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举身上还任着太子舍人,说起来也算是太子一脉的官员,但他确实更支持收下徐州,所以一直一言不发,现在皇帝看他,他不能再继续保持沉默,只能还算客观地说:
“元法僧献城,在大义上确实没有名分。但如果此事操作得当,也未必不能拿下徐州。”
元法僧还是魏国的臣子,魏国又没内乱,他一个将军领着魏国的领土投了敌,要梁国接受了投诚,确实等于打了魏国的脸,和宣战也没有两样了。
这话说的不置可否,萧衍有些失望,待看到一旁站着的马文才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奇问道:“佛念,你是白袍军的参军,此事你怎么看?”
从头到尾,马文才都置身事外,并没有下场参与争执,但皇帝有意抬举他,要他在这种御前朝议上露脸,他当然毫无轻忽之意,而是丢下一个众人未知的消息:
“陛下,元法僧是不是已经在彭城称帝了?”
他是散骑御史,又是秘书郎出身,平日里帮着皇帝处理文书,今早似乎在案头见到了这个消息。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旁人惊讶,萧衍却是毫无惊色,明显早已知晓,只是压下来没有告知诸臣。但是连太子都没有知道的消息,马文才却已经知道了,这让不少人不得不重新掂量起皇帝对马文才的信任。
萧衍自然知道元法僧在五天前登基了,只是这消息也是清晨才传到建康,他也是知道这个消息,才认为时机已到,开启了朝议。
只不过他帝王心术,按下了这个消息,想要看看众人对时局的态度罢了。
马文才见皇帝没有猜疑之态,这才看了太子一眼,尽量保持客观态度地开口:
“如果元法僧还是魏将,我们接受了献书,在大义上确实站不住跟脚。可现在元法僧自立为帝,无论旁人认不认,在名分上,他地位与魏主相等,我们接受的是一国之主的献书,不是魏将的。”
“况且,正如诸位臣公所言,这元法僧不是个有才干的人,如果我国拒绝了他的献书,哪怕徐州城高兵强,怕是他撑不到几天,就直接投降了。可要是元法僧拒不投降,徐州身处要冲,两虎相斗,必可大大削弱魏国的国力。”
马文才又不似太子和皇子们那般有那么多的幕僚和属官,凡事已经习惯了自己思考,此时应对起来,毫无犹豫之态。
“唯有接受了元法僧的献书,让他得知我国会驰援,才会放下顾虑死守徐州。到时候派出一位使者先安抚徐州、告知我国必保徐州和元法僧一家富贵的决意,再派出一路大军援应……”
“则徐州可得。”
第385章 慈不掌兵
对于很多大臣来说, 这马文才不过是皇帝新信任的一个宠臣, 说是“天子门生”,其实不过是一次等士族, 只不过因为一些不能言说的原因, 侥幸得了天子的看重而已。
不过在同龄人之中,马文才确实有着士人少见的才干和庶人没有的眼界,加上他能敛财、会骑射, 朝中许多大臣都听闻过他的名声, 又知道他深受皇帝信任,对他还算尊重。
然而在此之前,马文才一直都是内臣, 才能并不外显, 即便他能协助陈庆之管理好白袍军,也入不得这些心高气傲的重臣之眼。
这是马文才第一次正式参与御前朝议,也是首次展露出自己在军事上的才能, 有理有据、心思缜密,可谓是不鸣则已, 一鸣惊人。
当下便有许多老臣用“后生可畏”的眼神看向马文才, 就连一直不便出声争取的萧综都诧异地打量了他好几眼,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替自己说话。
明明祝英台是太子的人,怎么看, 他和太子也要比自己亲近。更别说这几年他都明里暗里给他下绊子。
若说情谊, 也只有在斋室里一起制服他长姐那点交情。
太子一脉的官员也恼怒不已, 看向马文才的眼神有些难看。
“怎么会!”
左仆射徐勉也是如此, 面对马文才强硬道:“魏国的军队又不是吃素的,难道眼睁睁看着徐州被元法僧交给我们不成?”
