱恐怕给不了太多。会稽学馆里书、算两科的庶生不少,但水平高的想去富县谋职,不计钱财的又大多只是草包……”
“何止如此。”
梁山伯叹气,“前任县令是贪赃获罪,如今我去,那些县衙里的老人必会投鼠忌器,连惯常有的‘孝敬’怕是都没了。而我是得了太守府世子的提拔得的缺,年节的‘孝敬’却不能缺。”
祝英台瞪大了眼睛,看着两人就这么毫无君子之风地谈着贿赂和受贿之事,只觉得他们连画风都变了。
“除此之外,你家连个女眷都没有,你那县衙里的衙役少不得要见到堂堂的县令自己买菜做饭洗衣,啧啧啧……”
马文才似是已经看到了梁山伯未来的窘迫,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梁山伯也大笑着,感慨颇深地说:“谁能想到,会稽学馆的士族之中还有人能和我讨论如此‘俗气’之事?也就是马兄不拘一格,换了其他人,怕是已经拂袖而去,骂我是俗不可耐的木头脑袋。”
马文才想起之前陆使君对他的失望,也忍不住好笑。
“我自己的父亲便是太守,我从小看这些长大,若这些都不通,才是木头脑袋。”
“若是刘有助和伏安还活着就好了。”一旁的祝英台却没有笑,只是叹了口气,“他们等了那么多年的‘机遇’,伏安甚至为了这机遇铤而走险,因此送了两条性命……”
听到祝英台提起刘有助,两人都怔怔地收起了笑容。
“梁山伯在学馆众多庶生中鹤立鸡群,谋一空缺困难无比,可在众人眼中如此困难的县令之位,不过是上位者下棋时随口一言便能决定的。”
祝英台感慨着,“还有那么多在学馆中日夜苦读的庶生,所求不过能糊口的书吏、账房之职,即便如此,这样的差事也往往可望而不可及。”
可祝家,却似对天子门生和太子门生都提不起兴趣,甚至连觉得出仕都是一种麻烦。
越往上走的人可以走的路越多,在下面的人,却连路都没有。
“何须伤感?”
马文才拍了拍梁山伯的肩膀。
“会稽学馆中,还有无数的‘刘有助’。刘有助等不到他的机遇,可他们还有机会。除了你这样由庶生提拔的县令,还有哪个县令会如你这般,亲自在学馆里挑选从属?”
梁山伯并不是会钻牛角尖的人,很快也就释然,与马文才相视一笑,接受了他的开解。
几人说说笑笑着,细雨来寻他们,道是傅歧和祝英台的房舍都已经打扫好了,请他们回舍中休息。
这书室人多憋闷,只胜在温暖,如今屋子已经整理好了,他们自是不会再多盘桓,便起身出了书室,熟门熟路的回了甲舍。
因傅歧不在,祝家又不许祝英台再混居,马文才便越好,暂与梁山伯住在傅歧的屋中,等傅歧和徐之敬回来在做安排。
祝英台回了自己的住处,傅歧屋里,马文才和梁山伯共处一室。
奇怪的是,梁山伯回了屋后,却变得拘谨起来,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在屋外透透气,亦或者整理整理自己本来就没几件的行李。
在梁山伯第三次进了屋之后,马文才终于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书信。
“梁山伯,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第181章 父爱如山
梁山伯没想到马文才会直接开口问他, 愣了一下, 点了点头。
然而他几番欲言又止,似是还是心怀顾忌,每次张口, 话都没有说出来。
“你最近就要上任,是不是手头紧?”