听到徐勉说出这话的时候,谢举便暗自叹息了一声,知道马文才此番要因为舌战群臣而扬名了。
徐勉是太子最信任的先生,也是东宫话语权最重的权臣,仆射已经等同于副相了,却看不出皇帝心中的心思,只能说徐勉对东宫那位的重视,已经超过了皇帝,甚至不愿再废心思猜度皇帝的所思所想。
正如谢举所料,马文才心里根本看不起这个看不清形势的仆射大人,冷淡地解释着:
“魏国这么快就举兵进攻徐州,准备必不充分,粮草辎重也不会充裕。徐州城坚墙高,几座主城城中的粮食足够吃几年,魏国想要打下徐州,若不付出惨重的代价和漫长的时间,是不可能的。”
“魏国这么快时间便举兵前来本来就是虚张声势,想要元法僧见大军而投降,一旦元法僧不投降反而据守城市,魏军便没有了任何优势。”
马文才上辈子是没领过兵,但这辈子既然想要有一番作为,当然不可能不学习军事。
裴家本就多出将领,傅歧祖上也多有善战的将军,陈庆之虽然不通骑射可确实是位天才,对兵法和战略有超人的天赋,马文才有心向学,这几年来跟着陈庆之一起,学了不少东西。
更别说自从他和花夭、杨白华交好之后,也从他们那里得知了不少魏国的局势,甚至更因为想要打通走私的通路而一直关注着魏国的情报。
“所以,我们派去彭城安抚元法僧的使者速度一定要快,但我们援应徐州的大军则务必要慢。”
他对元法僧本人的道德问题没有任何意见,反正徐州一取,元法僧肯定是要来建康被养着的,不能再在徐州呆了。
“魏军进攻徐州的越急切、越猛烈,元法僧对我国的投效之心就越急切。我们在徐州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便犹如雪中送炭,如此一来,徐州之危一解,百姓必定感激,不会再起叛逆之心。”
朝议中的众臣虽然有不少是清要官员,可武将也有不少,一听马文才的话就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顿时觉得这马文才怎么看怎么顺眼。
人是蔫坏了点,可坏得好!
“至于左仆射担心之事……”
马文才顿了顿,叹道:“正因为魏国将领善战,一旦见到我军出现,必不会让自己的军队陷入内外夹击之危中,势必要退军、以免我国坐收渔人之利。”
到时候徐州已得,又有了梁国在物资和兵力上的支援,将城门一关,再守上几年都不成问题,可魏国现在自己还在内乱,宝贵的兵力肯定不会一直浪费在徐州这块地方的。
待魏国的内乱平定下来,能抽出手再战徐州,徐州早已经是梁国的囊中之物了,再想吐出去哪有那么容易。
“马文才,你这不过是纸上谈兵!”
王筠怒道:“你才多大年纪,就敢拿两国战事当儿戏般夸夸其谈!你这是拿出征将士的性命开玩笑!你……”
“王爱卿,朕掌兵时,和他一般年纪。”
萧衍的声音在大殿中乍然响起。
“况且……”
“慈、不、掌、兵。”
他看了眼神情有些恍惚的太子,一字一句地开口。
太子萧统从父皇开口后就觉得有些不妙,等到皇帝说出“慈不掌兵”时,脸色已经苍白起来。
他在文治上无人指摘,从小便引纳才学之士,这么多年来赈灾救济也从不落于人后,世人称他恭俭自居,仁柔爱人,他也一直朝成为“仁君”的方向而努力。
但他心里明白,想要继承父皇的江山,光有文治还不够,还须得有武功。
然而这么多年来,哪怕临川王萧宏那样的废物都能领扬州军事,其余宗室也多有武职在身,唯有他,从未领过任何军事,他的东宫之中也没有多少武将,即使有,也都是虚职。
哪怕是他的弟弟萧纲,在被封为晋安王的时也都督着雍州军事。
过去,他总觉得因为自己是太子,不便参与军事,为了不让父皇忌惮,他也对军事毫不关心,以至于萧正德那次夜攻台城时,他除了会调集人手护住自己几个弟弟以外,连应对都不得法,差点出了大祸。
可现在,他是真的悔了。
萧统看着站立在殿中,犹如浑身都在发着光一般的马文才,再看看虽然不发一言,却明显胸有成竹的弟弟萧综,隐隐觉得自己已经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他们都是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然而却自有一股英武之气。
看到马文才在朝堂上侃侃而谈的样子,萧统心烦意乱,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会结交才学之士,这么多年来却没有招揽过马文才。
他虽没有武功,但是这种这种成长起来之后“出能为将、入能治国”之人,一旦收归东宫,没有武功又算什么?
是了,他也曾想过招揽马文才的,可那颗痣太碍眼了,总提醒着自己其实并不是嫡长子,所以自己总是隐隐忽略掉他……
他也想招揽马文才,然而他出身不够高贵、文章不够华丽,和东宫诸学士格格不入,自己其实有些嫌弃他。
他打探过,这个马文才开酒楼、制白糖,私底下还做着许多买卖,后来更弄出什么**,如此追求阿堵之物,不是他想要的人。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可惜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早知如此”的事情,皇帝不咸不淡地敲打完了东宫一脉的官员,便以不容犹疑的态度确定了要接受元法僧献书的事情。
马文才今日在朝中提出的观点,不但很多和这位君主不谋而合,而且比他想的还要细致,更重要的是马文才的态度。
朝中这么多大臣,偏向东宫的臣子明知取了徐州对国家有益、却为了巩固东宫的地位而不愿推行;
其他臣子,也大多因为不愿和东宫交恶而不愿发表意见,哪怕萧综知道这件事对自己有利,怕是也忌惮太多,根本不敢为自己争取什么。
萧衍自己并不是从储君之位登上龙椅的,然而没接受过太子的教育,不代表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太子。
在他看来,如今的萧统和萧综,都没有为储君的“器量”,也没有统御江山的能力。
他想要的国之储君,需要化家为国,明白梁国需要什么,什么样的选择有利于国家,而不是有利于自己的地位。
看着发表过意见之后便谦恭地立于朝下的马文才,萧衍的心中又是酸楚,又是失望。
如果他的佛念不死,接受着郗徽和他的教导长大,应当会像是马文才这样吧……
有郗徽的坚持和决断,也有自己的手段和胸襟。
不会过于优柔宽厚,要有底线和原则。
为什么,马文才不是他的儿子……
看到被东宫官员们拥簇着的萧统,萧衍情绪低落,也不知是出于思念发妻的悲凉,而是出于对儿子们的失望,竟然就在这般敏感的朝会上,长叹出声。
“朕只是老了,还没有到要死的地步呢!”
此言一出,群臣骇然,太子和几位皇子更是直接跪下了。
“父皇春秋鼎盛,必能万岁无疆!”
“陛下慎言啊!”
好在萧衍的低落只是一瞬,他也明白自己这时候更不该有的便是示弱,所以出声让跪下的儿子们起来,强打着精神,对徐州之事做出了决意。
“着散骑御史朱异为使,明日启程,立刻前往彭城,安抚徐州。”
朱异为人圆滑,长袖善舞,身份地位又适合做这种事情,之前有几次接待南投的魏臣,也都是他负责的。
“臣遵旨。”
若真能说服元法僧,这便是大功一件,朱异自然高兴地领下了差事。
“着豫章王萧综为主帅,都督众军,率军应援彭城,镇守徐州。”
萧综怔然,不敢置信地出列,而后欣喜地接受了军职。
他从未领过军,此番出征,皇帝必会给他调动徐州附近能征善战的将领,他只要到达边境就可凭着兵符调动军队。
这是父皇对他莫大的信任。
其余众臣却纷纷看向马文才。
皇帝这番指示,明摆着是完全按照马文才的进言在行事。
若马文才是尚书令、仆射官,这般言听计从倒不会有多引人侧目,可他如今不过是一散骑御史,有的武职也只是小小的参军,能参与朝议都是看着他是天子近臣的资格,此番一鸣惊人,已经是骇人听闻了。
可就像是还不够似的,萧衍接连着又下了一道敕命。
“着白袍军领军陈庆之、参军马文才,领白袍军,护送豫章王前往边城。
第386章 晚节不保
朝议之后, 梁国欲取徐州的消息就瞒不住了,萧衍一刻都不想耽误, 第二天就把朱异派了出去, 携带着他的圣旨, 去徐州安抚元法僧。
而萧综也明白父亲现在的急切,原本就已经准备好了去上任的, 自是立刻就可以出发,下了朝就亲自去了趟牛首山大营,和陈庆之约定了出发之期。
魏军现在正要攻打徐州,萧综要去援引,必定要先轻车简从抵达边境,然后调动边境的兵马去支援,这一路上不但要安全,速度还要快,所以萧衍才点了白袍军保护。
毕竟白袍军如今也算得上梁国最有名的骑兵了。
萧综从牛首山的大帐里出来, 一出门就看见了不远处的马文才, 此时马文才也在做着出征前的准备,有条不紊地安排骑兵备马、备辎重、备武器,如果不是他知道梁山伯也是第一次领军,恐怕要误会他是个老将了。
“马参军对战事熟稔的很,倒让本王有些意外。”
马文才一回头,便看到萧综带着一丝善意的笑容站在身边。
他虽然支持拿徐州, 却不想让旁人误会自己投效了二皇子, 于是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正经地说:
“谁叫臣和魏国的花夭与杨白华俱是好友, 平日里听得多了,现在就用上了。”
杨白华到了京中后并不受重视,但因为马文才有意交好,经常来牛首山大营赛马。
他这人没什么架子,和别人赛马,也偶尔替别人出头,很快就在京中多了一群纨绔朋友,现在也算是京中的名人。
杨白华是杨大眼之子,练兵是家学,从小习得的,他又是魏将,平日里教马文才一些,倒合情合理。