所谓一文钱憋倒英雄汉, 尤其两人刚刚聊过了关于权钱的话题, 马文才很难不想到这方面去。
“啊?不是不是。”
梁山伯连连摆手。
“我家中还有几亩薄田,日子虽有些拮据, 但就我一人,这么多年下来,也还有些积蓄。”
梁山伯实话实说。
“再说, 就算我向马兄借钱,短时间内也是还不上的, 拆东墙补西墙不是事, 我得自己找生钱的法子。”
“既然不是为了借钱, 你为何如此吞吞吐吐?”马文才蹙眉。“有什么为难的,直说了吧。”
梁山伯也知道自己这样遮遮掩掩很难不让人想歪, 环顾一圈发现风雨雷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马文才遣出去了, 屋里只剩他和马文才两人,知道这是他的体贴,原本说不出口的话,就这么开了口。
“不是我欲盖弥彰,而是此事事关家父的秘密和我的性命, 我不得不慎重。”
梁山伯对马文才一揖到底。
“我确实有事有求于马兄。”
“你先说说是什么事,我才能决定能不能帮你。”
马文才刚刚还轻松的表情慢慢正经了起来,并没有马上应承。
“此事说起来,还要从上次马兄对我的建议说起……”
之前马文才曾问梁山伯,他的父亲有没有给他留下什么书籍或册本,梁山伯家曾被付之一炬,而他也确实没得到过父亲的任何托付,可他却从马文才的话中得到了方向,开始查找事情的真相。
所以他一回到山阴,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拜访昔日曾经借书给父亲抄阅的人家,希望重新抄阅父亲借过的书籍。
愿意借书给别人家抄阅的人家不多,实际上,即使以山阴这样的大县,借给梁新书的也只有三家,一家也姓梁,是次等士族,另外两家都是已经除士的富户,并不是士族。
既然当年愿意借书给梁新,自然是交情还不错的,也愿意卖梁山伯这个香火情。只是时隔多日,这些人家也记不得曾借了什么书给梁新了。
好在梁新当时借每本书的时候都打了借条,而且借条梁新都没有拿走,而是存在对方的书房里。
他们这时遇见了梁新的儿子,都愿成就好事,将他父亲当年的借条手迹给了他,给梁山伯留作纪念。
梁新是心思缜密之人,绝不会做出东西还了却留下借条不拿走这种事,梁山伯心想其中必有缘故,这一查找,终于发现梁新所有借了还回去的书中,错了一本。
有一本《公羊传》,借走的是普通本,换回来的却是带东汉何休撰的《春秋公羊解诂》本。
梁山伯起先还以为这就是父亲藏起来的士籍,结果打开来后发现只是一本带注释的《公羊传》,而这一本是他小时候曾经背过的。只是没有人知道他曾和父亲玩过一种猜字的游戏,将这本书里他父亲特意加过注释句读的地方连起来,变成了四个字。
“山阴县令。”
“山阴县令?是何意?”
马文才一愣。
“你父亲是山阴县令,和这个有什么关系吗?”
“是,也不是。”
梁山伯露出怀念的神色。
“我小时候喜欢看父亲升堂,但父亲从来不让我进衙门里的书房,说是即使是自己的儿子,也要有所避讳,不能无故出入公门要地。”
“我幼时不懂事,经常因此哭闹,所以家父便哄我说……”他不好意思地说,“等我也当上山阴县令以后,就可以随意进来了。”
“我那时并不知道什么三六九等,九品门第,但我知道铁匠家的一家都是铁匠,木工的儿子都是木工,所以我幼稚的以为我父亲是山阴县令,我长大了也会是山阴县令,只期盼着长大。”
再后来,他知道县令的儿子不一定是县令,而县令有可能是他这样出身的人奋斗一辈子才能走到的最高处,但他那时候还是希望将来能成为一位县令。
“我要成为和父亲一样了不起的县令!”
最初的他,想要得到的,不过是和父亲一样,能在士门之下护庇更多的百姓而已。
马文才曾问他,想要什么。
那时候,他回答的是——“我想成为侍御使”。
这已经算不得什么高远的志向,然而最初的他,志向更加普通。
他微微晃了晃头,将这些杂念抛出脑后。
“我后来回想起来,我父亲出事的前几天,他曾开玩笑一般跟我说,府衙里书房的梁柱有几根生虫了,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我当县令那一天。又说若是我当上了山阴县令,记得修一修那几根梁柱。”
梁山伯眼眶微红。
正因为他从小就“豪言壮语”要当山阴县令,所以他父亲和他说起什么关于将来当县令的事,他都理所当然。
“家父那时见我不以为然,还重复了一遍,要我记住,我那时满口答应,后来想想,我那时小,不知道当上山阴县令那么难,家父难道不知道么?他为何一定要我记得修葺梁柱?”
所谓官不修衙,客不修店。山阴这样的县衙,各种房舍加起来有几十间,要经常修或只修一间太过麻烦,最常见的方法是一次性修葺完成。
但官员极少有在一个任上很多年,没必要大肆修葺。
修葺衙门需要向上级申请拨款,审批麻烦不说,还给上级落下一个“靡费”的印象影响政绩考核,所以只要衙门建筑不是太碍观瞻或有倒塌之虞,州县官绝对不会自动想起来去维修,衙门建筑也就经常是破败模样。
“你是说,你怀疑你父亲把‘证据’放在了山阴县衙曾经的那间书房里?”马文才一点就通,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
梁山伯点头。
“我父亲去后,那间书房也被人盘查过,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的东西。我花钱问了衙门里负责打扫的粗使役人,他说后任的县令忌讳我父亲在任上死于非命,那间书房就再没有用过,而是另用了一间做书房,那一间房早已经破败许久,用来放了杂物。”
“你求我帮你,要帮什么?”
马文才听到这里,眉头已经皱的死紧。
能让梁新这样隐瞒的“秘密”,绝不是什么小事。
“我也想进山阴县衙悄悄取回我父亲的遗物,可从我父亲话中的意思看,那东西十有八九是在书房顶上哪根被虫蛀过的梁柱上……”
梁山伯满脸难色,“我家的事在山阴不是秘密,山阴县衙里的吏员一半都认识我,我想进山阴县衙很是困难。”
“就算我找到了什么样合适的理由进了衙门,可要爬上一间已经废弃不用的柱子上找东西,实在是难事。”他叹息,“我又不是什么身手矫捷的大盗,在没有梯子、没有帮手的情况下上房梁,简直是痴人说梦。”
“山阴县是大县,山阴县衙不是什么荒僻地方的小县衙,虽说我还记得县衙里大部分的路和房间,可我连怎么进去都摸不到门路。”
梁山伯满脸无奈之色,“说实话,这件事让我为难了许久,有一天夜里我甚至想过偷偷翻墙入县衙,可还没到墙边就有好几只狗吠叫了起来,我只能作罢。”
“后来访问官召我,我又被允了鄞县县令的缺,原也想着等我当上了鄞县县令后,可以以‘同僚’的身份去拜访现任的山阴县令,但前几天张伯……哦,张伯就是之前曾借我父亲《公羊传》的那户人家。”
他说,“张伯来信,说是家中书室被人偷了,丢了不少书,那本错还的《公羊传》也在其中。”
此言一出,马文才震惊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身边居然依然还有人在监视着?”
“只怕不止如此。”
梁山伯苦笑,“应该是曾借我父亲书的那几户人家里都留有眼线,而且已经留了十几年了……”
马文才骇然,半晌后怔怔道:“什么样的秘密,竟然值得人如此隐藏?”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一旦被发现了,必定是惊天的阴谋。
“不仅如此,我重回会稽学馆这几天,夜里总觉得有人影在屋外闪过,可留意去看,又没发现什么人。甲舍里的士生大多没有回来,我一人独住傅歧的屋子里,又不似其他士生带着侍卫,想要窥探再容易不过。”
他庆幸道,“还好你们都回来了,祝英台和你又带着侍卫戒备,那人若再想刺探,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你想我帮你取回那本士籍?”
马文才问。
“如果是那样,那也太让你勉为其难……”梁山伯摇了摇头,“你也不过是一介学生,就算是吴兴太守之子,也管不到会稽郡来,我只是想,你素来机智,又多计谋,也许能替我想个法子,进那山阴县衙。”
闻言后,马文才眨了眨眼,看了梁山伯半天,但眼神却飘忽不定,显然是正在出神。
梁山伯也不催促,只静静等待他的决定。
“若是之前,我恐怕没有法子。”
马文才的眼神从梁山伯身上移开,伸手入怀,掏出一物。
“……但那日船破漏水后,我从水里捡了此物……”
他张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枚铜牌。
看到铜牌上的字,梁山伯惊呆了。
“你,你好大胆子……”
这下,换成梁山伯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